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之裂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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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

    寒云冻雾两冥濛,禁得层阴昨夜风。交交鸟语天初暖,且遁千山古峪中。

    冯家崴子这边准备停当,可田大驴没有来。原来村中有长枪郝的眼线,早把这边的情况通报给了田万石家。田万石家里人恨得牙痒痒,想一口把冯德双吞了,可还是忍住了——他们也知道冯子祥的厉害,知道冯家崴子人的厉害;五虎也架不住一群狼啊!田景满嘱咐儿子们:“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对这个冯德双,早晚要收拾,不然咱们家广德堂的门匾挂不稳当。不过,老疙瘩你也别闹得忒不像话。有我和你的几个哥哥在,有人给你仗腰眼;没有俺们,你怎么办?”

    田大驴一拧脖子,长脸一拉回道:“我自个儿也照样打天下!冯德双这个王八蛋,我早晚要废了他!”

    冯家崴子折腾了一天一夜,平安无事,弄得人困马乏。第二天晚上人们都松懈了,各家睡各家的觉。临上炕前,德双又检査了一遍老洋炮的装药,德全把大砍刀放在枕头下,大哥德禄特意把大鞭子换上新鞭梢,连玉儿也预备了一把剪子和一对捶被的棒槌。一家人换班睡觉。又过了一天一夜,田大驴还是没动静。德双沉不住气了,提出要到河西看看田先生——不知这一家人到底怎么样了。

    老太太也焦心田先生一家,又不放心德双一个人去,让德全跟着。德双不依,说两个人目标大,容易被田大驴发现。他会武功,一个人来去方便。老太太只好依了他,又收拾一包东西塞给他,捎给田先生夫妇。德双到自己屋里与玉儿告别;玉儿紧张得不行,流着泪对德双说:“我总觉得你这一去凶多吉少。”

    德双用大手替媳妇拭去眼泪,柔声说:“别担心,田二叔家没什么事,我不去惊动田大驴。日子长着呢,早晚要跟田大驴算这个账!”

    玉儿双手勾着德双的脖子,长长地吻了丈夫一口,然后毅然一扭头,说声:“三哥,你快去快回!我不睡觉等着你。”

    德双浑身上下收拾利索,腰中掖了一把带鞘短刀,手中拿着那根新婚之夜与山狸子战斗过的榆木棍子,偷偷出了后门。他没走渡口,一是不想惊动老艄公,二是恐怕田大驴在渡口布置眼线。他准备在离渡口半里路远的地方凫水过河。到了辽河沿儿,辽河水在夜暗中就像一条宽阔的大道,白亮亮一片。黑泥、白水、黄干道儿——有经验的夜行人都明白。白亮亮的辽河水翻花打浪地奔泻,不是哗哗的流水声,而是像沉沉的滚雷——大江大河都是这个动静。

    德双脱得一丝不挂,把衣服和家伙用绳子捆成一团。风打河边走——河岸的风很硬。德双连打几个冷战儿,正要下水,突然大腿根儿被河岸的小树杈划了一下,有些疼;用手一抹,湿漉漉——一手血!德双骂了声:“倒霉!”一脚把小树踹断。德双没在乎,还是下了水,反而觉得比在岸上暖和。他一只手举着衣物,一只手划水,顺流向对岸漂去。水流很急,冲刷两岸的土崖不时发出恐怖的崩裂声。搁一般人,别说黑夜一个人游过辽河,就是在河边走走,也是胆战心惊,可德双已在辽河中完全取得了自由,什么样的大水也不在乎。德双水性这么好,他妈妈开始时是不知道的。由于丈夫、二儿子、大女儿都是死在辽河里,老人家对辽河有着一种本能的巨大的恐惧,不许几个儿子再沾辽河水。可她不能总跟着儿子们。一到夏天,德双德全几乎每天都到辽河中泡上一阵子,早把水性练得精精的了。后来妈妈知道了,打了几回,也不见效。她又想了个办法:每次德双德全出门,她就用锅底灰抹在两个儿子的大腿根儿上。可这哥儿俩更鬼,每次在辽河洗完澡,先到二丫家把锅底灰抹到腿上,然后再回家接受检査。有一年夏天涨大水,上游漂下浪柴,有芦苇根子,有大树根。两岸的人都用飞爪捞浪柴,晒干了好烧火。德双妈也领着几个孩子捞。有一天中午,上游漂下来一根粗大的红松圆木,直径足有二尺,长有三丈。两岸的人都眼睁睁地观看着,谁也不敢下到汹涌咆哮的河中间去捞。眼看着这一笔财要漂走,德双急了,一猛劲儿,纵身跳下河崖——两岸一片惊呼!德双妈更是吓得哭出了声。德双像浪里白条一样,毫不畏惧地随着波峰浪谷起伏,很快凫到中游,双手搭住大木头,一纵身骑上去。木头左右翻滚,德双一会儿上去,一会儿下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到底把这根木头顺到岸边,用绳子牢牢拴住。过几天水退了,大圆木上了干岸,后来卖给一户盖房子的人家做了房梁。这次壮举,德双挨了妈妈两巴掌,可至今被冯家崴子人传为美谈。

    不消一袋烟工夫,德双已顺游到对岸,左手托举的衣物一滴水未沾。他在浅水中一步步向岸上蹚,大腿根儿的口子被水一激,感到有些疼。跋踄了一会儿,水到肚脐了,德双突然觉得小肚子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没等他反应过来,两腿间的子孙根被一个动物一口咬住了!德双痛得哎哟叫了一下,用右手一划拉——硬硬的盖子,有碗口大!原来是个乌龟!德双心中一阵慌,也明白了:是自己大腿根儿的血引来的——王八这个东西,见着血腥就上;渔人钓王八,就是用血引。在辽河常洗澡玩耍的半大小子,小鸡子被王八咬是常有的事。德双有些常识,明白对这东西不能打不能硬拽,只能用烟火熏它才能松口。可这回出来急,没带烟火,怎么办啊?德双急得要哭。突然,他看到了半里路远的摆渡窝棚亮了一下灯火,心中一动:只好去惊动老艄公。德双登上干岸,一只手托着王八,一只手穿上裤子。这个可恨的东西在裤挡中依旧紧紧咬着不松口。德双忍着痛,小碎步往渡口紧走。到了,德双不管不顾地对着门一阵猛敲,可里面却呼地吹熄了灯,接着是刘守愚苍老惊恐的声音:“谁?半夜三更要干什么?”

    德双带着哭腔,急急地喊:“二爷,是我——德双!快开开门,有要紧事!”

    老艄公与小儿子刘义一起把门打开,每人手里还拎个家伙,一见只是德双一人,老艄公松口气说:“吓死人了!俺们还以为田大驴追你来了。”

    德双哭笑不得地说:“二爷呀快拿烟火——我刚才游辽河,让王八咬着了。”说完,麻溜把裤子褪下来。

    老艄公一见,笑得白胡子直抖,忙点着一根柴禾棍,伸到王八脑袋下,烧得王八松了口,巴嗒一下掉到地上。老艄公借火光仔细看,只咬着一点皮,没伤着实质,便打趣道:“孙小子,算是这个绿盖大爷口下留情,留下你这个打种儿的东西;还不快拜谢?”

    刘义埋怨道:“德双你真是的——过河为啥不喊船?这半夜三更的,要出了事可怎么办?”

    德双顾不得答话,恨恨地用脚猛一跺地上那个缩头乌龟,立刻要了这个王八命。老艄公来不及阻拦,连连埋怨:“哎呀呀——这个东西不能轻易弄死!你个莽撞小子!”老艄公边说着,边用刀把王八盖子剔下来,又自言自语道:“这也是报应。你今儿咬了他,他还报了你。我把你这副盔甲当个占卦的灵物,也算抬举了你。看在我的面上,你就别迷弄他了。”

    德双笑了,说:“二爷,这王八盖子占卦准么?上回我见算命的孙瞎子也有一个。你给我来一卦,看我去田家堡子吉凶如何。”

    老艄公是个万事通,懂得一些易经的阴阳八卦。他把龟板放在火上烤了一会儿,又鼓鼓捣捣地反过来掉过去地看着,掰着手指头,口中“乾、坤、屯、蒙、需、讼……”地嘟哝着,渐渐皱起了眉头,最后长叹口气说:“唉——孙小子,这卦不好啊!”

    德双头皮一紧,忙问:“有什么不吉?”

    “是血光之象!你这一去凶多吉少!我看你还是回头是岸。我这就用船渡你!”

    ——含有机锋的话,说得德双心里毛森森地,可他不依:“二爷,我一定要去田家堡子,看看田二叔一家怎么样。二爷,您老别吓唬我,我快去快回!”

    说着,德双已经出了门,一溜小跑远去了。

    “唉,造孽啊!这世道……”老艄公揺着花白的头,连连叹气,与小儿子回了屋。刘义要吹灯,老艄公阻住,说:“等等,不过两个时辰,德双这小子兴许从这里逃命。”

    刘义气鼓鼓地说:“爹,我算看透了,这年头,没枪刀没势力是不行!我不想接咱家这根篙杆了,想到奉天当兵去!听说张大帅在奉天闹得挺火暴,我投他们去。”

    老艄公沉吟了半晌,缓缓说道:“《三国》开篇说得好: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五千年中国,乱乱治治,分分合合,这世道就是这么滚过来的。前儿个我摆渡过一个辽西人,自称姓胡。这老客好英武、好识见。船到河当腰,我俩闲唠嗑,他跟我透露:也是不满当世,云游四方。这回是游完千山,又到辽西的医巫闾山。他说他会望气——老辽河从大内蒙和吉林的辽源两股合一流到咱这儿,猛地拐个大胳膊肘弯儿,形成个大漩涡;再往下,河面平阔,水流舒缓,这一带地面,应该出点冒尖的人才,出点对国家、对东三省有点用的人才。我说:可咱这疙瘩怎么遍地是胡子,还出了田大驴这号恶人?这老客回答我:你听说过《红楼梦》吗?书里面冷子兴与贾雨村有一段议论——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我看当今这个世道,正是大仁大恶大运大劫相交相斗之时。你说的遍地是恶胡子,又有什么田大驴一号人物,这是大恶大劫。据我留心看望当世之气,这个大恶大劫还没到头,东三省、甚至全中国,还没乱到头,还有更大的恶,更大的劫。可是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等到一定时候,必有贵人出,仁者出,除恶消劫,你信不信?我说:可等到什么时候,这个贵人才能出啊?”

    刘义接过老艄公的话头:“爹,我记着咱们家老柜子里面藏着一部书,叫什么《推背图》;推到清朝灭亡后,说天下大乱,斯时天降神兵,戴五八之帽,着长短之衣,匡世济危……这就是贵人出了吧?可贵人怎么戴五八之帽?什么叫五八之帽……”

    刘家爷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唠,慢慢地都睡着了。一老一少的鼾声伴着岸下的一川逝水,远处不时传来惊涛裂岸的轰响声。

    这时候,德双正摸黑向田家堡子疾走。进村时,他虽然加小心,还是引起一阵狗吠。摸到田先生家,他没敢敲大门,而是轻身翻墙头进了院子。先生家有一丝灯光。德双耳朵贴着门缝听听,里面有低低的说话声。他压低嗓儿叫门,里面有人扑地一口气把灯吹了。德双又轻轻唤了两声,里面人听出是德双的动静,把门开了。德双闪进去,忙转身把门掩上。开门的是田野,低低地唤了一声:“姐夫……”然后就抽搭上了。德双扶着他进了东屋。这时灯已经点上了。德双一看,屋中物什全乱套了:炕柜上的花瓷砖碎了,地上的八仙桌腿断了。炕上躺着两个人:炕头是老老太太,炕梢是田先生。这时一家人都围上来,田大妈和孩子们哭诉:那天德双和玉儿走后,田大驴带一帮胡子到了这里,逼着田先生交人。田先生据理力争,这帮人就动了手,先砸东西,后打人。田先生被田大驴一脚踢在后腰上,这两天一直起不来。田大妈被一个胡子踢得背过了气,好半天才醒过来。老太太连气带吓,这两天水米不进,看情形恐怕是不行了。“原野牧歌”他们都带着伤,仗着年轻,没趴下。若不是田景满的二儿子——田先生教过的学生田万银随后赶来,这一家人都得遭大殃。

    德双听着,气得浑身乱颤。他俯身看老太太,老太太眼睛紧闭,出气儿一阵有一阵无,情形非常危险。他又看田先生,田先生用手拉住他,口气微弱:“孩子、孩子……先咽下这口气。我就不信,这天下就无法治了?田万石这样的恶霸就能永远横行?”

    德双想起临来时妈交给的小布包,忙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包红伤药,一顶老太太的帽子和一套田大妈能穿的衣服。田大妈收下,对德双说:“替俺谢谢你妈。等先生伤好了,我过河去看她。”

    德双胡乱答应着。这时他心中已经决定:找田大驴算账!他不能对田先生说,只是双膝跪地,冲先生磕了三个响头,说道:“二叔一家为我遭了这么大的罪,此仇不报,我冯德双誓不为人!”

    田先生无力地拽住德双的手,不放心地叮嘱:“孩子,不许胡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千万别去找田万石——他正求之不得地等着你呢!”

    德双爬起来,说道:“二叔放心吧,我这就回去告诉我妈。”

    田原田野送德双出了门。夜黒里德双辩不清楚广德堂的方向,可又不能问。他刚要与哥俩分手,自己独闯,忽然,全堡子的狗狂叫起来,从堡子中央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队人影冲这边奔过来!田野急了,忙小声催德双:“姐夫你快跑!八成是田大驴知道你来了!”

    来者正是田大驴。原来德双进堡子时引起的狗吠声惊动了田家大院打更的。田大驴早有吩咐:留心田先生家的动静。一听打更的禀报,田大驴就揣摩出是河东冯家崴子来人了,八成是冯德双。这两天他耐住火没去冯家崴子算账,是惧怕冯家崴子有准备。现在冯德双一个人来了,岂能放过这个机会!

    田大驴带了十多个打手来到田先生家,从前后包抄上去。他带几个人从前门进,一脚把大门踹开。这时德双已隐藏在大门外的柴禾垛后边。田先生一家吓得不行,由着田大驴一伙人骂骂咧咧里外搜找。田先生虽然恼怒,但心中松了一口气:多亏德双早走一步!

    田大驴他们折腾了一阵子,泄气了。临走时又威胁:“田先生,看在我二哥的面上,饶过你们家,可我饶不过冯德双!早晚要跟这小子算清这笔账!”

    田大驴气势汹汹地带人出了门,绕过柴禾垛,走上回家的道。柴禾垛后面转出一个黑影,悄悄地跟在这帮人的后面。到了广德堂大门楼,随从们都进去了,田大驴要小解,对着墙旮旯掏出那根长东西,哗哗哗地浇起来。跟在后面的黑影一步上前,低低地喝了一声:“田大驴——王八蛋!”

    田大驴一惊,下意识地半转身,手一抖,哗地浇了一裤腿子。黑影不容他动作,飞起一脚,结结实实地踢在他裸露着的那堆“驴三件”上!

    田大驴啊地一声惨叫,顿时瘫倒在脚下刚浇出的一片尿窝里,双手捂着裆满地乱滚。等随从们从大门楼跑出来,那个黑影早就无影无踪了!一帮人乱吵乱嚷四处追了一阵,什么也没有;回来一看,田大驴没动静了!

    德双早有准备——这是打男人最狠的一招。这一脚下去,田大驴不死即废。田大驴带人在屋中闹腾时,德双就想冲出去,但又怕吓着田先生一家。田大驴一人落后,德双心中暗喜:天赐良机!

    随从们把浑身臊尿泥、满嘴冒白沫的田大驴抬到上房屋里。广德堂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吓坏了,喊声、哭声一片。田景满派人把堡子中医堂医术最好的王先生请来急救。闹腾到半夜,各种急救法都使了,田大驴还是昏迷不醒,气若游丝。田景满急得火攻心,一口痰上不来,背过了气。老大田万金去长枪郝那里办事,老二田万银到奉天跑买卖没回来,广德堂乱作一团。王先生在田景满身上行了一顿针,这老头子总算上来那口气儿,气急败坏地催促管家:“快!快去找老大!让他把长枪郝拉来,平了冯家崴子……”

    这老头子估计这事准是冯家崴子人干的,十有八九是冯德双。送信人走了,田景满和家中一帮女人守在田万石的眼前。他老泪纵横地问王先生:老疙瘩到底能怎么样?王先生告诉:保住命能有六成希望。至于男人的功能,肯定是不行了。此言一出,屋中又是哭的哭,叫的叫,骂的骂,田景满差点又背过气去。

    话说德双一阵疾跑,很快到了渡口。他出了一身热汗,不敢下水,再说这事怎么也要告诉老艄公刘二爷。德双轻轻敲开摆渡房的门。开始,老艄公和刘义惺忪着眼听,听到后来都把眼睛瞪得老大,口张开半天合不拢。老艄公这回没笑话了,阴沉着老脸埋怨德双:“孙小子,我怎么告诉你来着——这回你可闯下天大的祸了!”

    刘义接上:“不过,田大驴也是罪有应得,这回看他还怎么祸害女人!德双,你打算怎么办呢?”

    德双侃快地说:“田景满家肯定不会善罢干休。我回去找冯子祥三爷,早做准备,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

    老艄公摇摇头:“不行!田景满那五虎势力太大,长枪郝人马刀枪比小保义厉害。再者说,人心隔肚皮,冯家崴子不会人人都为你的事卖命的。孙小子,你听我的话没错——快领着媳妇远走他乡!越快越好——最好是今晚上就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孙小子,听话——听二爷的话!你给我起誓——必须今晚上走!”老艄公怕德双敷衍,话说得极严厉。

    德双踌躇了一下,小声说:“行,二爷,我听您的。我发天大的誓——说谎话掉到辽河里喂王八!不过,我一走,扔下家里,扔下我妈,可怎么办啊?”

    “只要你走了就好办。车到山前必有路;日头从东滚到西——哪一天也得过去——你就放心走吧!”老艄公捋着白髯,沉稳地说。

    不能久耽搁。德双向老艄公深深地行个大礼。老艄公扶住他,声调凄楚地叮嘱一句:“天下老鸹一般黑,到哪儿都得加小心,躲着那些恶人,千万别再惹祸。”

    刘义拉住德双的手:“你先走吧!这个鬼地方,我也不想呆了,说不定我也走呢!”

    德双一阵小跑,喘吁吁地回到家。家中人都未睡呢,一见德双满头大汗,神色异常,老太太、玉儿、德禄、德全一齐上来急问。德双把事情一说,老太太眼睛一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儿女们一阵忙乱,把老太太救醒。老人一声长嚎,突然一扬手,狠狠地抽了德双一个嘴巴!然后一咬牙挺身起来,打开炕柜门翻腾起来。

    玉儿上前扶住老人胳膊,小声问:“妈,您找啥?”

    老太太声音却异常镇定:“玉儿,德双,你们俩快去西屋收拾东西,连夜走!到鞍山东,离千山不远有个马龙峪,你们有个老姨在那儿住。记住——你老姨父叫马贵。”

    玉儿德双遵从母命,收拾了一个包袱,拎过东屋。老太太已经打点好一个小包袱,指着里面的东西告诉德双:“这里有五十块现大洋,够你俩花半年的。出去躲一阵子,我叫德全看你们去,你们千万别轻易回来。这把匕首是你们死去的爹留下来的。这事我谁也没告诉,今儿就让你们知道吧——这件东西是奉天城张大帅的。当年你爹、你二哥救过大帅的命,他留下这件念想的东西。实在走投无路了,你们就去找他老人家吧!又不知人家认不认……”

    村边一阵狗吠,老太太一口吹灭灯火,催促德双玉儿:“快走!别走官道,顺东南小路走!”老人家这时显得很有谋略。

    德双和玉儿一人背一个包袱,齐齐给老母亲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两个头。老人一摆手,扭过头去,用衣襟遮住眼睛。德禄德全和大嫂子流着泪送德双玉儿出了后门,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

    老太太让德禄在家守着,她带上德全,立即去找族长冯子祥。

    冯子祥睡得正沉,折腾了好一阵子,才出来;连连打着哈欠,到客厅见冯家娘俩。

    德双妈把事情简单说了,半晌儿,冯子祥冷冷一笑,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有种!是咱冯家的好儿孙!男子汉大丈夫,就得有这么一股豪气、胆气!我当年一脚把清营那个哨官踢个半死,不也平安过来了嘛!别怕,大媳妇,天塌了有地接着;有三叔我在,他广德堂的人翻不了天。一切由我安排!”

    冯子祥立即派人把冯四找来,让他天亮就到田家堡子去——一来探探田万石的情况,二来告诉他冯德双跑了,他家有什么要求带回来。如不太过分,就依了他;如太过分,再两说着。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冯家崴子什么也不怕!

    德双妈心稍安稳些,千恩万谢地领着德全走了。

    冯子祥没有睡下,抄着手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然后写了一封信交给冯四,教他如何如何办。冯四领会,吃了早饭就去了田家堡子。

    德双带玉儿离家后,留了个心眼儿,走小路到西岗子他师父郭老道那里。奇怪:下半夜了,郭老道还没有睡,道庵里点着一盏小灯,青光幽幽。老人白髯齐胸,长眉低垂,高瘦的身板儿穿着一套旧道袍,一派仙风道骨。屋舍矮陋,可异常清静,有一股沉郁的老香味儿。老人见德双玉儿来,也不惊讶,端坐在一盘小炕上,手捋着长髯听完德双怯生生的诉说。

    德双说完,垂手立在那里。玉儿躲在他的侧后,紧张得心咚咚跳。她还是头一回见郭老道。郭老道沉默着,突然冷冷一笑,开口了,说话的声音苍老低沉,但底气很足:“一群妖魔孽障!广德堂……何德之有?老君有言——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不知常,妄作,凶!”

    老人停了一会儿,又说:“曲者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唉,德双,你呀……”

    德双似懂非懂。老人又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也是应该有此一劫,一切都看开吧!你们夫妇马上走,寅时奔东南方向。”

    德双照道家规矩,拜别师父,刚要领玉儿出道庵,郭老道突然叫住他们。老人下了地,玉儿惊异——这老人身体轻得像片树叶,是飘下炕的!郭老道对着玉儿打量了一下,摇摇头,叹口气说:“春阴妨柳絮,月黑见梨花。你们这么走不行,要变装束!”

    说着,老人打开炕梢一个木箱,搬开上面层层叠叠的线装书,从里面取出两套道袍和两个道士帽。大些的,德双穿戴正好;小的,玉儿穿戴正合适。玉儿惊讶:这位老道长竟有这么多书?这衣服怎么这么合身?郭老道神色稍露悲戚,忽又正常了,低声告诉:“这长的,是贫道穿的;这短的么,是当年我的小童穿的。”

    “那,他……”

    “他早化为清烟了——为救我……”郭老道声音有些伤感,转瞬又正常。“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亦十之有三。人生无常,人生艰险啊!我当年修炼不够,过于刚强,累及小徒……德双,从这里离开,对任何人不许提起我,谨记,谨记。切不可太刚强——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啊!德双,还记得你刚跟我练武时听我讲的那段话么?——当年孔丘曾到咱们老君那里问道,老君张开自个的口,伸了伸舌头,又指了指已经掉光了的牙齿——这就是告诉孔丘:柔弱胜刚强。德双,你能懂得这里面的大道吗?”

    德双点点头,继而又摇揺头,似回答师父的话,又似自言自语:“遇到恶人伤害,怎么柔弱胜刚强?能不拼死抵抗吗?”

    郭老道冷冷一笑:“大道妙艺,愚鲁不能解。一时一事,顺其自然。有人要你的头,你不能给;顺从恶人欺,不是道家的无为。柔弱胜刚强,无为无不为,指的是顺从大道的运行。要记住那个‘胜’和‘无不为’,不要光是柔弱和无为啊!你们听外面的大风——那是气——飘渺虚无,够柔弱了,可它还不是吹没了一切挡道的东西吗!尽管一千年,一万年,还是十万年,反正是气胜了;你们再听远处的辽河流水和河岸崩裂的声音——流水够柔弱了吧,可它还是把那又硬又强的河岸一块块地冲刷下来,几千年,几万年,横滚大地。”

    玉儿一拉德双,扑通双膝跪地,脆生生地说:“师父,我懂了——这世间的强人、恶人,早晚会有人治的,大道谁也抗不了。这会儿咱们斗不过他们,咱就让着点儿。”

    郭老道微微颔首,少有地闪了一下笑容,马上又正色,伸手扶起两人,相了相玉儿,手捋白髯,慢慢地吟出了一首机锋很锐的诗——“柳翠慧根足,妙玉命坎坷。经年又经岁,秋水复秋风。江阔勿回首,天高但抚膺。百年同晓梦,深潭有潜龙。”

    玉儿深知这郭老道道行深厚,无法测量。听着他的话,惊奇又惊喜,多么想多请教这位老道长、老师父,开自己的愚钝茅塞。可现时的情况又不可能,只好怏怏作罢。

    郭老道把德双打扮成云游道士模样,帮着德双把玉儿打扮成道童模样,低声教了他们一些道家的偈语和规矩,然后又嘱咐二人:“听从你们母亲的吩咐,奔千朵莲花山吧!那是座仙山,会有神灵庇佑你们的。”又双手一打二人脊背,“你们速去吧——”

    说也奇怪,说不上是被点了什么穴位,德双和玉儿已无害怕惊慌;二人脚下仿佛有神力,非常轻盈。他们避开官道,抄小路,越阡陌,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到了黄土坎浑河渡口。

    他们不敢在渡口乘船过河,怕田大驴派人堵截。德双选了处河水流缓而又背人的地方,自己脱光衣服,下河走了一遭。没到雨季,浑河水很浅,只是中间有一段不够底的地方。德双回到西岸,冷得上牙打下牙,浑身抖动着,问玉儿:敢不敢过?玉儿答:敢!玉儿在辽河边长大,夏天也常和女伴下河洗澡,也有点水量,这条小浑河,她是不惧的。德双帮玉儿脱衣服。脱到剩小内衣时,玉儿不脱了。德双急急地小声催她:“脱光!快脱光!你穿着湿衣服怎么走路?这里又没有人看见,就咱们夫妻,怕什么?”

    玉儿只好依了德双的话,磨磨蹭蹭地把小胸衣、小裤衩脱下,露出了白生生的身子。她双手护着胸前的两堆雪乳,羞涩地催德双:“你在前头引路,快下水吧!”

    德双愣怔怔地看着玉儿,突然一伸手把玉儿拽过来,用壮硕的双臂把玉儿紧紧拥抱在怀中。他觉得玉儿的身子是那么绵软温暖,玉儿觉得他的身子是那么冰凉梆硬。两人越搂越紧,玉儿渐渐有了呻吟,德双喘息声越来越粗,两人紧紧抱在一起的身体越来越晃动,最后腿都一软,跌倒在脱下的衣服和包袱上。

    小夫妻俩结婚才六天。前三天经历了人间的大甘,后三天经历了人间的大苦。这三天里,惊吓,委屈,惶慌,气恼……小两口哪里顾得上亲热。现在,在这大野之地,在这亘古长流的浑河边,在这黑漆如铁的天宇下,两个一丝不挂的身体合而为一了。什么惊,什么惧,什么苦,什么累,什么天,什么地,什么风,什么冷……一切一切都没有了,有的只是河水喁喁的低诉,浅浅星光默默的注视,四周庄稼淡淡的清香,远远池塘时断时续的蛙鸣……

    四周景物渐渐有了轮廓,东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玉儿先清醒了,用一双小手抚去德双大腿和臂上的沙土。德双一把扶起玉儿,自己也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又把玉儿拥在怀中,轻声说:“不用弄了,到河中流水自然就冲干净了。”

    德双把俩人衣服拢到一起,把两个包袱合成一个。他一手举着衣物,一手扶着玉儿,一步步走到浑河中。玉儿原先怕水凉,可下到水中却觉得比岸上暖和。俩人搀扶着,越走越深。到河中间了,不够底了,德双松开玉儿,双手举着大包袱,踩水而凫。玉儿也急急地打着狗刨,却渐渐地离德双远了。德双着急,只用一手举包袝,另一手用力推着玉儿的身子。玉儿扑腾了一气,也呛了几口水,脚终于够着底了;又蹚了几十米,终于登上了东岸。俩人仔细洗了身子,穿上衣服,刚要走,德双想起了什么,双手扳着玉儿肩头,借着熹微的晨光看着玉儿洗濯一新、白晳姣嫩的面容,说了声:“不行!”他伸开手掌在地上抹了一把,然后擦在玉儿的脸上,把玉儿的粉脸抹得灰土土的,这才放心上路。

    河对岸是当时的辽中重镇小北河。德双和玉儿在天大亮时走到了镇里,在一个小店铺吃了早饭。二人道家装扮,不敢动荤腥。小店主人偏又是信佛崇道的,说什么也不收他们的饭钱。小北河镇是水旱码头,是这一带经济中心,繁华程度胜过田家堡子。离鞍山还有六十多里,到千山更远。按德双的体力、脚力,一天走到是不成问题的。可玉儿一个女儿家,一双半裹半放的小脚,又一夜未得消停,早已疲惫不堪。德双想雇辆小车子(当时一种牲畜拉的带有轿篷的车),可云游的道士哪有坐这种车的?正在犯难,玉儿心眼灵活,低声吩咐德双:“三哥,你装瘸!”

    德双就装作脚坏了,一瘸一拐地走路。玉儿扶着他,走到一位老成的庄稼人样车主前,说道:“施主,我师父脚崴了,雇您的车去千山。”说着伸手递上一块大洋。

    老汉巴不得有人雇车,管什么凡人仙人,也听不出玉儿是女儿家;小道童嘛,声音甜脆些也正常,加上那一块大洋诱人——到千山根本用不了这许多。老汉立刻来精神了,连声吆喝:“上车!上车!”

    德双和玉儿上了小车子,把前脸布帘放下。老汉心中高兴,紧吆喝牲口,把车赶得又快又稳。德双和玉儿在车篷中相视一笑。玉儿半是疲乏半是放娇,把头放在德双肩上,轻轻哼哼了两声。德双一指前面,小声说:“咱们是师徒。”

    玉儿腰身扭了几扭,索性把上身拱偎到德双怀中。德双也不再说什么,一手搂住玉儿,一手摩挲着她的嫩脸秀发。玉儿的脸渐渐上了红晕。德双心中也按捺不住,低首照着玉儿脸颊亲了几口。玉儿闭着眼,极微细地说:“别把灰土蹭没了,露出真相。”说罢甜甜一笑,两腮上出现两个小酒窝,却又伸手勾住德双的脖子,仰头猛亲了一口——毕竟小两口结婚才六天啊!过了一会儿,德双觉出没动静,低头看看,玉儿竟沉沉睡去。德双也又累又困,可他不敢睡,一边用身子支撑着玉儿,一边留心外面的动静。路上行人稀少,粗沙路面,马蹄嘚嘚,车老板鞭儿不时甩个脆响。拉车的儿马正是好牙口,不时吐儿吐儿打着响鼻,咴儿咴儿地欢叫几声。过了黄泥洼,道上有个深车辙一颠荡,玉儿冷丁地惊醒了。她迷迷怔怔地拉住德双,小声告诉:“才刚做个梦——田大驴带人追来了,好吓人!”

    德双小声对玉儿说:“田大驴这会儿八成正出殡呢!这小子不到阎王爷那儿报到,这辈子也完蛋肏了——别想再祸害人。”

    玉儿咬着小碎牙,解恨地说:“活该,他这是罪有应得!”说完,又用手勾住德双的脖子,软软地说:“三哥,你真是条汉子!我田玉儿这辈子嫁给你,下辈子还嫁给你,下下辈子还嫁给你!虽然咱们这会儿有家难归,可也值得。不论到哪儿,只要咱们在一起,就是福,就是甜。”

    德双微微叹口气,小声说:“到千山的马龙峪又怎么办呢?”

    玉儿说:“师父不是说千朵莲花山是福瑞之山吗?到了那儿,自有仙人保佑,别愁。实在不行了,咱们在深山里搭个小马架子,开点荒,养点鸡。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年轻力壮的,怎么也能活下去。过个半年一载的,那边没事了,再回去。”

    玉儿这么一说,德双心里像开了扇窗户,不愁了。玉儿刚才睡了一觉,挺解乏,这会儿蛮精神,催德双睡一觉。德双顺从地闭上眼睛,不大工夫就打起了小鼾声。就这样,两人轮流睡着,不知不觉大半天过去了,已快到目的地——车没从鞍山街里走,而是从首山和立山中间插过去,直奔千山。这时太阳已过正午,不远处,首山的身姿兀立突出,满山树木蓊郁;南坡有一片寺院,古木森森,景气氤氳。山顶旁一棵千年白皮松,像振翅欲飞的仙鹤,美极了。德双与玉儿在辽河大平原长大,从没见过山,觉得新鲜。他们把车门帘掀开,同车老板说起话来。车老板是个乐天人物,说话嘻嘻哈哈,玄天二地——

    “咱们车下走的这块土啊,可不是一般的土。你们往首山北看,那个高塔,那黑压压一片房舍,就是辽阳城,古时叫襄平;这一带的鞍山、立山、灵山、首山,都归辽阳管。往老辈上数,这辽阳管全东北呢,是大关东的中心之地。这是块宝地啊!从没大旱大涝,大灾大难。你们看过《三国》没?当年司马懿大战公孙渊,就是在咱们车轱辘底下这片土上开的仗。老罕王起家,开始是建都辽阳。他的大儿子褚英和弟弟舒尔哈齐就埋在辽阳东阳鲁山上,叫东京陵。城东北的那条河,早年叫衍水,后来叫太子河:一说是燕国的太子丹被秦始皇追杀,走投无路逃到这条河中间的沙砣子岛上,后来被杀。一说是老罕王发兵打辽阳,派大太子褚英到这条河边察看河水封冻上没有。太子回来禀报,说河水没封。老罕王让再探;再探,回来禀报还是没封。老罕王一怒,把大太子杀了。又派二太子去探。二太子心眼多,明明河水没冻上,他回来禀报说河封上了。老罕王发兵到河边,这河却真地封上了!原未是一大群乌龟王八,用盖子搭的桥——合该着老罕王得天下,河里精灵都向着他。兵过了河,王八精们撤了,老罕王后悔杀了大太子,就命名此河为太子河……”

    车老板白白话话,把玉儿听迷了:“那这千山、鞍山、首山呢?”玉儿好奇心强,又追问。

    车老板把玉儿当成一个小道童,也没多想,鞭子啪地甩了个脆响,又乐呵呵地告诉说:“这千山嘛,就是千朵莲花山。说是原来有九百九十九座山头,个个像莲花,招引得大小神仙常来游玩。一天观音菩萨来此,见少一个山头不够整数,就用净瓶里的柳条一召,立刻把南海的一座仙山搬来,正好凑成一千座山头,从此就叫千山了。这鞍山、首山嘛,跟唐朝大将薛礼、薛仁贵有关。当年薛礼征东,在这一带跟盖苏文开仗。一说是薛礼把马鞍子丢到这儿,从此这就叫鞍山;一说是薛礼从鞍山上了马,到首山扶一把,从此首山顶上就有五个大手指印——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我是没上去看过。”

    德双和玉儿正听得有味儿,冷不防车老板问:“二位道长,你们打哪儿来?到哪儿去?”

    德双一时语塞,玉儿机灵,想起郭老道的嘱咐,立刻接上说:“俺和师父从来处来,到去处去。”

    车老板呵呵一乐,说道:“好个来处来,去处去。”

    这时德双也缓过神儿来,告诉车老板:“我和小徒从医巫闾山来,到千山去,拜见我的师叔。”

    “你师叔在哪个观?这千山有道观十好几个。”

    “在……在……”玉儿答不上来。

    “在五佛顶。”德双听老人讲古时,说千山有个“五佛顶”,便顺嘴诌出来。

    “五佛顶上神仙多,有老道,有和尚,不知你师叔姓甚?”

    “姓郭。”德双答道。他嫌车老板太绕舌,便再不与他搭话。车老板还是自言自语地说东道西。说了一气儿,觉得没意思了,便打住了话头。

    突然玉儿又问了一句:“千山跟前有个马龙峪吗?”

    “有,有啊!”车老板又来了精神,告诉说:“巧了,我有个亲戚就在马龙峪。这马龙峪里姓马的多,我的那个表弟也姓马,叫马贵。我有时赶车到这里,就在他家‘打尖’(吃午饭)。”

    德双和玉儿面面相觑。德双试试探探地问:“大叔,您老是不是姓于?”

    ——德双记起母亲说过:马贵姨父有个姑舅亲在小北河,姓于。

    “姓于,姓于;就是那个干勾于。”车老板摇头晃脑回答,突然觉得不对劲儿,马上反问一句:“咦,你这个小老道怎么知道我姓于?”

    “于大伯——”德双一把扯掉自己头上的道士帽子,又一把扯掉玉儿的帽子;玉儿的秀发像黑缎子刷地滑下来!

    老于头吓了一跳,猛地从车上蹦下来,用鞭子一指德双玉儿:“你们、你们这是……”

    德双玉儿哇地一声哭出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