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歌
字体: 16 + -

第六十四章 不相与谋(一)

    一

    “钱谦益一案要如何重审,还请皇上示下。”

    “嗯,此事应从长计议,温卿暂且退下,容朕再做思量。”

    “是……”温体仁略略迟疑,终还是抿起嘴唇,忍下了几欲脱口的谏言。

    “微臣告退。”

    打发了温体仁,崇祯翻开一本奏折,目光却一动不动,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自那日圣旨下达以来已近一月,但重审之事却一拖再拖,迟迟不见动静。夕照本以为卢大人的折子已让皇上心里做下了决断,但如此看来,皇上摇摆不定的心思,其实并未因卢大人之言消减太多。

    午膳用毕,阳光正暖。崇祯与夕照绕着武英殿院中悠悠然散着步,享受着午后时分的片刻小憩。

    “小人有一事不明,还想请皇上赐教。”夕照跟在崇祯身后一边漫步,一边闲闲问道。

    “嗯。你讲。”崇祯背着手,一步一步,踏在园中规整的方砖上。

    “小人不懂……皇上处理政事一向英明果断,为何钱谦益这件案子,皇上却如此犹豫不决?此前郑鄤之事与此事相仿,也不见皇上……呃……咳……”提起郑鄤案,夕照不意间忽觉胸中一窒。一年时光流逝,本是足以消解烦情杂绪的,而如今看来,那前前后后,林林总总搅成的心结,仍是不曾化尽……于是他话说一半,便折了话端,轻咳一声掩了过去。

    “此事确是不同。”崇祯看似对夕照不自然的咳嗽并未在心,只淡淡回答着夕照的问话,“郑鄤去官去得早,与温卿既无来往,也无利害,自可多信温卿几分。而钱温二人素来政见不合,相处不睦,此番由温卿突然来翻钱谦益的底……”崇祯顿了顿,轻叹了一声,“令人不得不存疑啊……”

    “那皇上既是不信,为何不直接赦了钱谦益?”夕照眨眨眼。

    “刑部讯案已定,无论如何,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可无视章法。”崇祯半回过头,微微一笑,又道,“朕下旨重审,你可知是何故?”

    “小人只知是因卢大人那份折子,却不知折中所书何事。”夕照如实作答。

    “折中所书,其实也并无稀奇。初闻是卢卿上折,朕很是意外,卢卿并不与钱谦益相熟,那折子里自然也未如何为他求情喊冤,只是一句话令朕深觉有理——一案事小,朝风事大,不可立此为标,轻纵党同伐异之举。”崇祯绕过低矮稀疏的灌木丛,接着说道,“此案真相尚未分明,倘若真是温卿诬告,借此除去宿敌,自当严查;而若罪状皆是事实,却意外的沾染了党同伐异之嫌,便更当审慎待之,既是端正朝风,也是堵众人悠悠之口,为案子,也为温卿撇清这则党争嫌疑。”

    为温大人撇清嫌疑吗……

    散步散了许久,由房中沾染在身的湿冷已被暖煦的阳光尽数驱散。崇祯踏上中央甬道,慢慢向正殿走去。“皇上……”忽闻身后的夕照的声音,崇祯住了脚步回过头,但见夕照嘴角泛起一抹笑,温然言道:“皇上虽曾道温大人不能全信,但其实心里……还是愿意相信温大人的吧。”

    崇祯闻言一愣,随即便缓下神情,也以笑回应。

    “大概是吧。”他语气平淡如水,“钱谦益在野多年,不予朝政,朕私心里的确觉得温卿并没有理由大肆诬告。况且……”崇祯言至一半,却忽然沉默,远望着天际怔怔的出神,半晌才幽幽开口道:“尚书三年,入阁三年,首辅四年……十年君臣,朕又怎愿不信他。”

    原来如此。

    一语似箭,直接洞穿了衣层皮肉,令凝视着皇上背影的夕照仿佛一瞬之间窥见了皇上深藏心底的心情。尽管口中常常说得了然,但在这高不胜寒之位,时局纷乱之际,朝风不古之时,皇上原来仍是这样渴望着有人能承载着自己的信任,一路鼎力相持,哪怕此人并非管萧大贤,哪怕这信任中掺入了过多的私心杂质。可是、可是……这当真是好的吗?夕照胸口一紧,心中忽地生出了些莫名的忐忑,蠢蠢悸动着不得安宁,却又是不能辨,不可说。他只得深吸口气,平静下心神,暗暗祈祷:

    ——只愿首辅大人,终究不会让皇上枉付了信任。

    二

    而这时候的首辅大人,正将一份署名为张至发的折子阅毕封好,差人送往司礼监王公公处,并仔细嘱咐跑腿的小太监带了话去,务必让王公公多多照应。望望小太监一路小跑的背影,温体仁转身进去了文渊阁,对次辅位上的张至发点了点头,仿佛是稳操胜券一般,嘴角微微挑起了一丝笃定的笑。

    啪!

    司礼监中,王承恩两眼发红,双手将折子一合,用力甩在桌上。

    “公公?”旁边的李全吓了一跳,还不及询问是怎么回事,便听王承恩压了声音闷闷骂道:

    “照应个屁!”

    李全眼珠一转,随即了然一笑。“公公可是怒刚才温大人差人送来的那份折子?”

    “还能是什么!”王承恩往椅背上一靠,手里两个核桃哗啦哗啦转得山响,“这温体仁,果是走火入魔了,看来这些年让他在朝廷里翻手云覆手雨的太容易,居然把主意打到领兵的身上了!”

    “温大人参的是谁?”李全忙问。

    “谁?”王承恩翻眼一白,“还不是碍着他事的卢象升!”

    “哦?”李全将扔在桌上的折子取来一看,果然里面用长长一篇台阁小楷,写的那些收受贿赂,克扣军饷,妄尊自大,不受管辖之类的罪名,条条皆指卢象升。

    “张至发……”李全无意间念了下落款的署名,却教王承恩劈面截了话:“什么张至发,那俩人还不是一丘之貉!若不是温体仁授意,他也敢做!”

    被王承恩抢话,李全倒也不在意,依然挂着那丝不温不火的笑说道:“公公也莫心急。之前那些看不惯卢大人的言官,个个写的也是难听至极了,卢大人现在不仍是稳稳执掌着五省和宣大,地位没被撼动分毫,王公公又何必独独与温大人计较。”

    “内阁是什么地位,内阁呈上来的折子,与那些蝼蚁之辈的分量能一样么。”王承恩哼了一声,怒气稍稍减退,手中核桃也转得慢了些。“他做首辅这几年,朝廷人事都随他一手掌握,他爱排挤谁,杂家也乐得由着他去,反正那些酸腐文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可这领兵打仗的岂是能随便动的?”说到这,王承恩心头又是一恨,嘴上更是连珠炮一般,“这些人告倒了,流寇谁来镇,外虏谁来驱,皇上谁来保,大明谁来守?平时嘴上纸上斗得挺欢,金虏几番兵临城下,若是没人能挡得起,这一朝手无缚鸡之力的臭书生还斗个屁!看来这些年温体仁是给杂家惯得头脑发昏了,当年让他们搞掉了袁崇焕,丢了多少地吃了多亏他都忘了!此番又盯上卢象升,是想宣府大同也不要了?皇上重要,社稷重要,还是他那点私仇重要!活的这把年纪,经的这些场面,连同朝廷这么多年的俸禄,全都喂狗了!”

    生平最擅党同伐异,凡事奉行有利必图的王公公,这会子竟说出这样一番忠君爱国的话,这不协调感让李全只觉好生不适应,略略有些想笑,而笑到嘴边,却又终是笑不出来。“公公说的是。”李全低头掩饰起眼中复杂的情绪,附和得十分恭敬。王承恩话说得粗俗直白,但道理却并不出错,那初初的不协调感褪去后,李全对眼前这位相处多年,圆滑世故的老油条,竟打心里有几分刮目相看起来。

    “那公公打算如何处置这份折子?”

    “哼,今这一回,断不能让他为所欲为了,他叫杂家照应,杂家就好好用心照应一下他的折子。”王承恩稍作斟酌,随即张手将核桃一丢。“来人。”王承恩招呼道。远处的周喜应声而至。

    “公公有什么吩咐?”

    “你把这份折子放去书柜最底层,咱好生保管着,再不必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