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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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不归之路(二)

    三

    武英殿中,气氛十分凝重。崇祯读着一份长长的奏折,已是读了半炷香的工夫。夕照蹲着身子一边收拾拖到地上的折子,一边悄悄偷读着奏折中的内容。这份奏折上洋洋洒洒,足足罗列了五十多条罪状:操纵科考、隐漏钱粮、贩卖私盐、私设税目、包揽诉讼、冒顶骗饷、接受投献、奸人妻女、殴杀平民、敲诈本家……直可谓是人间之恶,应有尽有。而这些骇人听闻的罪状全部指向着一人——前礼部侍郎钱谦益。他不禁屏了呼吸,悄悄看向崇祯的脸。只见皇上一手扶着额头,剑眉低低压着眼皮,表情有如窗外的空气一般冰冷凛冽。夕照只看了一眼,便蓦地缩回眼神,后背一阵发麻,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据钱谦益同乡说,钱谦益这些年来伙同乡中士绅,犯下的罪行可谓罄竹难书,远不止这区区五十八条。此人之恶,可见一斑。”温体仁正色道。

    崇祯眉心微微一抽。“没想到他竟能如此为非作歹……”他喃喃说了一句,好似自言自语,而对面温体仁却听得真切,朗声接起了崇祯的话:

    “正是,此人所作所为,真真是枉负了皇上当初对他的信任。皇上英明,早早罢去了他的官,本以为他能够多少有所收敛悔过,谁知此人竟无半点向善之心,回到家乡,仍是为害一方的奸佞之徒。如今看来,这钱谦益断不可再轻纵,还望皇上早日定夺。”

    瞥见温体仁这副义正词严的架势,崇祯反而略微缓下了神情,星目一挑,颇有深意的看向了这个脸庞精瘦,发须花白的臣子。那厢温体仁却兀自恭谨的低着头动也不动,仿佛并未察觉到崇祯眼神中的异样。皇帝尊贵在上,臣子谦卑在下,粗粗看来,诸般礼数一丝不乱。但再细看去,在温体仁那过于端正周全的谦卑之下,竟又好似悄悄掩藏着些许挑衅,无声的嘲弄着那本不可亵渎的天子威严。二人就这样沉默对峙着,良久,终是崇祯,首先收回了眼神。

    “嗯,朕知道了。”崇祯将那长长的奏折随意一叠,交给夕照,下旨道:“着锦衣卫指挥同知吴孟明带人前往常熟,将钱谦益抓捕进京细细审讯,若罪状属实,则依律严惩,不可姑息。”

    “遵旨。”

    温体仁一躬身,行礼告退。

    “皇上就这样信任温大人么?”

    待温体仁离开后,夕照想了又想,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崇祯一翻奏折,随口答:“他是朕的首辅,朕自然信他。”

    “可是……小人觉得此事实在可疑。或许这位钱大人的确有罪,但小人实不敢相信,一个曾居高位的朝臣,竟会如此罪大恶极。这份罪状,定是虚多实少的。”夕照皱着眉说。

    “哦?”崇祯斜斜一睨,似笑非笑,“你这样说,可有什么根据?”

    “根据……”夕照顿了顿,安然一笑,说道:“小人相信皇上。钱大人是皇上当年一手提拔的,小人相信皇上的眼光,绝不会错到如此地步。”

    “是么。”崇祯手上一停,将朱笔放回砚台上,看了看夕照,微微展了些笑意,“你既相信朕看钱谦益的眼光,为何却又不信朕看温体仁的眼光?”

    “这……”夕照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崇祯似也并未期待夕照的回答,径自站起身,走到窗边,将半扇窗子稍稍推开,望向窗外昏黄干枯的冬景。

    “你想说的,其实朕都明白。温体仁此人,朕也信,也不信。忠己大过忠君,为权多于为国,他居首辅这些年,工于人事上的计较,却在朝政上功绩平平,这些,朕都看在眼里。”崇祯的话语似是已在心中深藏许久,娓娓道来时,双眼如湖水一般波澜不惊,“但无功并不等于有过,虽是无甚政绩,但他多年来为官清廉自持,不植党羽,处理政事也还算精明干练,确是为朕分担了大部繁琐政务。至于人事之上信他不信,相信几分,朕自然有所分辨。”

    “是……但小人仍是不明,既然温大人并不完全可信,皇上为何不另寻贤相?”夕照不解的问。

    崇祯依旧背向夕照,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管萧之才,怎可奢求。如今诸臣皆碌碌,能如温体仁这般已是难得。人尽其用便是了。”

    窗外的空气从窗口缓缓流入房中,冰冷冷刺着脸颊,令人头脑一阵清醒。夕照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心思蓦然一凛,话到了嘴边,却是闭口不再多言。自己这身份,并不该插嘴此事,皇上既是已有这般思量在胸,必是不会有错的。至少在那时,夕照是这样劝慰自己的,甚至连崇祯也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思量竟当真,错到了这样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