江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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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三)

    张韬此时救了家人,投了王府,一路风雨兼程的往象山县方向赶,心中默定,这头一道差事一定要办体面了才行。

    临走时,黑子给他偷偷传了消息,苏州命案已经发了,但是案子暂时压了下来,父亲目前没有收到什么牵连。父亲安好的消息,让张韬更是一吐胸中浊气,马蹄得意轻快。

    进了明州,张韬多了个心眼,他想到王爷既然说了动静不能太大,说明这里不是王爷的地盘。他在靠近城门口的位置找了个客栈。他留了心思,仔细看了客栈门口没有“生意下处”的字样,便住了进去。

    张韬没有急着立马赶去江夏镇外的密林,一连几天都在客栈里留意客人间的谈话。一来听听消息,二来也了解一下这里的情况。

    这天他坐在客栈厅堂之中,吃着午饭,身后两人便谈起北平战事,张韬立马竖着耳朵听着。

    只听一个人说道:“这北边打仗如今怎么样了?”

    另一个人接口道:“上回听跑货的徐大巴子说现在挺僵的,两边都较着劲呢。”

    “要我说,那袁定边也是,那么大的官要什么没有,好好的带兵打仗就是了,打不过也就罢了,守还守不了?”

    “切,当官的都一副德行,‘耗子扛枪窝里横’!你还指望得了什么。”

    ……

    张韬听了心里不是个滋味,心里嗟叹着抿了口米酒。这时后面又继续谈了起来,张韬本没在意,但是越听心里越是吃惊!

    “前些日子那江夏镇的贼人抓到没有?”

    “江夏镇听说不干净,你还不知道?”

    “不干净?”

    “开始是传林子里闹鬼,后来有人说是有土匪藏在里面,还惊动了府衙,派人搜过几次。”

    张韬心里一惊!还有别人来江夏镇外的密林!

    他心里猜疑,难道有人也在找当年他们伏杀汪文元的地方,想找到那个“遗物”?事不宜迟,要赶紧!他想到此处,打定了注意,天一亮就动身!

    ……

    那年江夏镇外,密林中。

    大雨瓢泼,墨黑墨黑的夜空竟然连颗星星都不见!突然一道明闪划空而过,照的密林之中霍的一亮,随即便听远方闷雷滚滚。

    张韬拎起腰刀随意的甩了甩,借着雨水把刀上的血渍冲刷干净便插入鞘中。他抬眼看看散落四周的几名手下,虽是雨夜,也能察觉众人眼中的激动和不安!汪文元临死前的那番话显然冲击着大家的内心,你们不怕回营就被人灭口吗?

    张韬看看身边的黑子,天空滚滚的雷声,仿佛巨石在碾着。浓云中又是一道闪,只见面前黑子正目光灼灼的注视着张韬,张韬惊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喊道:“干活!”

    各人随即开始掩埋尸体,自己和黑子默契的站在稍远的地方望风。一阵凉风吹来,张韬被凉雨激的一个哆嗦,这次干的可不是一般的活,搞不好就是“烂差”!他瞥了眼正在忙活的众人,拳头捏的紧紧的。

    大家都是熟手,做事麻利,搜尸、刨坑、掩埋很是默契。可张韬此时内心却莫名焦躁起来,他抬头眯着眼睛看着那枝杈间坠下的密密的雨线,真如同万箭齐发一般!他抹了把脸不耐烦的催了句:“快点!”

    众人忙碌了好一阵,又仔细检查周围,刚准备离开。其中一人惊呼道:“糟糕!”

    众人一惊,都停下来看着那人,张韬心烦意乱的对那人骂道:“六子!你他妈又怎么啦!”

    雷声中隐约听见叫六子吼道:“马!马跑了!”

    众人一愣便醒悟过来:那监军一行骑的是军马,刚才他们杀人的时候一时顾不上,马儿受到雷声惊吓撒蹄就跑,早就没了踪影!

    身边的黑子恍然大悟,看着张韬说道:“刀子,老马识途啊,万一跑回营里,叫门口值夜军士看见,认出来是监军的马匹,马上又空无一人......不太好交代啊。”

    张韬紧锁着眉头,又想起汪文元方才求饶时的话语,一下子犹豫了起来。要不.......就不回营了吧,大家就此远走天涯?他看着众人,似乎大家都开始动了就此离去的念头。

    这时身后乌鸦走上前来,斩钉截铁的说了一句:“回营复命,不回去就洗不清了!”

    张韬猛然醒悟,对!他们是受命行事,不管是不是“烂差”,一定要回营!

    一路上张韬仔细琢磨了一下,总觉得哪里不妥,便留了个心眼,跟其他人交代了一番,众人听了都犹豫着同意了。

    众人远去,唯见那大雨滂沱,雨水打得那密林之中哔啵作响!

    ……

    张韬天一亮就从客栈离开,此时正站在通往江夏镇的官道之上,遥望着眼前的那片林子,想着那夜的惊心,心中感慨万千。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四下仔细看了看,“哟”的一声,骑着马往密林那里走去。

    因为常年不缺雨水灌溉,这片密林长得是郁郁葱葱,到处都是蟒干虬枝。张韬找了棵树拴住马,凭着印象便往当年的小道寻去。密林依旧,物是人非。

    他小心谨慎,仔细的看着四周动静,但闻林中鸟叫虫鸣,更显几分寂静。可昨天客栈里两人的谈话已经让张韬警觉,来找东西的不是他一个,那会是谁呢?

    张韬带着思虑走进密林深处,当年的场景又一幕幕映在眼前,他仔细回忆辨认着方位,找到一条林中的小道,这正是当年他们伏杀汪文元的地方!

    他沿着小道慢慢的走着,不时看着四周,他记得当时是在一个拐弯处事先撒的铁蒺藜还挖了陷马坑。他一路走着,果然道路边上零星发现有脚印,他看那脚印不是新鲜的,大概两三个人的样子,便稍稍放下心,继续沿着小道搜寻。

    终于,他找到了当年埋尸之处。

    他先挑了棵树,一个纵跃攀上树干,双臂发力,几下便攀了上去。

    他仔细的在树上查勘四周,没想到当年做斥候时练就的一身本事如今还能派上用场。他仔细观察了许久,没有发现端倪,便悄悄从树上溜了下来。走到路边树丛里,那里应该有七具,不,应该是八具尸体!

    他从背后解下一把短锹,刚准备挖,突然停住了。他警戒四周,随后蹲下来仔细观察着地上泥土的颜色,跟周围一致无差。

    又用手拨了拨泥土上杂草,也不似后长出来的。他陷入了沉思,看来没有人在他前面来过。也就是说林中的“鬼”并没有找到,肯定不是当年自己的人在找。

    可反过来想,要是挖出来真的什么都没有……

    他心脏咚咚的跳着,又是期待又是紧张。他把腰刀放在身边,短弩放在左近以备不时之需。随即便吐了口气,将铁锹抄在手上,沙的一声,狠狠插入泥土。

    倒要见识见识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张韬大概挖了十几锹,终于感觉差不多挖到地方了。他停下来,跪在那一人长宽的坑边,开始一下一下的用铁锹轻轻的拨弄着里面的泥土,当泥土中终于显现出衣服一角时,六年前的一幕幕又蓦的出现在脑海里.........

    毕竟不是个吉利事,张韬总觉得阴测测的,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四下看看,便继续小心的挖了起来。

    不多时候,一局尸骸便重见天日,身体有点扭曲的出现在张韬眼前。

    张韬咽了口吐沫骂了声晦气,便上下打量了起来。只见那尸骸早就干瘪显得衣服特别的宽松,他皱着眉头伸手摸去那尸骸的头骨位置,一个小洞赫然出现在额头位置上!

    张韬向着尸体拜了拜,嘴里说了声打扰,便仔细辨认起来,他借着回忆打量着眼前那尸骸的服饰,依稀觉得应该就是那汪文元。

    他又紧张的四下仔细张望了一下,便眯着眼睛,憋着气,颤抖着双手在尸骸上摸索起来。他仔细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出了一些零碎物件,一无所获。

    他有点焦躁了,索性把衣服扯开,忍住那股恶心的怪味儿,在尸骸的骨缝中仔细摸索查看,还是没有发现!

    张韬脑中嗡的一下,只觉身上激起一层的鸡皮疙瘩,糟了!

    他一路上曾经猜想了无数遍,往事也如同翻烂的破书一般回忆了无数次,可眼前他最怕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

    不!还有希望!他有些慌乱站起来,又将旁边不远处的土堆也挥锹挖开。此时他心里焦急,手上使劲,也顾不得什么死者为大,什么晦气云云了,心中自己安慰着刚才那具尸骸说不定不是汪文元的。

    他挖了大约有一个时辰,一共八具尸体全部露在天日之下,但是找来找去还是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

    张韬很清楚他们当年斥候的手段,但凡杀了人,那是肯定搜身的。但凡金属或者硬物,哪怕一把钥匙都要掏出来,不值钱的统统随手丢弃,银两首饰都会大家平分。

    可眼前的尸骸从里到外,一遍遍的都仔细看过了,哪有什么“遗物”?

    张韬直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七具尸骸,衣服都被扒开了,检查了不下五六次,哪怕尸骸压着的下面的土都刨过了,还是一无所获。

    张韬疲惫的坐倒在地,独眼当时的话一下子响在耳畔“日子久了,人心会变!”

    究竟是谁拿到了那要命的东西呢?

    张韬心中默默的念着:黑子、土狗、乌鸦、独眼、六子。曾经出生入死的患难之交,如今却变得模糊起来。

    他坐在地上,想着当年的“聪明之举”,悚然醒悟,眼睛不由得也眯成了一条缝儿。

    他们当年……

    几个人心中惴惴不安的回了营,寻到营寨一个偏僻的营房,走进去一字排开站在那年轻的校尉面前,心仿佛放在沸水里一般,紧紧窝成一团,眼角小心翼翼左右瞄着。

    “差事干成了?”

    张韬听到问话,赶忙上前一步接口道:“大人,办完了。”

    “嗯,都处理干净了?”

    “都验过了,也都埋了,一个不漏。”

    问话之人便是那年轻的校尉,帐中昏暗,烛火随着透进来的风摇摆着,印的那校尉脸上忽明忽暗,说不出的阴森。

    那年轻校尉目光冷峻,瞄了瞄前的几个人,慢悠悠的一边看着一边说道:“乌鸦、黑子、独眼、张韬。”

    张韬听到校尉话语心慢慢的悬了起来,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

    那校尉笑了一下,意味深长的看着张韬问道:“你们还有两个人呢?”

    此话一出,军长内顿时气氛凝结,张韬浑身一紧,小心翼翼的回复道:“六子受了伤,骑不得马,雨下的太大,怕伤口烂,就让土狗陪着安置在江夏镇里了。”

    年轻校尉听了,盯着张韬眼睛随即扬着嘴角轻笑了一下,挑着眉毛说道:“伤的要紧吗?”

    张韬内心紧张的头都不敢抬,硬着头皮答道:“性命倒是无碍,但是动了筋骨,三两天肯定好不了。”

    年轻校尉上下打量着张韬,张韬虽是低头也感到如芒在背,加上衣服湿透,寒意一下子透了上来,不禁一个哆嗦。

    只听那校尉过了会儿,拍了拍书案上的一小摞册子,干脆的说道:“好吧,活既然都干利索了,我言出必践。你们拿了这些个册子,从此转为民籍。”

    张韬等人这才心里一松,都偷偷透了口气,但是都明白只要不出这军营还不能掉以轻心!

    那校尉虚握着拳头,指节一下一下的敲着桌子,悠悠的说道:“但是有句话我要交代你们,也是提醒。转为民籍,就安安心心的做老百姓,做买卖也好,做工匠也罢,我都不问。但是……”

    他原本敲着桌子的手指骤然悬停在空中,众人心也随之一拎。

    那校尉冷冷的扫了面前的几个人一眼,一字一顿的说道:“今夜的事情,都给我烂在肚子里!哪怕睡觉都给我把嘴捂上!”

    众人听了连忙抱拳应诺,这时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一些。

    那校尉这才站起将桌上的册子拿起来,绕到桌前递给张韬。张韬赶忙伸手接着,刚要拿回却发现那头手还捏着没松,张韬一愣,不禁抬头,看着那校尉有些诧异。

    那校尉单手背在身后逼视着张韬说道:“麻烦告诉你江夏镇的手下,那里,不是他们呆的地方。”

    张韬赶忙错开那校尉灼灼的目光,点头答应。可低头随意一瞥,只见那校尉裤腿脚下竟然湿漉漉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