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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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黄雀鲊

    傍晚揆时,太师府的晚饭准时开始。

    蔡京发迹已久,门庭煊赫,三亲六故都在他老人家这棵参天大树下乘荫,府中家人眷属达数百人,吃一顿饭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需二三十个下人忙碌一个下午,耗费数百贯,抵得上寻常人家一辈子的食资了。

    宽阔的大厅灯火辉煌,照如白昼,数十桌饭桌上皆是珍馐鲜味,美酒佳酿,品种繁多,琳琅满目,席间大人笑小孩闹,碗响碟砰,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蔡京带着盛章和几个儿子来到后花园中,坐进了竹影扶疏,清凉干净的“沁园轩”里。

    蔡京妻妾成群,一生共有八子,次子早夭,幼子尚在总角之年,五子被赵佶招为驸马爷,与德茂公主另辟府邸而居,六子在外为官。席间只有长子蔡攸,三子蔡翛,四子蔡绦,七子蔡侑。

    饭桌上只有一道食物——油炸黄雀鲊,另外每人面前一壶菊花清茶。

    人到了一定的境界,情趣和品位就不样了,尤其对吃这等最低级的欲望已无多大追求了,吃的就是个兴趣和品位,或者说是一种特殊的情怀。

    朱元璋喜欢食烙饼,这烙饼当真比得上皇宫里的山珍海味么,还不是感念马皇后当年贴乳藏饼之恩;苏东坡下半生喜欢吃红烧肉,其实就是怀念当初在黄州那一段人生最低谷时期的艰苦岁月。

    蔡京为何痴迷这黄雀鲊,那却是不得而知了。

    这黄雀鲊就是把黄雀(不是麻雀,也不是鹌鹑,是一种古时黄河两岸曾大批生存繁衍的类似麻雀,浑身金黄的小鸟。)割头放血后,拔毛去脏,用竹片撑平,脱水晾干,再用盐,花椒,红曲等腌制,密封在瓷瓮中,铺一层撒一层腌料,数月后即可取出制食,一般用温油炸熟。

    除了这黄雀鲊,蔡京还有一爱,就是蟹黄包子。

    蟹黄包子,顾名思义就是用蟹黄做馅制成的包子,食材虽不菲,制作却是简单。

    民间戏谑蔡京为“蔡包子”,“蔡黄雀”,乃由此二者而来。

    盛章夹起一只黄雀鲊,撕皮咬肉,细嚼慢咽,温良恭谦如一良家淑妇,吃相与他彪肥臃肿的体态极不相符,暗地里纳闷:“这黄雀鲊肉坚如木,还带着一股油腻腻的糊腌味,老太师怎喜欢这一口呢?”。

    蔡家四子不徐不疾,谦谦而食,面上看不出喜食与否。

    蔡京却是老眼放光,手提黄雀鲊的脚爪,无所顾忌的大块朵颐,腮帮急鼓,急嚼快咽,一口老牙如钢铸似的,连骨头都咬得粉碎了吞下,真应了牙口胃口就好那句话了。

    蔡京一连吃了六只,方停歇下来,用雪白的餐帕搽了搽手和嘴巴,见盛章堪堪吃完了一只,问道:“季文,这黄金鲊味道如何啊?”

    “好吃,好吃!”

    蔡京笑道:“既然好吃,那就多吃点!”说着,亲手夹了一只肥腻的黄雀鲊递了过来。

    “多谢老师!”盛章受宠若惊,慌忙站起身来,小心翼翼的护着黄雀鲊落到面前的碟盘中。

    蔡京喝了一口菊花清茶,得意的说道:“老夫年近七旬,耳不聋,眼不花,胃口好,气色佳,可全是仰仗这黄雀鲊的功效啊。”

    “老师身体康健,乃朝廷之福,我等后辈之福!”

    蔡京眯眼盯了他一会,说道:“瞧你年不过四十出头,却是双目浮肿,步履轻浮,少食而腹账,多困而无神,此乃中气不足,痰湿过重的征兆!”

    “老师火眼金星,目光如炬,真乃神人也!”

    “呵呵,此物乃老夫亲手腌制,能升阳助气,祛湿利水,专克你的脾肾双虚之症,多多食些,连骨头也得吃了,骨乃血肉之精华,有大功效!”

    “是,是!”

    蔡京看着他吃,不满的摇头道:“有道是‘吃饭如虎,放屁如鼓。’方是大丈夫的气派,你这般吃法连个妇人都不如!”

    盛章忙大口啃了起来,连骨头都咬得吧吱直响。

    蔡家四子互递眼色,暗自偷笑。

    蔡京突然老眉一皱,老脸尴尬,慌忙捂住腹部。长子蔡攸见状,朝身后的一名下人招了招手。下人会意,忙过去扶起了蔡京。

    “季文慢用,老夫有些内急,去去就来……”

    盛章忙放下筷子,起身说道:“让学生扶老师去吧。”

    “呵呵,不用,不用,你吃你的,我马上就回……”

    过了一会儿,下人扶着的一脸轻松的蔡京回来了。

    众人开始闲谈起来,除了朝廷政局,那诗词风月,民间野趣,古今传奇,无所不谈,气氛很是融洽。

    蔡京突然环顾席上,问道:“季文,你观我这四个儿子如何啊。”

    盛章道:“回老师话,四位公子器宇轩昂,气度不凡,皆一时俊彦,朝廷之栋梁,学识能耐远在季文之上,学生怎敢妄加评判。”

    蔡京欣慰的一笑,感叹道:“昔年苏老泉学识渊博,文章出众,大苏二苏才思敏捷,双双进士及第,号称一门三学士,名冠京城,风光无限。老夫甚是仰慕,曾亲自登门讨教学问,却遭到老苏的一番奚落,悻悻而返。”

    “唉,光阴荏苒,弹指间已是四十多年了,呵呵。”

    盛章道:“苏老泉四十岁文章方有所成,一生未中进士没有功名,老师您天资聪慧,四岁就能背诵范文正公的《岳阳楼记》,二十三岁中进士,苏老泉哪能跟您比呢?”

    蔡京微笑不语。

    “再说了,他苏家号称一门三学士,而您早就是端明,龙图双料大学士,膝下八子,除了次子天不假年,八子尚幼,其余六子皆是当朝大学士,可谓一门七学士,当真冠绝古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蔡家四子皆含笑,神情很是受用。

    “老师书法造诣天下无双,三苏加起来也比不上您一人,必将流墨千古,百世效仿!”

    ”还有,大苏虽制作了一手红烧肉,名扬一时,但老师您亲手腌制的黄雀鲊,也是远胜于他的!”

    蔡京哈哈大笑,轻撩白须,一副老怀弥慰之态。

    蔡京笑毕,招过一个下人,吩咐道:“去准备几坛腌好的黄雀鲊,盛大人等会要带回去。”

    “是!”

    “多谢老师……”

    蔡京笑眯眯的说道:“每日晚饭吃三只黄雀鲊,一月之后老夫保管你就象换了一个人似的。”

    “若吃完了,老夫再让人送几坛过去!”

    “多谢老师关心!”

    “喝茶!记住了吃了这黄雀鲊就一定要喝菊花茶,否则就有阳气过旺,阳亢阴虚之虞。”

    “是,是,学生谨记!”

    这时,蔡京老眉又是一皱,脸色一沉,额头微微渗汗,情势似乎比上次更为危急。那下人慌忙扶他离席,匆匆出了大厅,朝后屋而去。

    盛章瞧着蔡京背影消失的方向,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成语,“廉颇老矣,尚能饭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