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之裂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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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6)

    无端凄凉雪压庐,何日西窗再剪烛。瘦马踏冻行复难,万壑松涛伏鸿鹄。

    儿行远道思亲泪,不及高堂念子心。

    德双玉儿离家出走后,老母亲无时无刻不在挂心,睡梦中竟哭出动静来。德全急问,老母亲一头冷汗,紧紧抓着德全手,喃喃地说:“梦见你三哥三嫂了!让广德堂的人抓住了,浑身上下打得像血葫芦……”

    德双玉儿离家的第二天下晌,冯子祥同冯四就来到德双家,告诉说冯四到了田家堡子,见田万石没有死。田景满勾来长枪郝的人,正准备过河来抓冯德双。冯四告诉田家:冯德双带着媳妇跑了。田景满破口大骂一阵儿,又无可奈何地提出要求:冯德双家河西的五垧好地归田景满家,此外还得拿出三百块现大洋——少一分也不行!不然,就带长枪郝的人打上门来!

    德双妈一听,脑袋嗡地一声,若不是德全扶得快,就得栽倒在地。这五垧地,是丈夫和二儿子死后,老人带着一帮儿女苦干苦攒十年才挣下的产业,如今田景满一句话,就归他家了!三百块现大洋又上哪去弄啊?可不依又怎么办呢?儿子惹下这滔天大祸,就得破财消灾啊!老太太嘴角沁着血——那是咬破嘴唇下狠心——告诉冯子祥:“三叔,您老做主吧,该怎么写文书就怎么写文书!”

    冯子祥走后,老太太一头栽倒在炕上,任儿子们怎么叫,只是两眼呆呆地望着棚顶,不出一声。她哪里知道:这以地以财消灾的主意,是冯子祥信中提出来的。冯子祥哪是愿以身家性命帮助德双家,只是想大事化小。再有,德双家的粉坊生意兴旺,冯子祥早就眼馋,如今德双家等着用钱,只能卖粉坊。冯家崴子能一次拿出三百块现大洋的主儿,只有他冯子祥。

    整整一天,德双妈不吃不喝,躺在炕上不起来。德禄德全害怕,正愁得不行,大门外突然小车子铃铛响,紧接着是一个赶车老汉走进院来——来人正是小北河的老于头!

    听了老于头捎来的信儿,德双妈精神头缓过来些;儿子媳妇平安到了马龙峪,老太太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招待老于头一顿好酒好肉,又找一些衣物收拾了一个包袱,托老于头有机会再去马龙峪,捎给德双玉儿。德双妈千感谢,万叮咛,嘱咐老于头千万别把德双玉儿在马龙峪的事传出去。老于头手拍胸脯打保票,乐呵呵地走了。

    事情的发展正如冯子祥所料:德双妈自个儿找上门来,要求把粉坊抵押三百块现大洋。冯子祥推辞一番,最后心情沉重的样子答应下来。

    德双惹的一场大祸暂时平息了,可冯家在村中成了下等户,只靠河东一点儿薄田度日了。德双在马龙峪听了这个消息,气得要返回来拼命。玉儿和老姨反复说劝,德双还是要回来。最后玉儿给德双跪下了,抱着丈夫的双腿哭劝:“三哥呀,你忘了西岗子咱师父的教导:柔弱胜刚强,柔弱胜刚强……你这么不管不顾地再闯回去拼命,还让咱一家大小活不活啊?”

    德双终于耷拉下脑袋。

    老姨家不是富裕人家,德双玉儿不能白吃饭。玉儿帮着老姨和表妹干些家里和庄稼地的活,德双与姨父马贵和几个表弟到千山去做活路。千山的一些寺庙、道观修缮需要附近的一些工匠和农民去干活,马贵姨父是祖辈传的石匠,千山的好多寺庙、道院他们家从老辈上起,每年都参与修造。辽河大平原来的德双头一次进千山,心中充满了神秘好奇与崇敬。那一座座青翠秀丽的山峰,那一棵棵挺拔苍劲的松柏,那一幢幢庄严壮观的庙宇、道院,那一处处美丽氤氲的景色,都让这个游惯了辽河水走惯了平原路看惯了矮庄稼的小土帽庄稼汉惊奇不已;尤其是耳听着晨钟暮鼓,观看和尚颂经、道士们作道场,德双心中更是好奇。他回到姨家,讲给玉儿听,玉儿也心痒痒,央及哪一天带她去开开眼界。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庄稼院已经挂锄,这一天家中没什么事,玉儿就同德双和马贵姨父进了千山。德双和姨父在龙泉寺干活,修砌石台阶。德双先带玉儿到大雄宝殿拜了佛袓。玉儿头一回到寺中来,头一次见和尚。她心性聪颖,虽然不知怎么拜佛,可在家中见过母亲拜佛,她就双膝跪下,双手合什,口中念诵着佛祖保佑的话。她闭着双眼,念诵了好一阵儿,起身后好奇地看看在一旁敲打木鱼的值班和尚。那和尚有三十岁光景,光头上并排烫着几个戒点儿,微闭着眼,一下一下机械地敲打着木鱼。玉儿看了一眼,觉得这和尚好面熟,不禁又盯了两眼。恰好这和尚也睁开眼,四目相对,玉儿羞得忙低下头,紧步退出大殿。下了石台阶,玉儿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下,那和尚也正好站起身来,隔着敞着的窗子盯着玉儿看。玉儿心突突跳,粉脸沁出小细汗珠,拉着德双手,快步出了这座寺院大门。

    德双领玉儿上了“西阁”,看了王尔烈的读书处,观了“可怜松”,爬了“天上天”,又上了“一步登天”。玉儿非常兴奋——打小到这么大,头一次爬山,头一次看到这么美的景致。在“一步登天”上,她问德双:咱们的冯家崴子在哪儿?德双手指西北方向,玉儿手遮阳光极目远望,但见西北方向莽莽苍苍,不知乡关何处。她黯然伤神,小嗓儿低低地向德双道:“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到家乡,看到妈妈,喝到辽河水……”

    一句话,惹得德双也兴致大减。他长出一口气:“妈拉个巴子的——我咋就没一脚把田大驴踢死!有田大驴在,咱们回去就没日子。”

    玉儿又问德双:“三哥你说——日子长了,田大驴能不能知道咱们猫到这儿?若是知道了,他们还不得来抓咱们啊?”

    德双摇摇头说:“不会知道的——只要于大伯嘴严。”

    德双怕耽误久了马贵姨父不高兴,领着玉儿顺“夹扁石”的小道下山。又路过龙泉寺,玉儿提出一个人再去里面看看。德双没多想,催促玉儿快去快回,自己急忙干活去了。

    玉儿又进了寺门。她的心咚咚跳,喘气儿都有点儿费劲。为啥?因为她刚才见的那个和尚,有点像她死去的大哥!可大哥明明白白在胡屯柳林子里被打死了……天下像的人多了,这个和尚不会是自己的大哥。可人的思想就是奇怪,明知不是,还要再去看一眼。

    玉儿蹑手蹑脚上了正殿的台阶,由于紧张,一下子绊倒了,头咕咚一下摔到青石台阶上!响声惊动了里面的和尚。这和尚起身一看,忙飞步出门,扶起玉儿。见她的额头碰破了,血渗出来,和尚眉头紧皱几下,口中直抽凉气。玉儿有些磕迷糊了,和尚忙扶她坐下,几步跑到东厢房,叫出一位花白胡须瘦削清癯的老和尚。两人手拿一块干净白布和一点红药,给玉儿包扎上——和尚常年在这石头山上,难免有磕磕碰碰,故备有红伤药。此时玉儿清醒了,满面羞惭地道谢:“谢谢二位师父,俺能走,俺当家的在下面道上干活呢。”

    年长的和尚双手合什,口中念道:“阿弥陀佛,女施主多加小心。”

    年轻一点的和尚两眼盯了一下玉儿,低下头,双手合什问了一句:“罪过罪过——不敢动问女施主——您是何方人氏啊?”

    年老的和尚一愣,接着嗔怪地说道:“慧明,出家人慈悲为怀,救护人理所应当,多余话勿言,小心坠入红尘,起动凡心。”

    那位慧明和尚忙深深稽首,退后一步说:“弟子知过。”

    玉儿又看了一眼慧明和尚,再次道声谢,心神不定地走了。德双正挥汗如雨地抡大锤砸石头,忽见玉儿头缠白布走下来,吓了一跳,忙扔下锤子,奔过去扶住玉儿。马贵姨夫和其他干活的人也围上来,急问是怎么回事。玉儿羞惭地告诉了刚才的一幕。马贵姨父告诉德双玉儿:“那位清虚大和尚是龙泉寺的住持,人可好了。俺成年六辈子在千山干活,跟他熟。过会儿我带德双去道谢。”

    歇气儿时候,马贵姨父同德双来到龙泉寺。看到两人累得大汗淋漓,浑身灰土,清虚大和尚双手合什,深深稽首:“罪过、罪过,让你们这般劳累,老纳心中不忍啊!人生就是苦厄常伴,故我佛苦海慈航……”

    那位慧明和尚捧上两碗水,马贵姨夫与德双咕咚咕咚喝了,用袖头抹了嘴,讲了来道谢的意思。清虚大和尚摇摇头:“阿弥陀佛。你们说是我们助了女施主,我要说是女施主助了我们。善果互为互成,这也是缘分。”

    那位慧明和尚盯着德双看了一会儿,低首问道:“这位施主不是当地人吧?听你的口音像是辽河边上那一带的?”

    德双摇摇头:“俺是本地人。这是俺姨父,不信你问他。”德双留了个心眼儿——不能对任何人道明自己的家乡和姓甚名谁。

    晚上收工回到马龙峪家中,累了一天,吃过饭德双就困了,回到小下屋躺下就睡着了。姨家人口多,上房住不下,收拾了当仓房的小厢房让德双和玉儿住。玉儿平常睡觉可快了,可今晚上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听着德双甜甜的小呼噜,心中有话要说,却不忍心唤醒他。折腾到三星晌午,一泡尿憋得难受,玉儿才唤醒德双——自打被田大驴吓那一场,玉儿再不敢一个人起夜。德双迷迷糊糊地陪玉儿到外面。两人在房后解了手,身上轻快了。玉儿望着黑黝黝天宇上的繁星,悄声问德双:“在山里看星星,好像比在辽河边上看着亮?”

    德双哧地笑了一声:“瞎说,还是咱家乡的星星亮。”

    玉儿打了个冷战,忽然觉得身后土崖坡上有什么响动,吓得忙贴到德双身上,双手搂住德双脖颈。德双也听到了那个微小的响动,但没在意,笑着说:“看你的小胆儿——八成是黄皮子跑过去了。”说着一猛劲儿抱起玉儿,托着她绵软的身子回到屋中。

    两人钻到被单中,玉儿紧紧贴着德双,嘴伏到他的耳朵上,小声说:“三哥,你说人死了能脱生不?世上有没有一模一样的人?”

    “胡扯瞎巴!”德双笑着说:“人死如灯灭,脱生什么!”

    玉儿说:“那我今儿个上龙泉寺,看那个慧明和尚,怎么那么像我大哥?”

    “什么?”德双觉得有意思,忙问:“你是不是看花眼了?你大哥不是死了吗?”

    “是啊,可这个慧明和尚……他还问我是哪疙瘩人。听他说话,真像咱老家的口音。”

    德双也觉得奇怪,向玉儿说:“今儿个他也听出我是辽河边上的口音了。莫非他……”

    “三哥,明个干活你再跟他套套近乎,探探他的底儿。”

    小两口唧唧哝哝地说着话,渐渐地都睡着了。

    他们哪里想得到——这工夫正有一个人从他们的房后悄悄溜出村。

    田大驴没有丧命,但男人的功能彻底丧失了。虽然冯家赔了他家五垧好地,三百块现大洋,可田大驴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他这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祸害女人,可现在没有了这项功能,他觉得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了。他恨死了冯德双,发誓一定要取下冯德双的头来补偿自己的损失。

    他用重金暗中雇用了长枪郝部下一个机灵的探子,让他寻到冯德双的躲避之地。这个探子也真有办法,暗中査访冯家的亲戚圈;在同小北河老于头的一次喝酒中,套出了冯德双的藏身之地。他只身潜到马龙峪,侦察到冯德双的住处。德双与玉儿在房后解手,他就躲在一旁。当时他想一枪打死或一刀捅死冯德双,又怕冯德双武艺高强,自己不能得手反遭害,就急急地赶回去报告。

    他骑上拴在村外树林中的快马,天没亮就奔回到田家堡子。

    第二天,德双与姨父和两个弟弟吃过早饭,又到龙泉寺去修路,玉儿与老姨在家做些零活。

    晌午,玉儿同老姨和小香妹妹简单吃过饭,正在外屋洗碗,忽然听见院门猛地被撞开,紧接着几个凶神恶煞拿刀拿枪的人闯进院来!玉儿一看,吓得魂飞魄散——为首的正是田大驴啊!玉儿手中碗啪地摔到地上,急返身进了里屋,对老姨和正在炕上做针线活的小香妹妹破嗓子哭喊:“老姨!小香子!不好了——田大驴来抓人啦!”

    玉儿一步上了北炕,推开上扇窗户就往出跳!脚还没落地,就被人拧住双臂、堵住了嘴!原来房后也有胡子。

    两个胡子像拎小鸡一样,把玉儿弄到屋里。老姨和小香早吓得哆嗦成一团了。田大驴长驴脸一拉,扬起胳臂,啪啪抽了玉儿两个大嘴巴,玉儿的血顺着嘴角就流下来。田大驴又一把薅住玉儿头发,长驴脸几乎贴到玉儿脸上,一张嘴满口臭气逼向玉儿——

    “冯德双在哪儿?说出来留你一条命;不说,把你衣裳剥光,让这几个弟兄轮着干你,一直干烂你干死你!”又一指小香,“还有这个黄毛丫头,也一起干!你说不说?”

    老姨和小香哪见过这阵势,简直要吓死了。玉儿此时倒镇定下来,反问田大驴:“你们广德堂讲不讲理——俺家已经包赔你家五垧好地,三百块现大洋,你们干吗还来祸害俺们?”

    “五垧好地三百块现大洋就能赔我的一个男人身子啦!冯德双这个王八蛋可把我害苦了!你看看——”田大驴的长脸痛苦地抽搐着,一把扯掉自己的裤子,把那个软沓沓的长**露出来,又一把抓过玉儿的手,硬按在上面,“你摸摸,你摸摸——我这个堂堂七尺男子汉,成了太监啦!田玉儿你要是有能耐,把我的这个宝根子弄硬,我就放过你当家的!”

    玉儿恶心得要吐,拼命扭着头,不看那个废物。可田大驴却一把扯开玉儿的衣服,又去扯裤带。玉儿一低头,照着田大驴的手腕子狠咬一口,田大驴疼得跳起来,一手提着裤子,一手左右开弓狠抽玉儿嘴巴子。

    玉儿的脸被打变了形,脑袋嗡嗡响,她情知今儿是活不了啦!趁两个抓胳膊的胡子不注意,狠命一头向田大驴撞去!田大驴冷不防,加上裤子绊腿,咕咚跌了个仰巴叉。他狼狈地爬起来,抽出刀就向玉儿裆里戳!跟他来的那个探子手疾眼快抓住了他的手,提醒他说:“四兄弟,要留她这个活口,好找冯德双啊!”

    一句话提醒了田大驴。他收回刀,恶狠狠地对玉儿咆哮:“说——冯德双到哪儿去啦?”

    玉儿一口血唾沫啐到田大驴脸上,跳着脚喊:“死也不告诉你!你要抓他,妄想!”

    “哼哼!”田大驴狞笑着,“你不说?好,我看你说不说——”他一把拽过快吓昏的小香,一只手紧紧搂着,一只手硬伸到姑娘的裤裆里。

    小香跳着脚哭喊:“妈呀!大姐呀!快救我呀……”

    玉儿拼死命地喊:“田大驴,你放开手!我……我带你去找冯德双!”

    田大驴把手抽出来,一把将小香推倒,咬着牙说:“这就对了!走——带我们去!”

    玉儿领着田大驴他们出了门。那个探子心眼多,忙提醒田大驴:“这样走不行,路上碰到马龙峪的人,围上来怎么办?咱们人少啊!”

    可是已经晚了——玉儿眼尖,一见远处来了一伙下地的男爷们儿,她就可嗓子喊起来:“快救命啊——胡子祸害人啦!”

    玉儿和德双到马龙峪一个多月了,这伙下地的人已经认识玉儿。一见只是几个胡子,下地的人手里又有锄头,便不太害怕,边嗷嗷喊叫边冲过来。这边玉儿老姨也清醒过来,在家门口用烧火棍猛敲铜盆,拼死命地喊:“救人哪!救人哪……”

    全村人都惊动了。马龙峪的人挺抱团儿,一时间满街筒子人,有不少人手中还拿着家伙。田大驴他们一看不好,扔下玉儿撤腿就跑,马龙峪人在后面紧追。胡子们跑到村外小树林,有一个喽啰看着马匹,已经解开缰绳,田大驴他们骑上马,一溜烟儿跑了。

    玉儿已经被人救回屋里,小香子还在嘤嘤哭,老姨也一边哭一边骂。大家伙七嘴八舌劝了一气儿。玉儿虽然又吓又气已经精疲力尽,可还得挺住主事。她拜托村中一些壮实汉子帮助照看老姨家,防备田大驴再返回来;自己同几位亲戚家的小伙子去了千山,找德双和姨父他们。

    千山离马龙峪只有四五里路,玉儿很快就找到了德双。听了玉儿的哭诉,德双气得浑身乱颤,一榔头把一块青石砸碎,扔下榔头就要往山下跑。马贵姨父一把拽住他,喝问他干什么去?德双的下嘴唇都咬破了,瞪着血红的眼睛吼道:“我去撵田大驴!说什么也要宰了他!”

    大伙下死劲拽着德双,任他疯狂了一阵儿。等到德双蹦不动了,马贵姨父才慢慢开导他,说得他折服了,再不提回去拼命的事。可这么下去怎么办呢?万一田大驴再勾更多的胡子来呢?马贵姨父无奈,只得去找清虚大师——他想让德双在寺里躲一躲。

    马贵姨父领德双和玉儿到了龙泉寺,清虚大师热情地接待了,慧明和尚也奉陪着。德双玉儿向清虚大师道了实情,清虚大师越听眼帘越重,不时地摇头叹息;慧明和尚越听眼睛睁得越大,最后一把拉住德双和玉儿,垂着泪说:“你们、你们是我的亲妹妹亲妹夫啊!我就是玉儿的大哥田霖啊……”

    “大哥!”玉儿一把扯住慧明和尚的袖子,双泪齐流,“昨个儿我就看出来了,是大哥你!大哥,你、你怎么出家了?怎么到千山了呀……”

    慧明和尚简单讲了——

    那年在北镇胡屯柳林中的一场恶战中,田霖受了重伤,人们都以为他死了。胡子们撤走后,屯里人往乱葬岗子埋死人,发觉田霖还有口气。老百姓恨胡子,有人提议用铁锹拍死算了,有人提议活埋了。有一个知书达理的长者端详了一下田霖的相貌,摇着头阻住众人,把田霖抬到自己家中,将养活了。田霖身体慢慢恢复,也断断继继向老者道出了自己的家世身世。这老者名叫胡板桥,满腹经纶,才华过人,年轻时外出做过官,四十岁以后就再不出仕,每天就是在家中看古书,作古诗,再不就是出去游历名山大川。他向田霖讲——

    “我的原名叫胡荣禄,因追慕郑板桥,四十岁后,改名为胡板桥,又别字浪吟。我年轻时一心苦求入仕出名,官做到七品,文名也远播百里。可是,三十五岁之后,我渐渐看透了——看透了天地之间的一切事情。鹤唳霜天雪月,我仰慕屈大夫醒时之激烈;鸥睇春风暖日,我亦向往陶处士醉里之风流。可我做不到他们那样,只退回这乡间自得其乐吧。栖居棚户,耳目虽拘而神情自旷;纳结山翁,仪文虽略而意念常真。满室清风满几月,一川流水一山云。我比袁世凯自在,也无张作霖的烦恼。世间一切啊,都是空的。《红楼梦》里的‘好了歌’你会背诵吗?我背给你听: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镜花缘》这部书你看过吗?里面有这么一段话——世上名利场中,原是一座迷魂阵。此人正在场中吐气扬眉,洋洋得意,哪个还把他们拗得过?一经把眼闭了,这才晓得从前各事都是枉费心机,不过做了一场春梦。人若识得此义,那争名夺利之心固然一时不能打断,倘诸事都能看破,退后一步,忍耐三分,也就免了许多烦恼,少了无限风波。如此行去,不独算得处事良方,亦是一生快活不尽的秘诀……”

    在这位浪吟先生的调养熏陶下,三个月后,田霖的身体一新——如脱胎换骨一次;思想也一新——大彻大悟了。他恨自己从前在家时的偏狭孟浪,不能正确对待父母,一时冲动入了胡子伙;更恨自己在胡子队伍中的凶狠好斗,种种劣行。田霖在胡先生家越看书心下越明白,决定脱离红尘,遁入空门。胡先生也不反对。正好他与医巫闾山一座寺庙的住持静安大师是好友,便介绍田霖到闾山出家当了和尚。由于闾山离北镇近,恐有旧日胡子伙里的朋友来骚扰,也怕往日仇人来报复,田霖又辗转来到千山,投到清虚大师门下。大师为他取法名慧明,用心考察了他半年,觉得这位弟子聪慧灵颖,悟性很高,且意志坚定,遂一心一意传授他,以继承自己的衣体——大师已经七十三岁了。

    玉儿和德双听了大哥的简单倾诉,看着面前这英气勃勃的年轻和尚,不觉百感交集。玉儿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边哭边把这些年家里和自己的情况向哥哥讲了。慧明听了,不像妹妹那样激动——真正出家脱尘者,当然不能像红尘中人那样看事情想问题,只觉得受苦人可怜,行恶者更可怜。什么时候这些人能看破这一切,大彻大悟,皈依我佛啊?

    田大驴知道了德双和玉儿行踪,马龙峪不能呆了,二人怎么办啊?马贵姨父提出这个问题。清虚大师略一思考,双手合什说道:“阿弥陀佛,这也是他们夫妻的缘分——让他们在千山里暂避一时吧!德双在我寺里,玉儿么,到南泉庵——我发一句话,那里的老尼妙慈会接纳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