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掌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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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一窝子狗还不打架呢

    阳光透过窗棂,洒落一地。

    庄记布行的门厅里,气氛依然温暖和洽。几个伙计见少东家坐在这里,都抖擞起精神,不停歇地找活干,仿佛东家只凭那点工钱就雇佣了自己,实在是稳赚不赔,有着说不尽的好处。

    庄云升并没心思理会这些,他静静地独坐桌前,低头望着杯中的红茶,就像望着一潭深不见底的老井。

    父亲今日的态度,实在可堪玩味。

    虽然他并未允诺这桩婚事,但这种有别于以前断然拒绝的不置可否,还是让他嗅到了些许事情的转机。呵,的确,父亲虽然表面上执着于那个若有若无的婚约,可谁又能保证在他老人家的心里,不正经历着同样的挣扎犹豫?他缺的,或许只是那块足以让他下定决心的落井石。

    可怎样才能找到那块落井石呢?

    庄云升仰面靠在椅背上,使劲揉捏着有些发疼的脑袋,长舒了口气。

    窗外的人流依然熙攘。

    厅里不知何时走进一个妇人,呆呆地立在地上。看见大家伙都在忙碌,似有些不好意思打扰,顿了顿身,这才轻轻问道:“呃,请问,这里是庄南山、庄大哥家吗?”

    几个打扫的伙计闻声,转身瞧去,只见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女孩杵在地上,一副不入流的村俗打扮,心里先将她看矮了三分,都懒得理她。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一个年长者慢慢转过身来,将鸡毛掸子拿到门外的台阶上拍打几下,回身走到她面前,看了妇人一眼,懒洋洋问道:“你是何人呢?”

    姚黄氏放下可儿,连忙向前陪笑道:“这位大哥,我是庄大哥多年前一位旧友,你只禀与他说,杭州姚城安家的来找他,他自然知晓。”

    未等伙计答话,只听那边扑通一声,庄云升已经连人带椅掉在地上,茶水洒了一身一地。

    庄云升顾不得狼狈,忙不迭爬起身跑过这边,一边揉着发疼的胳膊,一边睁大眼睛问道:“你……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你是杭州——姚城安家的?”

    姚黄氏惊诧地望着眼前的这个男子,轻轻向他点了点头:“嗯。”

    庄云升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姚黄氏,见她穿的落魄,对她家如今的境况,心中已经了然八九。

    “我记得听我爹说起过,杭州姚家当年可是大商户呀,如今……呵,休怪我多心,你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姚黄氏听他言语中含有轻蔑之气,心下气恼,却又不知该如何作答。

    伙计们最是会看高看低的人,听少东家如此说,心中对这穷妇人更是瞧不起眼,纷纷打趣她。

    “这位大嫂,您要是说和我是亲戚,咱们都往上攀个几辈子,兴许还能挨点边儿。可你想攀我们家庄老爷,就是上溯到三皇五帝时候,怕都是难了些吧?”

    “就是呀!我们庄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这铁岭卫里但凡是个人,那就都是知道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就是那些小有头脸的人家想与我们攀交情,怕也得自个先掂量掂量,看配不配。”

    “这位大嫂怕是穷急了,所以才想了这么个办法,想来谋些好处。倒也难怪,这些年借着各号由头,来我们庄家骗吃骗喝的人还少吗?都知道我们庄老爷乐善好施,只要是张了口的,他老人家多少总会接济些个。因此便有这许多人,天天儿的变着法子上门来又是认亲、又是攀交情,哎,如今这世道人心呢,真是有奶便是娘啊!”

    庄云升本就对姚家这么多年来的音信全无心怀不满,如今更见他家败落成这样,心中有意想要折辱他们,好让姚家知难而退,将这桩婚约作罢。于是对下人也不拦阻,只是任由他们百般奚落这个妇人,自己只在旁作壁上观。

    “我、我不是……”

    姚黄氏感到一阵委屈,哽咽的声音差点就要哭出来。她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女子,自幼禀受贤良淑德的教育。虽然如今家道败落,但自问仍是坦坦荡荡、自尊自爱。现在竟然被一群下人这样看轻,甚至言语里还夹枪带棒的侮辱诽谤,这让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心中的委屈也到达了顶点。

    可儿钻在妈妈的怀里,看到周围人群压上来的嘴脸,心里害怕,竟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六年前的庄家处境,怕是连我们都不如吧!”

    门外疾步霍霍,众人循声望去时,门首处已然闪进一个少年,瘦削的脸庞上一对冷目照耀,令众人看了,不觉生寒。

    少年大步走向妇人,冷眼向着庄云升瞥了一眼。转而扶了姚黄氏的肩头,向她笑道:“娘,您说这世上的事情奇也不奇?我刚才将刘大伯安顿好,让他先自去城里转转,待到天黑时,再来门前接我们。前脚刚和他分开,转身就遇到了一条狗!”

    伙计们听他说的奇妙,都好奇的张过耳朵去,等他说出后面的话。

    姚远向众人环视一周,故作神秘道:“说今天遇的事情奇吧,就连这狗也奇!它见了别的人,都要嘶着牙吼两声,生怕别人会夺了它口中的那块干骨头。唯独见了我,它非但没有吭一声,反而将骨头衔到我身前,朝我摇尾巴!”

    “那一定是你当时手里拿了肉喂它,所以它才如此的!”

    “不对不对,他像买得起肉喂狗的人吗?”说话的伙计往少年身上打量去,并不见他携有任何的打狗武器,一时想不明白,挠起了头。

    “非也非也!”姚远向伙计们摆摆手,而后朗声大笑道:“告诉你们吧,这狗呀,六年前饿得就要死了,是我随手丢给它一块馍,才救下它的一条狗命。这畜生通灵性,居然还不曾忘记我!你们说这事奇也不奇?”

    “啊呀!天下竟有这种事!还真是奇了!”

    “是呀是呀,要不怎么说这狗是最忠诚的呢!”

    伙计们听少年讲的精彩,不由跟着附和谈论起来。

    只有庄云升在一边气的涨红了脸。

    这少年明摆着是在指桑骂槐,骂自己连条狗都不如。可这几个蠢货,居然全没听出来,还跟着人家在那里起哄!

    “一群废物!忘了你们吃的谁家饭!平日里看你们一个个尖头尖脑的,好像比谁都机灵。今日怎么了,脑袋里面进水了吗?一帮吃里扒外的蠢货!”

    庄云升噼里啪啦将大耳光往几个伙计身上扇,偶尔不尽兴时,也飞起几脚踹过去,俨然一副生动的鸡飞狗跳图,看的可儿在母亲的怀里破涕为欢,格格的笑。

    姚远拉着母亲和妹妹向后退去,坐在一旁的待客椅上,自己找杯子倒上了茶水,翘起二郎腿,一边喝茶,一边劝架:“哎呀,都是这么大的人了,有话倒是好说呀,怎么还动起手来啦?这一窝子狗还不打架呢!”

    外面街上过路的行人听闻到里面的动静,也都挤了进来看热闹。

    伙计们鼻青脸肿倒了一地,有捂着脸的,有扶着帽的,躺在地上哎哟哎哟的叫。

    庄云升抡着拳头,还要往伙计们身上砸,却听身后传来一声雷音:“住手!”一只大手伸了下来,将他的身体掰了过去,只听“啪”的一声,一只厚重的手掌重重落到了他的脸上,刺刺发疼。

    “身为一个少爷,却在这里打自己家的伙计,惹得街坊邻居们都来看笑话,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庄云升不曾想竟还有人敢对他下手,正要发作时,抬眼却见是父亲庄南山站在那里,吓得赶紧缩回手脚,不由倒退了几步。

    庄南山手指着外面围观的群众,血红的眼睛盯在庄云升的脸上。转身过来时,忽然看见了姚黄氏,只觉自己恍然一愣,伸出去的手也不由颤抖起来。

    “啊!你……你是……莫不是……我那姚兄弟家的?!”

    说完跑前几步,端详的真切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姚黄氏的面前,痛哭流涕道:“这么些年,可真让我好等呀!呜呜!”

    “爹,你为什么要向他们下跪!他们——”

    “孽障!见了大恩人,还不快快跪下!非要老夫打断你的腿吗?”庄南山大喝一声,怒目指向庄云升。他平日里本就治家极严,此时生起气来,更是显得威严赫赫有如雷霆,不容旁人对他有半点不从,吓得后面的伙计们争先恐后都跪了,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庄云升看着父亲发红的眼睛,刚才还怒不可遏的怨愤,此刻都被父亲的气势逼到了角落,而后化作一团轻烟,顺着头发丝儿散发出去。扑通一声,也跪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