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之裂岸
字体: 16 + -

第3章 3)

    蠖龙鹏鷃两依得,霜重风高月满河。寒烛暗垂故乡泪,死生能否千钧托。

    月亮有正面,有背面,都是真月亮;人的一生是善还是恶,是白脸还是红脸,有时还真分辨不清。

    冯子祥,在冯家崴子辈分最高,人也最有威信,家过得也最旺兴。他既是族长,又是一村之长。冯家崴子有什么大事小情,全凭他做主。这个人已近六十岁,一辈子活得惊天动地,又活得萎琐不堪,是个三天五夜说不透的人物。

    冯子祥有三个响亮的绰号:冯大抠爷;冯大花爷;冯大横爷。

    先说这“冯大抠爷”——

    冯子祥家四世同堂,人丁兴旺,地有百垧,房有几十间,长工有十几个。可平时他穿的就像个老庄稼人,全家吃的都是家常饭。冯子祥爱喝口小烧酒,可平时下酒菜,经常是咸鸭蛋。他吃咸鸭蛋,不是用筷头挖,而是用筷头蘸,一次一点,一次一点。有时二两烧酒喝完,一只咸鸭蛋还未吃了,他嘱咐家人用碗盖好,留下顿再吃。冯子祥家连家人带长工四十几口,做饭竟不雇大师傅,只是让长工轮流挑水,几个儿媳妇轮流做饭。有一回大孙子哭闹着要吃饺子,但冯子祥规定家中只能在过节过年时包饺子。正好这天冯子祥出门要账,老太太做了主,让大儿媳包了牛肉馅蒸饺。一家人正香香地吃着,没想到冯子祥回来得早,肩背钱搭子进院了!这人有个习惯,一到自家大门口几丈远,就大声咳嗽,名曰亮嗓。家中人一听老太爷亮嗓的动静,都吓得噎住了——冯子祥的脾气家中人谁都清楚。老太太急中生智,忙让大儿媳从豆囤子里挖了一瓢黄豆,欠开门缝,哗地倒了一院子。冯子祥进了二层院,发现满院子鸡鸭鹅在争啄黄豆,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地大骂:“败家子儿!败家子儿!豆子撒了一地没人管……”他忙蹲下一粒一粒捡豆子。一瓢豆子捡完,费去有半顿饭工夫。他用大衣襟兜着豆子进了上房,刚要再发作,老太太盘腿坐在炕头,巴嗒着长杆大烟袋,慢声慢语地告诉他:“东院小四儿家送来一碗饺子,在锅里温着。大媳妇儿,快给你爹端来。”大儿媳妇脆声答应,手脚麻利地伺候老太爷吃饺子。冯子祥一边吃一边夸:“嗯,一咬一兜肉,好!香!这样的好饺子,白吃,哈哈。”家里人憋不住,有的躲在外屋去乐,有的猫到门后去笑。

    还有一次,冯子祥带大车到奉天城拉货。半夜起身,困,他躺在车上睡着了,戴的破毡帽头不知不觉逛荡掉了。车到四方台,冯子祥一觉醒来,一摸脑袋,吓得嗷地一声从大车上蹦下来,忙吆喝车老板掉头往回赶。车老板不解,他告诉说:带的钱全在毡帽头里掖着!车走了一会儿,冯子祥嫌慢,卸下一匹拉套的大青骡子,骑上飞跑着往回找。跑了有十里路,见路沟烂泥里有个破毡帽头。他下去一看,正是自己的那顶!一摸,钱都在!他简直乐得不知道北了,跪下冲南哐、哐、哐就磕了三个响头。原来是路人见了这又脏又破的帽子,没希罕捡,一脚踢到了道沟里。

    冯子祥攒挣下了偌大家业,房基地不断扩大,房屋在村中拔头号,柴禾垛也最高最多。但他有两宗古怪事让人摸不透。一是他家最早的老房子——他爷爷辈儿留下的三间瓦房,早已破烂不堪,可冯子祥不扒,也不让外人进,里面阴森森地供着祖宗牌和老仙牌。二是他家有堆柴禾垛从来不烧,里面的麦秸都成土黑色了,外面每年换一层新柴禾防雨防雪。外人不解其详。冯子祥只告诉结发老妻和大儿子:这老房子里面住着蛇仙,是冯家镇宅却灾的保护神。他年轻时候,有一年夏天夜里大风大雨大雷,第二天早起一看,老房子被雷击坏了西北角的瓦檐,掉下一块蛇皮有小孩巴掌大!足见房顶里住的蛇有多大。每到盛夏,人到这个窗门紧闭的老房子里,还觉得凉得瘆人,足见蛇有多少!麦秸垛里呢?住着黄仙!是冯家财源旺兴的保护神。冯子祥讲:有一年冬天,他半夜赌钱回来,见月亮照映着的雪地里有一队小动物从这个柴禾垛出出进进。他以为花了眼,揉揉眼睛细瞅,原来是大大小小几十只黄皮子,正从外面往冯家大院倒运东西。这以后,冯家的日子一年比一年见发,这都是托的黄仙福!冯子祥立下家规:要永远保护好这二仙,使冯家永远人丁兴旺,财源广进。

    再说“冯大花爷”——

    冯子祥持家严谨,过日子仔仔细细,滴水不漏,可一辈子却娶了三个老婆!大老婆是小接媳妇,比他大三岁,一辈子忠心耿耿,为冯子祥发家立下汗马功劳。冯子祥对她也好。冯子祥四十岁左右,跑奉天城做了几年粮食买卖,有一年过年回冯家崴子,却领回个“二房”。可没过一年,这个二媳妇莫名其妙地死了!

    这话说来长了。这个女人名叫赵兰花,原是奉天城有名的顺天发粮栈王掌柜的小妾。冯子祥把辽河边黑土地长的新鲜小麦、高粱运到奉天城,由顺天发王掌柜经营,几年里,俩人都发了财。王掌柜已六十多岁,兰花才二十五六,正是如狼年纪。偏偏王掌柜原配夫人又是河东狮吼式女人,王掌柜惧内,每月中有一回半回到兰花房中,还提心吊胆,屡屡不爽。兰花的日子不舒坦,心中十分不满。冯子祥刚过四十岁,正是男子汉的黄金时期,每年农闲时在顺天发常来常往,与兰花逐渐熟了。兰花眉眼有些意思,冯子祥是何等精细人,岂能不明白。有一次冯子祥又拉来一车粮食,路上耽误了,卸车后不能立即往回返,得在顺天发住上一宿。这也是常事。可偏偏这晚上王掌柜大醉,老夫人又到新民府娘家兄弟那里走亲戚。晚上睡觉时,冯子祥在干净客房,车老板挤到粮栈伙计屋里睡。冯子祥睡下后,脑中老琢磨晚饭时兰花伺候他们时的动作:递筷子时,那只纤纤的小手指有意无意地刮了他的大手一下。捡碗、收拾桌子时挨在他的肩旁,一只**有意无意地蹭了他的肩头;虽然若即若离,他也感觉出了那团嫩肉的温软。还有兰花的那双眼睛:他赶车刚进顺天发后院,兰花闻声出门,那对深潭似的大眼睛瞅定他,像萤火般灼灼闪了一下又一下。冯子祥浑身冒火,喉咙干渴,下地端起八仙桌上的瓷茶壶,摇摇却是空的。他失望地坐在床沿上。忽然黑暗中隐隐听到外面好像有极微小的脚步声!冯子祥心中一动,起身悄悄拉开了门插销——由于身上带着钱,每次在顺天发住,他都把房门插紧。

    过了一会儿,没有动静,冯子祥失望地又去插门。他下意识地把门开了一道缝向外望望,黑暗中却嗅到了一股幽香。他的心紧跳起来,凝神细看,眼前有着两点灼灼的亮——那是一位女人的眼睛——门外正是兰花!

    兰花一闪身进来,手中端着杯茶,只有冯子祥能听得到的声音:“怕您酒后渴……”

    冯子祥接过茶水,咕嘟咕嘟几口就喝干了,把茶杯放到桌上,一伸手扶住兰花的肩膀,兰花顺势倒在他的怀中……

    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兰花穿上衣服——要人不知鬼不觉地赶回自己房中。冯子祥一手搂着软软的兰花,一手为她系着衣襟上的纽襻。兰花还微微喘息着,喃喃地说:“冯大哥,我就是今个儿死了,也知足了!在你身底下,我才知道什么叫男人,什么叫女人……”

    冯子祥的手不动了,突然又一把拽开刚才系好的纽襻,兰花那对饱满的**像一对白鸽子扑棱一下飞出来。冯子祥用嘴噙住一只,用手揉着一只;兰花双手紧紧搂住冯子样的脖颈,浑身痉挛着,悄声呻吟着,大口地喘息着,又猛地张开口,在冯子祥壮硕的肩头咬了一下。冯子祥觉出疼痛。兰花悄声道:“给大哥留下记号,什么时候也不要忘了我……”

    第二天吃早饭,王掌柜抱歉地对冯子祥说:“老喽,不担酒了,昨晚上怠慢了。”

    冯子祥心内微微慌了一下,偷瞅一眼伺候饭桌的兰花:虽然她眼圈有些黑晕,但眼神闪着享受到巨大幸福的光芒;脸面比昨日光鲜,胸脯比昨日高,转身离去时,昨日不显的臀部也变得丰腴圆活了,只是脚步有些迟缓。冯子祥明白:那是自己一夜狂风暴雨留下的痕迹。

    这以后,冯子祥来得更勤了,以致于王掌柜奇怪:冯子祥吃错了什么药?把半个月当一个月?望着粮栈中堆积如山的粮垛,王掌柜手托水烟袋,沉思了好久好久。

    终于有一天夜里,当冯子祥与兰花正放肆地欢娱,口中甜蜜地骂着,忘却一切地翻滚着时,王掌柜出现在他们面前。王掌柜一手托着灯,一手捡起两人的衣裳,沉静地说了句:“子祥,天亮了你把兰花拉走吧,咱俩也就没账了。”

    冯子祥白为王掌拒供了一年的粮食,捡了兰花这一个女人。虽然冯子祥吝钱如命,但这一次他没太心疼:他太喜欢兰花了!如今能天长地久地做夫妻,该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

    大老婆贤慧,笑脸容纳了兰花,孩子们也都叫二妈,一家人相安无事。毕竟在奉天城窝了一口气,冯子祥又忍痛破费了一次,在冯家崴子热热闹闹地办了自己和兰花的婚事。实际上没破费,收的礼钱大于支出的钱。婚事的主持人是冯五。那时的冯五还没烂眼睛,除了瘦之外,还是个肚里有点儿墨水、挺精神、场面上说得过去的年轻人。

    冯五抻着细长脖子高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可那双眼睛却恨不能穿透新娘子的盖头。这位远房的二嫂子到冯家崴子那天,冯五就看到了,一下子就迷上了,以致于几个晚上睡不好觉。他暗中生气:自己三十多岁,还打光棍儿,他冯子祥四十多岁却娶了两个老婆!这兰花,真是一朵花,却插在冯子祥这滩牛粪上!

    自从冯子祥家有了兰花,冯五有事没事总爱往这里跑——没出五服的弟兄嘛,也没人多注意什么。冯五家境不太好,加上他好色的病——有俩钱就往奉天跑,都送到窑子里了。他借着混不下去的理由,央求冯子祥,到这位远房叔伯哥哥家里做劳金,也就是当长工。这一回冯五更饱眼福了,每天都能看到这位使他痴迷不已的二嫂。轮到冯五挑水的时候,他恨不能挑上一整天,好与兰花多说上几句话。有一回兰花洗衣服,正轮上冯五挑水;冯五乐得不知水桶有多沉,冯子祥家门槛有多高,一趟一趟挑得那个欢。除了兰花用水,把灶屋的几口水缸全装得满满澄澄。最后一挑子水放下,冯五拎起水桶往缸里倒,眼睛却一直瞄着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搓衣服的兰花;看着那侧坐着的肥腴的小屁股一动一动,看着那胸前坠着的一对**隔着薄薄的衣服一颤一颤……突然,兰花跳起来尖声喊起来:“哎哟妈呀——怎么发水啦!”冯五一愣怔,也觉出自己脚上的鞋已经进水!原来他光顾瞅兰花,水缸满了也不知道,一桶水全流到了屋地上!

    冯五挨了冯子祥一顿臭骂,并且被解除了挑水进兰花屋的权利。冯五暗自憋气。爱到极处而不得,转成了恨。每当冯子祥到兰花屋里过夜,冯五就躲到房后听声儿,边听边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冯子祥,骂兰花。一次,兰花洗小内衣晾晒到外面的绳子上,冯五远远看见了,心中一动。在下地歇气儿的时候,他钻柳树趟子捉了几只毒毛毛虫,用苘麻叶包着。中午趁着院里没人的工夫,他把毛毛虫的毒毛滚在兰花的小裤衩的裆上,小胸衣的贴**处,然后晚上就躲到后窗户根儿,听兰花换衣服被蜇的叫唤声儿。

    三伏天里,长工歇晌时间长。别人都在屋里打个盹,冯五却出来瞎逛,不知不觉又走到兰花房后。天热,兰花正睡午觉,窗户大开着。兰花在奉天城养成个毛病——睡觉时得脱得一丝不挂才能睡着。这天午睡仍然是这样,身上只盖个薄薄的被单,睡熟了又把被单滚掉了,白白的身子全露着。冯五从后窗往里瞄了一眼,不看则已,一看整个人全呆了。他忘了天,忘了地,忘了祖宗,忘了爹娘,忘了冯子祥,也忘了他自己;只知道眼前是个女人,是个他日思夜想恨不能一把搂过来亲化了、揉碎了,自己也随着化作一滩水的女人;只知道他必须骑到她身上,压她,揉她,咬她,冲撞她……冯五像头公狼似地蹿过窗台,也不知怎么脱的衣服就一丝不挂了,黑瘦的身子像烧红了的烙铁,哧啦一下就贴在熟睡的兰花白嫩窈窕的身子上!兰花惊醒了,一看是冯五在向自己施暴,像被捅了一刀尖叫起来,双手猛地挠向冯五的瘦脸,两只手指竟抠进了冯五的眼眶。冯五疼得跳起来,捂着脸哇哇直叫。这时,冯子祥一头撞进来!冯五顾不得眼睛疼了,吱溜从冯子祥的身旁钻出门。由于冯五光着身子,浑身是汗,溜滑,冯子祥抓了一把没抓住,紧跟着追出门去!冯五急得没处藏、没处躲,出了大门是两丈深的水井,他不管不顾地咕咚跳进去!冯五会点水,淹不死,可三伏天的井水扎骨凉,冯五浑身冒火,被井水这么一激,火走一经,眼睛顿时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后来被人捞上来,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慢慢地恢复些视力,可从此就有了瞎冯五的称呼。由于是自家弟兄,冯子祥虽然气得发昏,也高抬手让过了瞎冯五,只是不许他再进自家门半步,还得拿出一大笔钱消灾。兰花呢,被瞎冯五污辱惊吓,大病了一场。加上说不清瞎冯五进没进入兰花的身子,冯子祥从此也不甚喜欢了,兰花暗气暗憋。在深秋的一个晚上,这个黄瘦的女人在辽河边大哭了一场,一头扎进了浊水中!几天后,尸首才在下游找到,脸都被鱼啃没了。

    经过这一场大变故,冯子祥的脾气更暴躁更古怪了;足有两年时间,家中人听不到他一句不带火气的话,村中人见不到他的一次暖脸儿。

    冯子祥五十岁时,又交了桃花运,娶了离冯家崴子五里路远高家屯高大下巴的女儿做三房!确切地说这个媳妇是赢来的。高大下巴祖上阔,但由于好赌,把偌大家财都输光了。别看冯子祥平时一个大钱掰成两半儿花,可每年正月里总要耍上几回大钱,且赢多输少。那一年高大下巴输得惨,实在没啥下注,把一个十八岁的黄花闺女押上了!结果冯子祥嬴了。冯子祥当场就给四十五岁的高大下巴磕了一个响头,叫声爹;然后回家套车,叫上几个亲戚,就把高大姑娘硬娶回来了。高大下巴当晚吞大烟泡蹬了腿,这时正是冯子祥把如花似玉哭成泪人的高大姑娘强压在身子底下破瓜之时。后来高大姑娘多次寻短见,都没成——冯子祥早防着这一手呢。虽然冯子祥年过半百,可精气神儿旺兴得很,用尽心机手段,到底把高大姑娘暖了过来。十个月后,高大姑娘生了个胖小子——这孩子比冯子祥的大孙子还小。有了自己的孩子,高大姑娘实心眼在冯家了。两个老婆中,冯子祥当然最宠小的。大老婆人老珠黄,无念无欲。小老婆虽然开始不顺溜,后来却成了冯子祥管家理财的好帮手,冯子祥愈来愈依仗她,疼爱她;每次冯子祥上奉天城回来,小老婆得的东西最多。

    最后说“冯大横爷”——

    冯子祥从小就是个打架不要命的主儿。十六岁那年,他跟邻居家小子打架,一拳头把人家眼珠子打冒一只,赔了人家三垧好地,还让老爹痛揍一顿,在炕上趴了半个月下不了地。伤好后,冯子祥一赌气跑到奉天城当了清兵,二年多未给家通过信息,家里人以为他死在外面了。一天夜里,冯子祥突然骑马回到了冯家崴子。原来在队伍上他跟头目因赌钱干起来,一脚踢在人家的下身,把一个汉子踢废了,便跑回家来躲灾。队伍上来人抓一次没抓着。沙俄大鼻子和日本小鼻子在中国东北第一次开仗时,有一队沙俄兵路过冯家崴子。老毛子生性,见到中国漂亮姑娘就奸。冯家崴子有几个女人遭了害。冯子祥的二姐也被老毛子兵堵住,按在炕上剥光衣服正要祸害时,冯子祥拎一把镐头闯进来。头一下就把那个光着屁股趴在他二姐身上满头黄毛的家伙的脑袋砸开了花!那个在上头按胳膊的老毛子慌忙起来拿枪,可松开腰带的裤子掉下来,绊住了脚。冯子祥上去一镐头把他的大鼻头削下来,紧接着几镐头把那个没鼻子的脑袋从脖子上刨掉。冯子祥还不解恨,又找镰刀把两个老毛子的脏物割下来,喂了家里的大黑狗。战事紧,这队老毛子连夜逃跑了,冯子祥得以安然无恙。他把两具尸首扔到辽河里喂了鱼。从此,冯子祥确立了在冯家崴子至高无上的领袖地位。在赌场上,冯子祥输多少,总是一个子儿不欠别人,可别人欠他也不行。有一年冬天在高丽房耍钱,他遇上个不要命的主儿。这个光棍输得没东西押,竟拿把快刀把自己大腿肉抽下一条扔到赌桌上。别人都吓跑了,冯子祥一点没惧,稳稳当当坐在桌前同那个光棍推了一把牌九,把那条肉贏了。那个光棍疼得昏过去,冯子祥把那条肉扔到炕上的火盆里,烧得哧啦哧啦冒油,把抽红的房东吓得面无人色,磕头作揖求他快走。河西田家堡子大户们仗着是旗人,多少年里一直压冯家崴子一头。冯子祥当族长的头一年,就领着村中几十名青壮汉子,在辽河边与田家堡子人干了一仗,双方都伤了人,可从此,田家堡子人对冯家崴子人客气多了。民国以后,就更是见颓。冯子祥有两句口头禅:一曰“要想不被鬼欺,就得比鬼更恶”;二曰“好狗护三邻,好人护三屯”。今天,德双家遭了事,德双妈当然要去找冯子祥。

    自从那年丈夫和二儿子出事,河西五垧好地被冯子祥买去,德双妈还是头一次进冯家大院。大门楼重修了,很气派,门口还仿田家堡子武举人家,摆了一对石狮子。两只看门狗很凶。德双护着妈和玉儿,小心地来到二层院。没进上房门,就听见冯子祥在屋中高声咳嗽;进了门,只见冯子祥手中两个明晃晃的钢球,磆碌碌地转着。这老头浑身上下还是那套大伙看惯了的旧长衫;胡子虽然花白,但脸上气色极好,尤其是两只眼睛亮得很。这两只眼睛德双妈一辈子也忘不了。当年卖河西地写文书时,冯子祥那放光的眼睛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以致于跟冯子祥打照面,德双妈始终不敢正眼看这双眼睛。

    冯子祥辈分高,德双妈叫他三叔,德双与玉儿叫他三爷。德双妈以侄媳妇身份问了安,然后把事情讲了一遍。冯子祥端坐在老式太师椅上,边听着,手中的钢球边咯啷啷地响着,一阵缓一阵急。突然,冯子祥把手中的钢球往八仙桌上的木盒中哐啷—扔,手掌一摆,说了句:“大媳妇,别多说了,这事我管!”

    冯子祥唤来了管家冯四。冯四也是村上地保的头儿。冯子祥向他吩咐几句,冯四出去。不大工夫,村中老井旁那棵百年大柳树上吊着的大钟就响了。

    冯子祥向德双他们一摆手,说声:“走——”就带头走出屋。那咚咚咚有劲儿的脚步,像个棒小伙子。

    ——这是冯家崴子的规矩:大钟一响,每家都得来人。

    人们围在大柳树四周,嘁嘁喳喳议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冯子祥威严地站在大柳树下一块不知有多少年的上马石上,先响亮地咳嗽几声,然后开了腔;说话时膛音很重——

    “田家堡子那帮狗肏的皇带子,今晚要来踩咱冯家崴子。妈拉巴子,都民国了,他们还想骑咱头顶上拉屎!各家各户睡觉都清醒点,以钟声为令。钟声一响,十八岁到五十岁的男爷们儿,人手一件家伙,都到冯德双家,见着田家堡子人,往死打,谁也不许装熊。冯姓的爷们伤了,全村人养;死了,家里头全村人管一辈子;谁临阵逃脱,谁家就别想在冯家崴子呆下去!我说话从来算数!”

    冯子祥讲完,等人们陆续散的工夫,又安排几个关系更近的冯姓小伙子,住在德双家。为防备“长枪郝”的人帮田大驴来打,他又安排冯四和一个地保骑快马到马架子村胡子窝“小保义”那里联络,必要时请他们出马。河东的小保义与河西的长枪郝两股胡子是多年的冤家对头。小保义与冯子祥有深交情。

    德全这时挤上来。他正跟二丫在河堤下柳毛趟子中相会,听见大钟响,把二丫送回家,忙跑过来。听了冯子祥半截话,不过也听明白了。他心眼儿多,自告奋勇地说:“今晚我到渡口老艄公那里住。田大驴要来,怎么地也得从渡口过,我好回来报信儿。”

    冯子祥赞成,又嘱咐他:“往回跑太慢。你在河岸边备一堆柴禾,田大驴一喊船,你就把火点着,这边就敲钟。”

    一切安排妥当,德双领一帮人回了家,冯子祥也回去睡觉。临吹灯,他将一把祖传腰刀放在枕边。小老婆埋怨他:“你还真为冯德双动真格的?这么大岁数了,万一有个好歹,我和儿子可怎么办?”

    冯子祥笑了一声:“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刘备摔孩子你知道不?冯德双哥几个不是一般人。兵荒马乱的年头,不把这样人的心笼住,万一哪股胡子抢到咱们头上,谁能拼死帮咱们?我这一辈子,挣下这份家业可太不容易!再者说,都是冯家太爷公孙,哪能眼瞅着让外姓人欺负?当头的不护犊子,这江山坐不长久。”

    冯子祥说着,扳过小老婆那纤细的腰肢紧紧搂住。女人在他后背掐了一把,使劲儿一扭身,把肥屁股对着他,说了句:“留点精神头,万一田大驴打来,你还得挂帅出征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