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大文豪
字体: 16 + -

第五十五章 诗礼簪缨祭宗祠

    转眼已经是腊月了,距离于二月开考的童生试不过个把月的时间了。

    史家夫人托人给史凡送来了消息,说是史家老爷无暇回京过年,希望史凡和湘云在贾府姑奶奶家安心过年,勿要挂念,并叮嘱史凡好好读书,争取来年进学。

    这样一来,史凡就越发地抓紧时间学习读书,全力备考了。在这个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索性还有侄儿贾兰陪史凡一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离年日近,家里管事的人也各自忙活了起来,王夫人与凤姐更是领头治办年事。

    这些天,从王家那儿传来了一个好消息,说是王夫人哥哥王子腾又升官了,从九省统制升为升了九省都检点。史凡听说后问侄儿贾兰道:“好侄儿,你读书多,可知这个九省都检点是个什么样的官,有多大?”

    “九省都检点?噢!叔叔说的是祖母奶奶的娘家,我那位叫王子腾的舅公吧,这个我知道!”贾兰想了想,侃侃而谈道:

    “我记得舅公之前的官职是京营节度使,总领驻扎在京师的禁军,有督军之责。后来升了九省统制,九省也就是九边,即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宁、甘、蓟三镇,以及太原总兵的治地偏头、三边治府的驻地固原这二镇,舅公的这个统制之职就是总领九边的军务。如今又升的这个九省都检点,无非就是过去说的都点检,五代时曾设有殿前都点检一职,是禁军和出征各军的最高长官,宋太祖赵匡胤曾就担任这个职务,后来废掉了后周的小皇帝,而自己做了开国之君。”

    史凡听着胆战心惊,转而若有所思,心想这个贾兰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也不再问,免得贾兰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

    过年最大的礼仪乃是祭祖,年三十、年初一都得祭拜。当年荣宁二公,宁公居长,所以宗祠在宁国府,单辟一个院子。此时,贾珍那边已经提前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房,以备悬供遗真影像。此时荣宁二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

    这日宁府中尤氏正起来同贾蓉之妻秦氏打点送贾母这边针线礼物,正值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锞子进来,回说:“兴儿回奶奶,前儿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里头成色不等,共总倾了二百二十个锞子。”说着递上去。

    尤氏看了看,只见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笔锭如意的,也有八宝联春的。尤氏命:“收起这个来,叫他把银锞子快快交了进来。”丫鬟答应去了。

    贾珍进来吃饭,秦氏回避了。

    贾珍因问尤氏:“咱们春祭的恩赏可领了不曾?“

    尤氏道:“今儿我打发蓉儿关去了。”

    贾珍道:“咱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关了来,给那边老太太见过,置了祖宗的供,上领皇上的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咱们那怕用一万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这个又体面,又是沾恩锡福的。除咱们这样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袭穷官儿家,若不仗着这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真正皇恩浩大,想的周到。”

    尤氏道:“正是这话。”

    二人正说着,只见人回:“哥儿来了“。贾珍便命叫他进来。只见贾蓉捧了一个小黄布口袋进来。

    贾珍道:“怎么去了这一日。”

    贾蓉陪笑回说:“今儿不在礼部关领,又分在光禄寺库上,因又到了光禄寺才领了下来。光禄寺的官儿们都说问父亲好,多日不见,都着实想念。“

    贾珍笑道:“他们哪里是想我。这又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东西,就是想我的戏酒了。“

    一面说,一面瞧那黄布口袋,上有印就是“皇恩永锡“四个大字,那一边又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又写着一行小字,道是“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恩赐永远春祭赏共二分,净折银若干两,某年月日龙禁尉候补侍卫贾蓉当堂领讫,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个朱笔花押。

    贾蓉捐钱买了一个龙禁尉的五品官来,候补侍卫就是暂时还选不上上岗,拿着俸禄顶着名头不干事。

    贾珍吃过饭,盥漱毕,换了靴帽,命贾蓉捧着银子跟了来,回过贾母王夫人,又至这边回过贾赦邢夫人,方回家去,取出银子,命将口袋向宗祠大炉内焚了。又命贾蓉道:

    “你去问问你琏二婶子,正月里请吃年酒的日子拟了没有。若拟定了,叫书房里明白开了单子来,咱们再请时,就不能重犯了。旧年不留心重了几家,不说咱们不留神,倒象两宅商议定了送虚情怕费事一样。”

    贾蓉忙答应了过去。一时,拿了请人吃年酒的日期单子来了。贾珍看了,命交与管家去看了,请人别重这上头日子。因在厅上看着小厮们抬围屏,擦抹几案金银供器。只见小厮手里拿着个禀帖并一篇帐目,回说:“黑山村的乌庄头来了。”

    贾珍道:“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说着,贾蓉接过禀帖和帐目,忙展开捧着,贾珍倒背着两手,向贾蓉手内。只看红禀帖上写着:

    “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

    贾珍笑道:“庄家人有些意思。”

    贾蓉也忙笑说:“别看文法,只取个吉利罢了。”一面忙展开单子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顽意: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贾珍便命带进他来。一时,只见乌进孝进来,只在院内磕头请安。

    贾珍命人拉他起来,笑说:“你还硬朗。”

    乌进孝笑回:“托爷的福,还能走得动。”

    贾珍道:“你儿子也大了,该叫他走走也罢了。”

    乌进孝笑道:“不瞒爷说,小的们走惯了,不来也闷的慌。他们可不是都愿意来见见天子脚下世面?他们到底年轻,怕路上有闪失,再过几年就可放心了。”

    贾珍道:“你走了几日?“

    乌进孝道:“回爷的话,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难走的很,耽搁了几日。虽走了一个月零两日,因日子有限了,怕爷心焦,可不赶着来了。”

    贾珍道:“我说呢,怎么今儿才来。我才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

    乌进孝忙进前了两步,回道:“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

    贾珍皱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作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涝,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

    乌进孝道:“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里,谁知竟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里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只这些东西,不过多二三千两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

    贾珍道:“正是呢,我这边都可,已没有什么外项大事,不过是一年的费用费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请人,我把脸皮厚些,可省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这一二年倒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

    乌进孝笑道:“那府里如今虽添了事,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的!“

    贾珍听了,笑向贾蓉等道:“你们听,他这话可笑不可笑?“

    贾蓉等忙笑道:“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哪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了我们不成!她心里纵有这心,也不能作主。岂有不赏之理,按时到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顽意儿。纵赏银子,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了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这二年那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

    贾珍笑道:“所以他们庄家老实人,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

    贾蓉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

    贾珍笑道:“那又是你凤姑娘的鬼,哪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太多了,实在赔的狠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此法使人知道,说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一个算盘,还不至如此田地。”

    说着,命人带了乌进孝出去,好生待他。

    这里贾珍吩咐将方才各物,留出供祖的来,将各样取了些,命贾蓉送过荣府里。然后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余者派出等例来,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下,命人将族中的子侄唤来与他们。接着荣国府也送了许多供祖之物及贾珍之物。贾珍看着收拾完备供器,靸着鞋,披着猞猁狲大裘,命人在厅柱下石矶上太阳中铺了一个大狼皮褥子,负暄闲看各子弟们来领取年物。

    人回:“北府水王爷送了字联,荷包来了。”贾珍听说,忙命贾蓉出去款待,“只说我不在家。”

    贾蓉去了,这里贾珍看着领完东西,回房与尤氏吃晚饭。

    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齐备,两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点的两条金龙一般。

    次日,由贾母有诰封者,皆按品级着朝服,先坐八人大轿,带领着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毕回来,便到宁国府暖阁下轿。诸子弟有未随入朝者,皆在宁府门前排班伺侯,然后引入宗祠。

    史凡一面细细留神打谅这宗祠,原来是在宁府西边另一个院子,黑油栅栏内五间大门,上悬一块匾,写着是“贾氏宗祠“四个字,旁书“衍圣公孔继宗书“。两旁有一副长联,写道是: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亦衍圣公所书。

    进入院中,白石甬路,两边皆是苍松翠柏。月台上设着青绿古铜鼎彝等器。抱厦前上面悬一九龙金匾,写道是:星辉辅弼。乃先皇御笔。两边一副对联,写道是: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亦是御笔。五间正殿前悬一闹龙填青匾,写道是:慎终追远。旁边一副对联,写道是: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俱是御笔。

    里边香烛辉煌,锦幛绣幕,虽列着神主,却看不真切。只见贾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乐奏,三献爵,拜兴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

    众人围随着贾母至正堂上,影前锦幔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上面正居中悬着宁荣二祖遗像,皆是披蟒腰玉,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影。贾荇、贾芷等从内仪门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槛外方是贾敬、贾赦,槛内是各女眷。众家人小厮皆在仪门之外。

    每一道菜至,传至仪门,贾荇、贾芷等便接了,按次传至阶上贾敬手中。贾蓉系长房长孙,独他随女眷在槛内。每贾敬捧菜至,传于贾蓉,贾蓉便传于他妻子秦氏,又传于凤姐、尤氏诸人,直传至供桌前,方传于王夫人。王夫人传于贾母,贾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东向立,同贾母供放。直至将菜饭汤点酒茶传完,贾蓉方退出下阶。

    凡从文旁之名者,贾敬为首,下则从玉者,贾珍为首,再下从草头者,贾蓉为首,左昭右穆,男东女西,俟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无一隙空地。

    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珮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一时礼毕,贾敬贾赦等便忙退出,至荣府专候与贾母行礼。

    尤氏上房早已袭地铺满红毡,当地放着象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正面炕上铺新猩红毡,设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请贾母上去坐了。

    两边又铺皮褥,让贾母一辈的两三个妯娌坐了。

    这边横头排插之后小炕上,也铺了皮褥,让邢夫人等坐了。

    地下两面相对十二张雕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张椅下一个大铜脚炉,让宝钗等姊妹坐了。

    尤氏用茶盘亲捧茶与贾母,蓉妻秦氏捧与众老祖母,然后尤氏又捧与邢夫人等,秦氏又捧与众姊妹。

    凤姐、李纨等只在地下伺侯。

    茶毕,邢夫人等便先起身来侍贾母。贾母吃茶,与老妯娌闲话了两三句,便命看轿。凤姐儿忙上去挽起来。尤氏笑回说:“已经预备下老太太的晚饭。每年都不肯赏些体面用过晚饭过去,果然我们就不及凤丫头不成?“凤姐儿搀着贾母笑道:“老祖宗快走,咱们家去吃饭,别理他。”贾母笑道:“你这里供着祖宗,忙的什么似的,那里搁得住我闹。况且每年我不吃,你们也要送去的。不如还送了去,我吃不了留着明儿再吃,岂不多吃些。”说的众人都笑了。又吩咐他:“好生派妥当人夜里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尤氏答应了。一面走出来至暖阁前上了轿。尤氏等闪过屏风,小厮们才领轿夫,请了轿出大门。尤氏亦随邢夫人等同至荣府。

    这里轿出大门,这一条街上,东一边合面设列着宁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西一边合面设列着荣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来往行人皆屏退不从此过。

    一时来至荣府,也是大门正厅直开到底。如今便不在暖阁下轿了,过了大厅,便转弯向西,至贾母这边正厅上下轿。

    众人围随同至贾母正室之中,亦是锦判迤粒焕然一新。当地火盆内焚着松柏香,百合草。

    贾母归了坐,老嬷嬷来回:“老太太们来行礼。”贾母忙又起身要迎,只见两三个老妯娌已进来了。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让了一回。吃茶去后,贾母只送至内仪门便回来,归正坐。

    贾敬贾赦等领诸子弟进来。贾母笑道:“一年价难为你们,不行礼罢。”一面说着,一面男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过了礼。

    左右两旁设下交椅,然后又按长幼挨次归坐受礼。两府男妇小厮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礼毕,散押岁钱,荷包,金银锞,摆上合欢宴来。男东女西归坐,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毕,贾母起身进内间更衣,众人方各散出。

    那晚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内设着天地纸马香供,大观园正门上也挑着大明角灯,两溜高照,各处皆有路灯。上下人等,皆打扮的花团锦簇,一夜人声嘈杂,语笑喧阗,爆竹起火,络绎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