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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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异心(一)

    一

    锦衣卫确是雷厉风行,不出十日,尚在常熟逍遥的钱谦益就被抓捕入京,投入刑部大牢,并依着那五十八条罪状,逐条审讯问刑。表面上看起来,温体仁只负责正义凛然的揭发,其后一应事宜皆有刑部发落,但事实上,在首辅大人暗中授意之下,哪会有一条罪状审定为虚。很快,刑部便向崇祯上了折子——五十八条罪状尽皆属实,钱谦益作恶多端,罪行累累,依律当诛。

    此事一出,朝臣之中一片哗然。当年任礼部侍郎之时,钱谦益在朝中自非默默无闻之人,钱温二人互为政敌,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实。而如今时隔七年有余,温体仁仍要将早已贬谪庶民,远离官场多年的旧敌置于死地,这教朝中看客们一边再度惊讶于这位首辅大人的阴狠决绝,一边不禁脊背发冷,人人自危起来——今日了结了他,来日难保不会轮到自己。于是审讯结果一传开,为钱谦益求情的奏折一封封,一叠叠,一堆堆的涌入宫中,仿佛拼力阻碍此事进行,那所谓的来日便不会太快到来,又仿佛救下了他的性命,这场变故便不会真正成为那令人恐惧的前车之鉴一样。

    但崇祯却没有做出任何表态。任凭求情奏折在司礼监堆成了山,任凭定罪催促将耳朵磨出了茧,却迟迟不对钱谦益下达最终判决。夕照看得出,皇上是在犹豫,犹豫是该信刑部的结论,还是该信朝臣的坚持,抑或谁都不信,只信自己根据不足的直觉。当生死前途只在一念之间时,信与不信之间的抉择,的确是一件煎熬心志的事情。夕照想。一朝不慎,便再无法挽回,这样的预见怎能不化作大石沉沉压着心房,更奈何这坐在龙椅上的,偏又是如此的敏感多思的男子。而这些十年来,每日不知有多少奏折承载着亟需皇上抉择的事务,好似催迫般高高叠在案上,想来在皇上平静无波的外表下,心中定是时时绞缠纠结,不得安宁的罢。夕照每每这样思忖时,面对那些借着皇上犹豫步步紧逼的朝臣们,无论是主宽恕,还是主严惩的,心中都不由得生出一份难以平抑的厌烦。

    “咱们这首辅大人做事可真是越来越张狂。”司礼监,王承恩在奏折堆旁一封一封挑拣着准备呈给皇上的要紧折子,口中絮絮埋怨道,“那钱谦益早已是庶民了,想处理了他,方法千千万,他非要拿到朝上来招惹皇上心烦,闹得朝廷上下鸡犬不宁的,这是安的什么心。”

    李全帮王承恩理着折子,笑了笑道:“温大人怕是想杀鸡儆猴,公公也是知道他的,这不是内阁那边一贯的做法么。”

    “杀鸡儆猴?”王承恩翻了个白眼,冷冷的说,“他也一把胡子了,还不明白这个中道理?”

    李全笑而不语,倒是在一边干杂活的周喜凑近过来,接话道:“公公说的是什么道理?小的倒是不明。”

    王承恩瞥了眼周喜,一字一句的说:“物极必反,月满则亏,他杀鸡杀得太多太狠,猴又岂会坐以待毙。”

    “原来如此,公公英明。”周喜忙恭维道,随后又溜到一边做事去了。

    “哼。”王承恩冷笑一声,又转向李全,“他当首辅这些年,弹劾他的折子杂家帮他捂了多少,可那都是一时之计,若他真引了众怒,又岂是咱这边捂得住的。你瞅这成堆的折子都说的是些什么,也不想着给自己留条后路,早晚吃不了兜着走。”

    “公公……可是厌了?”李全忽然停下手里的动作,压低了声音说道。

    “厌?你是指……”王承恩稍稍一怔,只见李全神神秘秘的,将手中一份不起眼的折子缓缓推至王承恩面前,颇有深意的笑了一笑。

    王承恩一脸犹疑,扫了李全一眼,便打开奏折看去,只见里面抬头赫然写着“宣大总督,卢象升谨奏”。

    “卢象升……?”王承恩将内容草草一阅,立时明白了李全的用意。他微微点了点头,合上折子拿在手里,却并不放在上呈的,或不上呈的任何一侧的奏折堆中。

    “这份折子如何处理,全凭公公定夺。”李全拱了拱手,便静静闭口不再言语。王承恩沉吟片刻,渐渐从眼角眉梢间现出几分笑意。他拿着这奏折,意味深长的敲了敲李全的肩膀,略略停顿,回手便招呼周喜来。

    “公公有何吩咐?”周喜放下手中的活,上前躬身问道。

    “小子,你看这份卢象升卢大人的折子,是该呈给皇上呢?还是不呈给皇上呢?”

    “这……这事小人怎敢拿主意。”周喜搔搔脑袋,笑道,“不过上次卢大人请求面圣的折子,温大人不是嘱咐公公给扣下了么?”

    王承恩斜眼一睨,没有答话,只从鼻子里哼了两声笑,随即一拉衣襟,将手里这份奏折倏地一下,干脆利落的塞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