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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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日暮歌(二)

    二

    第五天的上午,夕照就被从禁闭室放了出来。少关了两天,该是因为梁公公在皇上面前为自己说了好话吧,夕照想。

    回到房中的时候,听到同屋的太监说,今天是袁督师行刑的日子。夕照不想多听,便速速拿了换洗衣物,出门去了澡房。

    积了五天的霉味,自己闻起来都几乎作呕。夕照冲洗干净,将干净衣帽穿正戴好,又将头发梳理整齐。今天便是行刑日吗……袁督师,今日就要被施以凌迟之刑……夕照甩甩头不让自己多想,深吸一口气,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过会就是换班的时间了,就像梁公公说的,这件事还是尽早忘掉的好。

    “给皇上请安。”

    午后,夕照来到乾清宫时,崇祯少见的歪在西暖阁的罗汉床上看书。夕照双膝跪地,磕了个头。

    “嗯,起来吧。”崇祯的声音似乎不像平时那般清朗有力。他抬眼看了看夕照,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等了许久,却什么也没说,又将目光掩在了书卷后面。

    夕照起身,又拜了一拜,便站去了罗汉床边。

    今日是久违的凉爽。窗外一阵清风入室,携来几丝秋意。崇祯挪挪身子,翻了页书,懒懒的长出了口气。

    “皇上可是身体不适?”夕照见崇祯精神不比往常,便问道。

    “嗯,有一点,不妨事。”崇祯淡淡的回答。

    “皇上龙体要紧,不然唤梁公公过来给皇上瞧瞧。”

    “不必了。”崇祯简单一答,便不再开口。

    看起来,皇上似乎比前一阵子更显烦闷。夕照见皇上不愿多言,也便噤了声,静静立在一旁。

    就这样半日沉默,直到傍晚时分,门外忽然来报说,王承恩求见。

    “传。”

    王承恩应声走进西暖阁,请了安后,并不禀事,只是站在门边候着,低着眼,闭口不言。

    崇祯也不说话,看着书卷,却很久未翻动一页。

    天色又暗下来几分,崇祯终于放下手中的书,低声道:

    “结束了?”

    “回皇上,结束了。”王承恩略一倾身。

    “嗯。”崇祯闷闷的应了一声,一时无话,便又拿起书卷遮在眼前。

    “禀皇上。”王承恩顿了一顿,小心翼翼的说,“呃……他……临刑前有诗一首,押送官已将其抄下。不知……”

    崇祯一怔。“呈上来吧。”

    夕照接过王承恩双手举着的字条,转身呈给了崇祯。

    “皇上若无事,奴婢先告辞了。”刚刚将字条交上去,王承恩便开口请辞。

    “嗯。你退下吧。”

    王承恩转身离开了房间,夕照也站回了罗汉床边,而崇祯却捻着这张折好的字条,盯着空无一字的纸背,迟迟不开启。暮色愈沉,约过了那么半柱香的工夫,他终于双手一翻,将字条展开,草草一阅,又忽的将字条攥紧,手指微微颤抖着,眉头越蹙越深。夕照越过皇上的肩膀偷看过去,只见字条上面用方正的楷书写着一首七言绝句:

    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

    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窗外扑棱棱一阵响动,几只乌鸦相继飞起,消失在暮色之中。嘎嘎鸦鸣和着暗淡日光,不觉间令这个初秋的傍晚凄凄然,平添了一抹若隐若现,却又挥之不去哀意。

    三

    入夜,宫女们将纱灯一盏盏的点起。崇祯依然歪在罗汉床边阅着书卷,小桌上,静静放着那张褶皱着的字条。

    自从看过字条,崇祯没再说一句话。夕照隐约觉得,皇上的精神似乎又黯淡了几分,书读得也比下午慢了许多。

    “皇上,今日身体不适,就早些休息吧。”夕照轻声说道。

    崇祯闻言,合了书卷,却未起身,只是斜倚着床栏。

    “前日,你曾让朕收回成命。”

    夕照闻言,赶忙下拜道。

    “小人一时糊涂,做了逾矩之事,还请皇上恕罪。”

    崇祯摆了摆手,停了一时,又轻轻叹了口气,“大概当时,确该听你之言。”

    什么?

    忽然听了这般话语,夕照心里毫无准备。光线昧暗,看不清皇上此时的表情,更参不透皇上为何会对自己做如此有违身份的发言,于是夕照只得低着头,战战兢兢的说道:“皇上何出此言,小人……小人……”而话未说完,却见皇上回过头来,看向自己,眼角眉梢残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苦笑。夕照心中一紧,更是不知所措,脱口便出:“小人知罪了……!”

    崇祯见夕照如此紧张,眉心渐渐舒展了些,随即温温一笑,又转回头来,沉默片刻,说道:

    “你在殿西吟的那句歌词,可曾把整首学了来?”

    “啊……回皇上,已经学好了。”夕照余光瞥见皇上微舒的嘴角,心里稍稍安定下来。

    “好,可否与朕唱来?”

    “……是,皇上。”

    柔软的灯光盏盏朦胧,烛火微微跳动着,映上纱灯竹骨,好似秋日间树影婆娑的黄昏,崇祯一只手臂撑上桌子,双眼半闭,似寐非寐。夕照稍稍清了清嗓,低声唱道:

    薄日斜斜西山俏,

    云染红膏,彩树裹金绡。

    繁华正好,

    却是夕阳晚照。

    待暮色沉沉尽了,

    月冷风清,高处更萧萧。

    不甘日落早,怎奈回天无道,

    长夜漫漫路渺渺。

    行也徒劳,止也徒劳……

    歌声渐止。

    “唱得不好,让皇上见笑了。”夕照欠身。

    “此歌……是何曲牌?朕未曾听过。”崇祯问道。

    “回皇上,这歌不过是友人胡乱之作,没有曲牌,皇上随意听听便罢。”

    “那……可有名字?”

    “名字倒有……”

    崇祯微睁开眼,略略一睨。房中静寂,只有夕照轻声说道:

    “此歌名为日暮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