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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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新剑入匣

    程念衣进了楼,空无一人,只有几点孤零零的烛火各自摇曳,映照着内堂的简单装饰,不过有些东西他还认得出来,比如正前方那装裱精致气韵浑然天成的《洛神赋图》,东晋顾恺之的作品。江湖上相传早就被战乱毁去,不曾想还能再次见到。不过《洛神赋图》分为三部,从画来看,这里只有第二部的人神殊途。

    程念衣无暇顾及古画是真是假,但既然被当做门面如此装裱,想必是真迹了,否则不和他青衣先生一样贻笑大方?

    他望了望那宽阔古朴的楼梯,又顺着楼梯缝隙向上望去,瞧不到真切。他一路顺势而上,行过刀枪剑戟的武库,行过琳琅满目的奇珍,行过汗牛充栋的书库时,他才暂缓了脚步,一眼就寻得一本老旧泛黄的古书,竟是那道家孤本《太一生水》,他本想带给那个无知道人,这次去见他也没带个礼,随后又摇摇头,径直上了顶楼。

    顶楼并不像楼下几层古色古香,也不像下几层晦暗不明。窗棂的大开着,几缕夕阳慢悠悠的淌进楼内。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一张简朴书桌,两张小板凳,其余都空无一物。书桌前坐着一个女子,女子穿着一件简单的素色长锦衣,衣上秀着些奇巧遒劲的枝干,桃红的丝线绣着一朵朵怒放的梅花,一直蔓延到腰际。女子拿着一支湖笔写写画画着。

    女子抬头,程念衣才发现她用面纱遮着脸,女子见着程念衣,开口说道:“先生不急,还有几个字要写,有些事还要交代一二。”程念衣点点头,示意她随意。他则靠在门帘上,饶有兴趣的看着那位忘忧阁的女子阁主,不知为何,总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女子写了良久,写到夕阳西下,再也瞧不见踪影,写到楼内已经昏暗无比,下不得笔。程念衣微微一笑,示意女子不必着急,然后又自顾自的为女子点上烛灯,他边点边思索,这位女子阁主孑身一人,楼内竟然使用的是那夫妻灯,夫妻观灯,夫妻关灯。那女子有些歉意的对着程念衣说着:“马上就好,耽搁先生了。”程念衣报以一笑,不碍事。

    又过了一刻钟,女子才停下笔,又小心翼翼的吹干笔墨,才放下心来,拿起书桌上放置良久的一柄寒光四溢的长剑。

    “先生,可以了。”

    说完身体骤然而起,金莲轻点在书桌上,长剑直奔程念衣,程念衣本在窗边吹着浅浅湖风,见那女子攻来,眉头一皱,侧身躲过那招仙人指路,女子手腕轻转,变刺为扫,又袭向他。程念衣脚点地面,滑向后方。女子仍是不肯罢休,身影如雏燕轻盈,紧跟而上,手上长剑泛着青光,如闪电般快速闪动,刺向程念衣各处要害,水袖轻舞,萦绕在青色的剑光中,煞是好看。只是女子的攻势虽猛,程念衣却依旧闲云野鹤般轻松避过,身形一路倒退。直到女子将他逼进了角落,退无可退之际,程念衣仍是脚蹬墙壁,身体一跃,越过女子,女子也不迟疑,倒悬一剑直刺空中的程念衣,但仍是差了几寸。程念衣勾上房梁,接着飘飘然落到了书桌前。

    女子横剑而立,出言问道:“青衣先生是觉得小女子剑术稀疏,不值得先生出手?那先生你又如何杀我?又要像十四年前那般毁了组织约信?那小女子可是受宠若惊。”

    程念衣叹了口气,身形一闪而逝,骤然出现在女子阁主的身旁,女子刚有察觉,正要出剑刺去,程念衣一指击在女子腕上,女子手腕吃痛,那柄长剑旋即脱手而去。程念衣一手接过,抵在女子雪花般的玉颈上。女子轻闭双眼,引颈待戮。

    程念衣开口问道:“说吧,废了这么大心思,把我请到这是为何?”

    女子阁主仍闭着双眼,问道:“先生是来杀我的,又何出此言?”

    程念衣没有回答,两人心知肚明的事,没有必要解释。但那女子仍是未开口,程念衣有些恼,长剑又近了几分,已经能看到丝丝血线。但女子仍是不开口。

    程念衣有些无可奈何,收剑做负剑式,缓缓说道:“那个白玉霜,分明就是个胸无点墨的惫懒货,那样的货色,怎么会寻到那稀罕的双蝶玉,然后又顺利寻到我退隐的住处?在我看来,就算是你们忘忧阁也未必能够做到。二来我接了双蝶玉任务的事,我只说与无知道人听过,组织内部有铁律,不得泄露任务,违者死。”

    说着,程念衣顿了顿,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女子,继续说道:“再者就是你们太过于严阵以待,从外殿的李棠、韩江,到这楼外的赵氏三兄弟、那位老叟,人人悍不畏死,除了被我留了一线生机的韩江都死在了我的剑下。你们就不怕我是悄然入阁杀人?还是说城内客栈那场闹剧是你们安排的?好请君入瓮?”

    女子点点头,又摇摇头:“白玉霜手上的双蝶玉是我安排人送到他的手上的,先生隐居之地也是我透露给他的,否则他也只就配一辈子游手好闲了。至于先生所说的客栈闹剧我并不知情。那水口寺的一对师徒才是用来逼迫先生光明正大入这忘忧阁的棋子。只是没想到,那对师徒还未赶到甘棠城,先生就已经入了忘忧阁,到头来棋子没能起上作用,反而叫那个普通和尚白白得了好处,早知道先生如此就不必大费周折了。”

    程念衣古井无波,继续问道:“所为何?”

    女子愣了很久,苦笑一声,摘下了面纱。程念衣见了女子的相貌,更是苦笑一声。往事如泉涌上心头。

    十四年前,他接了个任务,目标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简单毫无阻碍,目标甚至毫无察觉。

    程念衣乘车熟路的入了府,犹如无人之境府上还算佳木茏葱,奇花烂漫。之后他一眼就在花木深处瞧见了这次的目标,瞧见了,就再也挪不开眼眸,瞧见了,一眼就误了终身。

    女子一身衣裳烂漫,一头如瀑青丝,在石隙之下若隐若现,身前有一蕉叶古琴,他伸出手,十指在琴弦上来回波动,妙音倾泻而出,犹如清泉潺潺,又如林间呢喃,犹如昆山玉碎,又如香兰泣露。女子周身但见清溪泻玉,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沼,石桥三港,兽面衔吐。

    之后程念衣便忘了任务,他想他大概懂了吕良。他每日在此处等着,等着女子再次惊鸿一瞥,不论大雨如注,不论日上三竿。他就只是静静看着,从不曾有其他想法,那女子也从未发现过他。二人近在咫尺,却犹如隔天涯。

    倒是有个调皮活泼的丫鬟发现了他,其实若是程念衣不愿,这府上还没人能发现他,只是他就是挪不开步子,挪不开视线,或许是他太过于沉沦那位女子,也许是他根本就想让人发现,以更加接近那位女子。

    丫鬟发现他之后,并未大喊大叫的戳破他的踪迹,而是小心翼翼的让程念衣不要把她偷懒的事情说说去,并开始询问程念衣为何在此,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漫无边际的聊着,直到那位女子抱琴回房。

    至此之后,丫鬟每日都向程念衣汇报着女子的饮食起居,心情好坏,事无巨细,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作为回报,程念衣常常带些奇珍异巧,点心小吃。丫鬟总是狼吞虎咽的吃着点心,摇晃着听程念衣讲着江湖上的奇葩趣闻,恩怨情仇,最后,丫鬟总要小心翼翼的将一些小玩意儿揣在身上,转着圈儿文程念衣是否看的出。二者都存着自己的小心思,心照不宣。

    程念衣至此知道了那女子爱青色,所以他换了青衣,知道那女子不喜兵伐,每次来都不曾带剑匣。在这期间,有另几伙刺客,都被程念衣悄无声息的解决。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

    一月后,组织接连派出三批人马要杀那女子,要带程念衣回组织问罪,程念衣只是以一剑回敬。

    最后一次,组织二把手亲自出手,精锐尽出,刺客榜前十位的刺客就出动了四位,其中更有刺客榜第一位的细雨剑艮家子。将女子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他那名义上的师父也在其中,看程念衣眼神如同看乱臣贼子般怒斥:“程念衣,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如今你不仅将自己失信于人,更是让组织失信于天下人。你让组织以后如何在江湖上立足!你如今要么就回头去杀了那位女子,要么就自刎以谢天下。否则休怪为师无情!”

    程念衣只是摇头。

    那一战,府外伏尸无数,血流成河。

    那一战,组织刺客榜空下三席,长江后浪推前浪,亲自折断师父长剑。

    那一战,程念衣匣中七剑尽出,只余五剑得以回鞘,霜落、雪走两剑一剑折,一剑碎。

    那一战,细雨剑艮家子断去一臂,那柄细雨剑直入程念衣心口。

    那一战,程念衣青衫尽红。

    程念衣还是摇头,只是手上再也提不起剑。他回头去看那府内,府外尸山血海,府内常静如春。那位女子从未出现在他的眼前,只有那位丫鬟在门内徘徊二三,最终在程念衣身旁放下一裳干净整洁的青衫。程念衣只是摇头。

    丫鬟重新进入府中之后,程念衣挣扎着关上门,蹒跚的走到那门前,长剑而立,我一人在此,一人一剑即是雷池,无人可越雷池半步。

    只是大门是从里面打开的,以前的霸刀吕良,如今的无知道人,一声道袍从府内走出,手上抱着那位女子的尸体,对程念衣歉意一笑。程念衣也只是苦笑,想去摸摸那位女子的脸庞,却连手都抬不起来。

    程念衣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那座无名青山下的无名村庄了。无知道人以女子的死和他自己愿在组织侍奉五十年的承诺,交换他程念衣的一世平安。

    程念衣从来没有怪罪过无知道人,他只恼自己,既没能护住吕良,也没能护住自己心爱的女子,更是连累无知道人要在那块伤心地人老心黄。

    程念衣醒转过来,痴痴地望着那位女子阁主,他从不曾问起那位丫鬟名字,对于他来说,都是苦难。此时更是无从开口。

    女子呵呵一笑:“我叫夏梅,是琬歌小姐的贴身丫鬟。”“梅”其实不宜入名,梅孤傲情困,多有不顺,夏梅更是花无开。

    程念衣苦笑一声:“其实你要见我,就自己来好了。”

    夏梅摇摇头:“不一样的,我去找公子,公子多半是不愿见我,就算公子肯见,我大概也活不到公子见我的那一刻。”

    程念衣轻轻皱眉,夏梅继续说着:“其实这忘忧阁就是组织在这甘棠城中的与咯,自那件事后,我便入了组织,这些年忘忧阁在这甘棠城已有尾大不掉之势了,组织不是没有借公子之手整顿之意,还望公子不要介意,只是公子不该放过那韩江,此人有狼子野心,日后说不得还会给公子添上麻烦。”

    程念衣摆摆手示意不碍事,仍以询问眼光望着夏梅。

    夏梅轻轻一笑:“我入了组织,本是想着近水楼台寻得公子的踪迹,只是......接下来我所说之事,还望先生守口如瓶,就连此事的始作俑者无知道人也不要透露。”

    程念衣眉头紧皱,洗耳恭听。

    “其实琬歌小姐并没有死,十四年前,无知道人费尽心机,瞒天过海,一是想救小姐与公子于死地,二是想公子放下。只是此事出了纰漏,待无知道人回府寻人时,并未找到小姐,仿佛一瞬间人间蒸发了。无知道人曾就此事与我有过书信来往,怀疑组织早就识破了他狸猫换太子的计策。只是无从查起。这次任务里,组织曾旁敲侧击的提起此事。所以无知道人的推算应该是对的。”

    程念衣面色痛苦,久久才开口:“这么多年了,都过去了,都淡了。”

    夏梅却正色道:“公子不可儿戏,此事不仅关系到公子的安危,也涉及到琬歌小姐和无知道人的安危,公子不会弃她们于不顾吧?”

    程念衣叹了口气:“需要我怎么做?”

    “公子只需要如十四年前一样,重返组织,照例以三尺青锋了人身死,了前程过往,了今世来生。”

    程念衣点点头。

    夏梅这才松了口气,将手中长剑递给程念衣:“十四年前的那件事,公子折了霜落、雪走两剑,本想为公子补齐,只是终不济事,只铸出一剑,今日交于先生了。”说着又变着法拿出一本古籍,正是那本《太一真水》。

    “公子方才是否看上了这本《太一真水》,是送给无知道人的吧,不知何为不愿拿走,反正这本书留在这也是吃灰,不如公子带走?就当是夏梅送给无知道人的谢礼了;一楼那幅洛神赋图本是小姐一直心心念念的,这些年侥幸寻得其中一部,先生也可带走,有机会替我送给小姐,给小姐道声歉,夏梅不能继续服侍她了。”

    说完,她长长的舒了口气,神情轻松:“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先生可以动手了。可惜穿的不是那件青衣。”

    程念衣心思却不在这之上,问道:“要我杀你,是组织的意思,还是你自己起意?”

    夏梅只是摇摇头:“先生,这不足为意。”那就是后者了。

    忘忧阁犹如烟花般迅速升起,又转眼消沉在这座江湖里。这一天后,那平静如镜面的甘棠湖潮水大涨,每日波涛汹涌,有人说是甘棠湖没了忘忧阁镇压,那海底的妖魔鬼怪都放出来兴波作浪。有人说是那青衣先生剑术冠绝,一剑破了湖中的泉眼,才以致于此。有人说是那逃过一劫的韩江每日用那杆青螺锤击湖面,期望有日报仇雪恨。

    有一则消息不胫而走,瞬息盖过了忘忧阁的覆灭:青衣先生程念衣重返组织,位居刺客排行榜第三位。

    程念衣孤身一人出楼,黑衣换青衣,剑匣中新添一剑,名为“夏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