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绝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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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天终于在大少爷的思考中亮了。外面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楚。开始有下人开门起床了。他慢慢地伸手把窗户关上。他不能让下人看见他想了一夜都没有把问题想明白,要是被下人传出去,家人们又要笑他了。以前,每次家里有什么问题出现时,他站出来要帮着想,大家就笑着说,你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或者说,你能想到什么好办法的话,猴子都晓得解脖子上的绳子了。

    窗户刚刚关上,书房的门被妻子怒气冲冲的推开了。开门的声音教他猛地一回头,脸上一副被打扰了的表情。他看见妻子满脸怒容的向他走来。他想对她说点什么,还没开口,妻子就连珠炮似的向他说开了,全是指责怪罪他的话。

    妻子说着这样的话,走到他面前。他从妻子的脸上和眼睛里看出,妻子昨晚也没有睡好。果然,妻子接下来的话里就证明了一切。她说他昨晚一个人跑出去,搞得她一夜都睡不着,老是要担心他,老是要想他为什么会这样。她说这是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来,他头一次这样不跟她睡在一起。接下来就是盘问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他想告诉她,但话到嘴边他还是忍住了。他要自己想,决不要别人帮助。他更害怕,这个问题要是真被妻子想出来了的话,妻子就更要笑话他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他还要想一夜。

    于是,他避开妻子的目光,绕过妻子走出书房。外面已经大亮了,下人们进进出出的已经在忙碌了。妻子在后面紧紧地追了出来。他没有停下,径直走回自己的房间。妻子也跟了进来,口里还在追问他。他不回答,走到窗前和衣躺倒在床上,脚吊在床外。

    妻子站在床前,口里还在向他发着牢骚,还在盘问他。他听烦了,就扯过被子一下蒙住自己的头。妻子的声音是小了一些,但还是听得见。妻子却越说越生气,就伸手一下扯下他蒙头的被子。妻子的声音一下钻进他的耳朵里,把他耳鼔震得嗡嗡的响。他狠狠地瞪妻子一眼,又抓过被子蒙住自己的头。

    妻子不怕他,还要来扯被子。被子又被妻子扯开了。这次他没有用眼睛狠狠地瞪妻子,也没有抓过被子重新蒙住自己的头。他侧身脸朝里面闭上眼睛,任妻子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的闹。

    妻子的吵闹声教他无论如何都不能集中精神想问题。但他没有生气,就那么闭着眼睛侧身躺着。他相信妻子闹够了就会停下来,之后就会离开,那时他又可以集中精神想问题了。他闭着眼睛等待着那个时候的到来。

    妻子就这么站在床前闹还嫌不够,还要摇着他的肩,说他为什么要装睡。他不理,让妻子摇。妻子摇了几下见他没动,就又气冲冲的重摇他一下,之后,就在他身边坐在床上。他还是不理妻子,耳朵里听到妻子生气时喘粗气的声音。他知道妻子现在被他气得胸脯在不停的起伏,看他的目光也全是生气的怒光。所以他不去看妻子,紧闭双眼。他想妻子现在安静了,马上就要离开了。

    但他想错了。妻子并没有气冲冲的离开,歇了会儿后,嘴里又有了声音。说出来的话还是怪他,指责他的话。其实妻子不离开,并不是故意要留下来烦他,而是她没有地方去。妻子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现在被他气得脸铁一般青,她是不能带着这样的表情在但家大院里到处走的。妻子去书房,也是为了要把他叫回来。

    现在妻子的话又像滔滔江水一样永远说不完。他充耳不闻,好像妻子的吵闹跟他无关。他闭着眼睛想不明白道士喊街的事,又去想些别的事情,目的是教自己的心静下来。他居然在妻子的吵闹声中心真的慢慢地静下来了,又集中精神的想道士喊街的事情。就好像妻子的吵闹声在很遥远的地方,他根本听不到似的。

    妻子说了很多很多,讲了很久很久。他在道士喊街的问题中努力的思考着,大脑还是像先前一样,没有因为他的努力而灵光闪现一点点。他还是感到头脑中昏糊一片,简直转不动。

    他静静的躺着,连左手臂被自己的身体压痛了都不知道。他实在想不出来,就动身平躺着。这时他才发现左手臂异常的麻木、疼痛。他抬起右手在左手臂上捏了两下,偏头,他又发现妻子还坐在床前靠着床架在生他的气。他都以为妻子早就走了。妻子虽然还在生他的气,但现在已经不怪他,不指责他了。

    妻子看见他动了,准备再说他几句。这时外面响起了下人叫他们出去吃早饭的声音。妻子就看他一眼,站起身,脸上全是不高兴的表情。他懒洋洋的从床上坐起身,慢慢地下床跟在妻子后面向外走。即便是走路,他也在想问题,走路就像个没有灵魂的人那样了。

    走到餐厅门口,妻子把脸上不高兴的表情收起来了,换上平时的那种表情。然后,她迈步走了进去。

    但家大少爷跟在妻子的后面,想着问题也走了进去。

    餐厅里,但家所有的人都来了。而且已经在桌前坐好,等着他们的到来。但家大少爷低头进来后,没有招呼大家,甚至连父母也没有叫一声。就是看也没有看他们一眼,径直走到他以前常坐的凳子上坐下。然后端起饭碗,心不在焉的往嘴里刨。

    但家所有的人又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和他的妻子。他妻子顶着这样的目光在他身边缓慢的坐下。本来想说点什么来解释,这时但老太太看着他们轻轻的咳了两声。但家大少爷的妻子就只好把想说的话压在心里,眼睛盯着老太太。

    但家大少爷像没有听见老太太咳嗽一样,还在慢慢的往嘴里刨饭。

    老太太在咳嗽两声之后,就用关不住风的嘴问但家大少爷是怎么了,从昨天晚饭开始,到现在都还是魂不守舍的样子,问他到底有什么心事。

    他没有回答,好像老太太问的别人一样。他妻子就用手在桌子下面轻轻的推了推他。他像没有感觉到一样,还是心不在焉的吃着饭。

    老太太就把目光转向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就说她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自从昨天他从城里回来就是这个样子了,呆呆傻傻的直到现在。还告诉老太太,她说问过他很多次,他不说,多问他几句,他还要生气,还要做一脸被烦着了的表情。老太太的话教他妻子打开了话匣子,把积压在心中他给她的怨气通通吐了出来。她滔滔不绝的在老太太面前投诉他,口气里全是生气的味道。

    本来,他妻子还想告诉老太太,她昨晚多说了他几句,他就不跟她睡,跑进书房里站了一夜。但考虑到这样的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不好,所以看了大家一眼后就咽了回去。

    妻子滔滔不绝的声音不绝于耳,他却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一字都没有记住。手依旧端着碗,还在一下一下的刨着。不仅是妻子的话他没有听见,就连手里的碗空了,他也不晓得,筷子还在空碗里刨着,傻子似的。

    听完他妻子的话,老太太就用看怪物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大儿子。看着他像傻子一样用筷子在空碗里往嘴里刨着。

    老太太今年腊月初十满七十岁。都说人活七十古来稀,所以今年腊月初十这一天,老太太准备要大办一场,晚上要请戏班来唱大戏庆祝。为庆祝她能活到七十岁,家里现在就开始在为这一天准备了。

    她满脸的皱纹,满头的银丝被一条花帕包裹着,但精神特别的饱满。只是,她满嘴巴已没有了牙齿,在她六十多岁的时候就开始掉了,去年,她嘴里唯一的一颗牙齿也掉了,所以看上去嘴巴就有点瘪。她有一双大户人家里小姐们特有的小脚,曾经为自己有一双漂亮的小脚而沾沾自喜。但现在,小脚却害得她连路都走不稳,手不扶着墙壁,也会多一根柺棍。即便这样,身边还是离不开一个下人扶着她走路。她十六岁嫁给但老爷,十八岁那年生的但家大少爷。她一共生了两个儿子,小儿子今年四十九岁。小儿子跟大儿子长得差不多,都一样的瘦,都一样的腰板挺得笔直,都一样的穿着长衫。他们俩兄弟站在一起,教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小儿子的眼睛却炯炯有神。小儿子聪明,还有一张人人夸赞羡慕的能说会道的嘴。大儿子以前脸上时常带着笑,但自从昨天从城里回来后,脸就变得相当的严肃了。

    但家是这一带有名的书香世家,但老爷又是这一带有名望的老爷,很受这一带的人尊敬。这里的人一但遇上与人争执不下的事情时,总会说:“走,我们去找但老爷评理。”所以来但家评理,和事的人特别多。但家和不了的事,他们就上公堂,但也要请但老爷来帮他们写诉状。现在,但老爷老了,他把评理和事和写诉状的事情交给了小儿子来办。小而子接手这些事后,办得得心应手。而且小儿子还比但老爷多做一件事情,就是替别人打官司。用现在的话说是律师,那时叫讼师。所以人们看见但老爷的小儿子不叫他小少爷,而叫他讼师。就是说小儿子比他强,也应了那句老话,一代更比一代强。看到小儿子越来越能干,但老爷时常看着小儿子笑,当着小儿子的面笑,看着小儿子的背影笑,暗地里想起也笑,在人前还是要笑。

    但老爷今年正月十五满的七十四岁大寿。今年他没有办寿宴,把办寿宴的资金和东西,留给了他的妻子老太太办七十大寿。虽然他跟所有的亲戚和朋友们都说不办寿,但到那天到来的时候但家还是门庭若市。

    但老爷不像别的老爷那样胖得走路都要喘息,他瘦,但背不驼,也不像别的同龄老爷那样咳咳嗽嗽的。头上照样的是花白的头发,但有一顶蓝色帽子遮着。脸上除了老年人惯有的那些皱纹和斑点外,下巴上还有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手里,有一根拐棍。

    大儿子给他生了一个孙子,一个孙女,都已经成人了。而且孙子已经娶了媳妇,还有了一个六岁大的重孙。孙女去年也已经嫁了出去。

    小儿子给他生了三个孙子。大孙子跟二孙子已经成家,并分别有了一个三岁,跟一岁零两个月的重孙。小孙子还小,今年才十三岁。但已经在祠堂行过成人礼,穿起成人的衣服了。

    有这么大一家人,但老爷也没有分家,没有叫大儿子跟小儿子分开过。家还是由但老爷亲自掌管着。有什么事的时候,他吩咐两个儿子轮流去做。但小儿子总是比大儿子做的次数多些。小儿子做的是最重要的大事情,大儿子做的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小事。

    现在,一家人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听了大少奶奶的话后,都用怪异的目光盯着大少爷。

    大少爷还在用筷子在空碗里刨。筷子一下一下的敲响碗。

    现在,但老爷听了大儿媳妇的话,也用考究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大儿子,心里猜想是什么事情教自己的大儿子变成这样。他抬手摸了两下自己的山羊胡子,之后,就叫下人给大儿子添饭。

    然后,就端起碗叫大家吃饭。

    一边的下人过来站在大少爷的身边,叫了声大少爷。大少爷像没听见似的,筷子还在空碗里一下一下的往嘴里刨着。下人又叫了声大少爷。他还是不理。他的妻子看不下去了,就用手捅了他一下。他就怒目盯着妻子。身边的下人就再次叫了声大少爷。他才撇开妻子,扭头看着下人。

    下人就说大少爷,你碗里空了,我给你添饭。

    他这才下意识地看碗里一眼,才发现碗里真的空了。他慎了一下,就把碗筷放在桌子上。然后站起身,也不跟桌子上的长辈说一声,就转身走了。他妻子就在背后对满桌子的人说,看吧,他就这样走了。

    他没有因为妻子的话而转身对桌子上的长辈们作出歉意的样子再说上两句道歉的话。脚步载着他没有灵魂似的身体走出餐厅,走回他的房间。他走到梳妆台前,想在凳子上坐下,然而又没有坐下去。他站在凳子前,想了会儿,就走到床前。想了想,就坐了下去。坐在床上想了会儿,又平躺在了床上。躺了会儿,他又侧着身体,把身体卷曲起来。这样卷曲一会儿,他又把鞋脱了,把双脚也放进了床上,身体由卷曲变成了平躺,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肚子上。这样躺了会儿,他又把双手抬起,捧着自己的后脑。虽然他一夜没合眼,但他现在却没有一点睡意。

    餐厅里,但老爷和一家人一边吃着饭,一边在议论着他的反常举动。老太太怀疑自己的大儿子中邪了,要不怎么会这么反常。她还说以前有人常常遇上挡路鬼,教遇上挡路鬼的人迷失方向,在原地转着圈。她说挡路鬼是好鬼,把人拦在原地是为了救他,因为前面有险恶的事情发生,等险恶的事情过了,才放他们过去。她说她不晓得自己的大儿子遇上的是什么鬼。

    但老爷对老太太的话嗤之以鼻。还严厉的说大清早的不要说鬼不鬼的话,这样会不吉利。他说大儿子的反常不是遇上什么鬼,一定是他掉进了什么想不明白的事情里去了。最后,他也老是说鬼不鬼的话,忘记刚刚还教训了自己的妻子。他说遇上鬼的人不会这样,而是另外一种表现,就像当年的老牛一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