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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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少年已识愁滋味

    程念衣慢悠悠的走上台阶,在老人身前坐着,剑匣随意扔在一旁。回头又望了眼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完全没了之前谈笑风生时精气神,那始终不曾闭上的双眼里全是颓废。

    他摇摇头,看着甘棠湖上逐渐退散的茫茫烟波,突然想起一个人,想起那个止戈楼内的无知道人。他们两人初识时,一个不是还不是那闻名天下的青衣先生,一个还不是那算尽江湖的无知道人。程念衣是个刚入组织的孤儿,举目无亲。而无知道人还不叫这个名字。

    组织的训练并不如外界传闻的那么恐怖,什么手足相残,徒手搏杀,十不存一。组织更像个江湖宗门,培养刺客杀手比江湖门派更不上心,随意挑件兵器,给本秘籍,就自生自灭。组织内常传出一些鼎鼎有名的刺客事迹,他们这帮苗子都不过十二三岁,及其羡慕江湖上飞来飞去的江湖人士,更期待自己能如组织前辈一般一提起名字就令人闻风丧胆。只是有些人练上十年也没法登堂入室,只得极不甘愿被安排到组织各处,更不甘愿的放下手上那柄兵器,放下那怀揣十年的武侠梦,有人则风姿绝艳,短短数年就一骑绝尘。无知道人就是后者,那个时候他还叫吕良,程念衣刚入门之时,吕良就一人一刀挑翻了刺客榜上第七位同样使刀的陌刀孟错,赢了个霸道吕良的绰号。

    事后吕良搂着他,说是高兴要请他去城中的醉梦楼醉生梦死,说着还朝他挤眉弄眼。组织本有要求不得私自外出,不过吕良拍着胸脯打包票,他也许久不曾外出,就答应下来。更多的原因是,吕良当时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大有不答应就翻脸不认人的意味。程念衣可是亲眼见过吕良出刀时的那股气吞山河,舍我其谁的气概,哪敢不从。之后霸道成了无知,也要从这说起。

    到了醉梦楼,程念衣才知晓罗生对他挤眉弄眼的意思,这哪里是他想象中醉生梦死的酒楼,分明就是风花雪月的青楼倌馆,那门口一排排的环肥燕瘦着实吓得他不轻,在吕良不遗余力的拉扯下,寻了个角落坐着。程念衣十几年哪里见过这么大的阵仗,那不是从眼前掠过的夭桃秾李,个个笑得花枝乱颤,他生怕突然就靠向他这边。只不过那里之前不停跟他说着些什么前凸后翘,杨柳细腰的吕良,进了楼反而畏手畏脚,不知所措。

    两人躲在角落,醉梦楼的喊堂丫头也不待见他们,大概只是当他们是来见识场面的雏儿。直到有桌客人喝醉了在大堂内嚷嚷着就要对着清倌胡来,大家顿时哄堂大笑,只有那位清倌吓得花容失色,楚楚可怜。

    闹到后来,从后堂窜出个女子,一身浅蓝色素衣裹身,气冲冲的冲到闹事客人身边,一脚将人踢翻在地,大骂:“还真是个树不要皮,人不要脸,是谁家大门没关,把你给漏出来了,还是你家床太矮,公狗上了床,才生出你这种货色?看看你长的,就像那夏天田里的茄子,从头烂到尾。我知道狗到了交配期就会发情,可你要发情也要去狗窝,别在这丢人现眼,影响大家心情。”边骂着脚下仍是不停脚。

    最后那位客人奄奄一息的被女子扔出了楼,仍是不忘气哼哼的说上一句:“别让老娘再见到你,再见到一次,老娘打得你再也提不起那心思!”说完,气鼓鼓的叉着腰,冷眼瞧着楼内的客人。

    这女子是醉梦楼鸨母的女儿,为人泼辣,出手狠毒,给客人们在外取了个醉梦楼女侠的称号,更有人调侃说有此女侠,胜过十位护院。此时人人都不想去触她的霉头,都各自寻欢作乐。

    程念衣扶额,那些话对于他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实在有些不堪入目再去瞧吕良的时候,吕梁两眼放光,双手不停来回搓着,最后憋出一句:“娶妻如此,夫复何求。”说完就在程念衣目瞪口呆之下跑到了那女子身边。

    吕良一拍腰间长刀,正声道:“我,吕良,刚刚赢了组织刺客榜第七的孟错,现在我就是那刺客榜上的第七了,以后我更是是要登上那榜首,我现在就想跟你说上一句,我吕良喜欢你,你可愿意嫁给我!”声音响彻云霄,震耳欲聋。

    满楼的客人顿时惊呆了,什么组织,什么刺客榜,什么孟错,那可都是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东西,那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招惹的起的。转眼间满楼的客人就一哄而散,最后一位离开的是个摇扇富家子,对着吕良竖了个大拇指,就一溜烟儿跑的没了影。转眼间满楼皆客的醉梦楼就只剩下他们三人,吕良傻笑着,程念衣,不知何去何从,本来想要学着满楼客人慌忙溜出门去,却被吕良一手拦下,说是要做个见证。

    那女子一听此话,顿时怒了,一记老拳就砸在吕良脸上,吕良应声倒地,砸的酒水桌椅鸡飞蛋打。那女子仍是不解气,对着地上的吕良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嘴上揣着:“吕良是吧,孟错是吧,有把刀了不起是吧,说,是不是故意来砸场子的,不说也没关系,老娘今天不打的你爹妈都不认识,我就跟你姓!”

    吕良也不恼怒,也不躲,嘴上笑嘻嘻的说着:“我叫吕良,可没那个手下败将孟错什么事,再说了,我也没爹娘,就算有,我认不出来他们,想必他们也认不出来我,所以打完了你就该跟我姓了,姓吕,吕夫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女子下手又重了几分,仿佛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最后拼尽全力把吕良扔了出去,破口大骂:“你看我像什么君子吗,我看你也不像,跟之前那人一个模样!”随后又瞪了眼他,程念衣赶紧屁颠屁颠的跑出门去,末了,吕良还不忘挣扎着喊了句:“没关系,这次你不答应,我下次再来就是,你一定会嫁给我的!我吕良一定要娶你!”程念衣见那女子提起裙子,作势又要出门揍人,他赶紧捂住吕良的嘴,火速逃离了战场。

    之后程念衣才知道,这几年吕良常去醉梦楼看那位女子,这次拉上他,也不过是壮个人胆,做个见证,他练刀,一来为自己逍遥江湖,二来也为那位女子安身立命。

    只是再去的时候,终究没能在见到那位女子,那位女子已经身死,死在了陌刀孟错的任务里。

    吕良自此一言不发,孤身一人寻到了孟错,不由分说的砍了孟错的头颅,满身刀痕血迹的他回到了那醉梦楼,将头颅随意一扔,涕泗横流。

    按照组织铁律,擅自杀害同僚,死罪。吕良束手就擒之时,有位组织中不曾世出却德高望重的道家老人保下了他,带上了武夷山,至此,那个在江湖惊鸿一瞥的霸刀吕良再也寻不得踪迹。那座醉梦楼也就此尘封。

    临行前,吕良拉着程念衣最后一次谈心,他一脸笑意的说着:“我有两个愿望,一愿一刀破尽天下,二愿与一位女子携手江湖,如今,这两者都难实现了,以后就交给你了,日后你闻名天下的时候,记得要带上我的那份,不要有太多顾虑,手中剑只管该出手时就出手,有哥给你撑腰,要是以后有了喜欢的女子,哥给你做媒。”

    之后才有那个横空出世的青衣先生,只是那时,他还不爱穿青衣,他始终怀着对吕良的那份愧疚,想着吕良那气吞山河的刀法,所以才有那个手中但有剑,何处去不得的青衣先生。他始终觉得,自己的前半生都在还债给吕良,以及那位他从来不知晓姓名的青楼女子。

    他不敢去问如今那个把常把“少要沉稳老要狂”挂在嘴边的无知道人是否还挂念那位青楼女子,也无从知晓那位剽悍女子是否对吕良有一丝好感。他也从来不去思考一位从小活在青楼里的女子是因何事才会被人请上组织成名刺客去刺杀,他都不去细想。对于他来说,那位死后无坟的女子终究是配不上吕良的,年纪终究大了些,说话也太不堪入目了。只要他喜欢就够了。

    程念衣转头瞧了瞧身后那死不瞑目的老楼,慢慢的合上他的双眼。不管如何,人在年少时,心中有喜欢,还是说出来的好,否则老来说于谁听。

    程念衣笑了笑,重新背起剑匣,又一指破开头上高高悬挂的“情爱无忧”的匾额,谁人与你说无忧?

    程念衣看了看身上那裳因为连番几次大战有些破败不堪的黑衣,有些苦涩,吕良曾经跟他说,混江湖一定要事先取好绰号,否则被人随便取了个绰号叫去还不笑掉大牙?年少时的程念衣不以为意,如今却深以为然。这些年来,年年被人叫做先生,其实自己一个孤儿,从不曾读上几本圣贤书,当不起先生之名,反而有些贻笑大方了,早知道就用上吕梁给自己取得那个“通天神剑”的名号了。

    程念衣大笑着推门而进。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未相识,只愿相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