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之裂岸
字体: 16 + -

第2章 2)

    大河滔滔阅悲凉,无端遭际恨茫茫。龙蛇混沌尘埃暗,暮风飒飒水汤汤。

    结婚三天没大小,叔公能碰新媳妇腰。

    德全对玉儿早就口没遮拦,这回真真地成了自己的三嫂,他就更二皮脸了。玉儿结婚当晚上德全去私塾馆陪田先生睡的,早上回家吃饭听说了昨晚上的热闹事儿,他差点乐个跟头。趁着德双出外屋盛饭工夫,他凑到玉儿耳边说:“二姐……三、三嫂,昨晚儿那山狸子你知道是谁变的?”

    玉儿知道他狗嘴吐不出象牙,攘了他一句:“你——你个四鬼头变的!”

    “哎,就是我。你们被窝里那点事儿我全瞧见了。”德全没等玉儿的拳头落到身上,早一个高儿蹦出了屋。

    吃过早饭邻居二丫过来了。她和玉儿好得像亲姐妹,平时没少钻一个被窝就伴儿睡觉,到一起你捅咕我我捅咕你的,叽叽嘎嘎说笑个没完。这回在老太太屋里见到了玉儿,二丫却一句话没有,只是斜眼瞅着玉儿抿着嘴儿乐。玉儿挺不自在的,拽着二丫手,说:“走,陪我出趟外头。”

    俩人在东房山墙烟囱根后蹲下。玉儿起身早,边系裤带边催促二丫快点儿。二丫鬼模鬼样地朝玉儿一笑,说了句:“才一宿,就变样了?”

    “哎呀,死二丫,非撕烂你的嘴!”玉儿过去拧住二丫的一只耳朵:“你再瞎说,我就把你和德全的事儿告诉老太太!”

    德全与二丫暗中相恋,玉儿早瞧出来了,一直装不知道。这回说出口,二丫可急了,一把捂住玉儿的嘴,急咻咻地说:“好玉姐,你可别瞎说,根本没影儿的事。”

    玉儿正色说:“好妹子,我愿意你们成。咱们做妯娌,该多好!”

    二丫两颊绯红,沉默了一会,又扬起脸,神色悲戚地说:“我爹那个榆木疙瘩脑袋,说不上怎么安排我的命呢……”

    “用他安排?自个儿安排!”玉儿坚决地说:“别着急,我帮你们。”

    农历四月十八庙会,在当时农村可是盛大节日。冯家崴子人赶庙会都去河西田家堡子。田家堡子有座香火很盛的关老爷庙,每年四月十八,辽河两岸十里八村的人几乎都聚到这里。

    德双与玉儿结婚已三天,三天新人该回门。玉儿娘家在田家堡子已没人,田先生动了恻隐之心,早跟德双妈说好——玉儿三天回门就到他家。田先生平时就住到私塾馆,隔个十天半月地才回趟田家堡子家。家中有个老娘,眼神不济;有个父母包办的大媳妇,比田先生大五岁。田先生醉酒后跟冯家崴子人说过:他一生最不幸的就是这桩婚姻,他没跟自己媳妇睡过几回觉。可是,田先生还是有二男二女。大儿子叫田原,已成家立业。小儿子叫田野,大女儿叫田牧,小女儿叫田歌;合起来就是“原野牧歌”。田先生对早寡的老娘十分孝顺,儿女们对他也非常孝顺,而且念书都很好。

    四月十八早上太阳还没露脸儿,德双就把家中大叫驴喂饱草料饮足水,把一床小麻花被搭在驴背上。他和玉儿要早些过河,省得村里人调笑他们。玉儿梳洗打扮过了,向婆婆道了别,出了屋门。几步远就可以上驴,她扭扭地走了好一会儿。德双急性子,一把将她抱上驴背,还问她:“咋走这么慢?”

    玉儿的长睫毛一忽闪,含嗔瞪了德双一眼:“还腆脸问?都是你干的好事!”

    德双明白了,红着脸,手顺着驴背滑下来时偷偷地掐了玉儿大腿根儿一把:“驾——”一声吆喝,牵着大叫驴上了路。

    大叫驴欢欢地撒开四蹄,玉儿骑在上面,腰肢柔柔软软地摆动,不大不小浑圆的臀部也一扭一扭地颤动。德双在前面牵着缰绳,不时地回头瞧着自己的新媳妇。玉儿小红嘴唇一噘,问他:“瞅啥?不认识啦?”

    “玉儿,你真好看!”德双傻乎乎地来了这么一句。“你比结婚前变样了,越来越好看。你八成是七仙女下凡吧?”

    “我不是七仙女,我是狐狸精。”玉儿越发撒娇弄媚,“我的好三哥啊,我的好冯郎,你今晚儿可饶了我吧!你看你眼圈黑的!人也瘦了一圈,身上伤还没好……”

    “吁——”德双把驴吆喝站下,伸手向路边掐了一朵朵粉嘟嘟的喇叭花,搂着玉儿,给她插了满头,又轻轻在玉儿鼓胀胀的胸脯上抓揉了几下。玉儿打开了他的手:“馋猫!后面上来人了,快走吧!”

    说话间已到了渡口。这是辽河上百年古渡。浑黄的流水已淌成一卷历史,渡世纪风雨的舟船已斑斑驳驳。年老的艄公刘守愚一把白髯,渡口两岸几十年的演义,多少五花八门的故事,在他腹中满满地装着。他是这一带讲故事的能手,也是开玩笑的专家,更是吹牛的大王。不论官民贵贱,男女老幼,三教九流,只要从渡口经过,没有他不逗的;不论雅俗,不论荤素,不论粗细,什么话他都敢说,什么牛他都敢吹,没有人能闹过他,能骂过他。当然他分寸掌握得好,没有跟人闹急眼的时候。这一带人们都喜欢他,取艄公的谐音,都叫他老骚公。他最引以为荣的,也是最有牛吹的,是现在奉天城掌大权的张大帅和儿子张学良坐过他的船。

    那还是宣统刚坐金銮殿的时候,张作霖还是新民府的营官,有次去河西接学良母子,由这个渡口走个来回。后来刘守愚跟人吹:那次张大帅带十几个护卫,都骑着高头大马,分两帮过河。小船到中流,风急浪大,张大帅有点担心,开口说:“妈拉巴子,摆稳当点,你张老爷我水量可不大。”刘守愚不慌不忙,张口接上:“您老人家是条蛟龙,这条小辽河能盛得下您?长江黄河、东洋四海,那才是您闹腾的地方。”张大帅高兴了,哈哈大笑:“你个老小子,真会奉承人。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你老实说——赚过多少昧心钱?江心打杠子图财害命的事干过多少?”“哎呀我的张老爷,要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我早让辽河里的老王八精给逮去了,这会儿还能给贵人接驾啊!”张作霖被捧得晕晕乎乎,上岸后,让随从赏了刘守愚五块光洋。过两天张作霖接学良母子回来,多了辆车子,过河时刘守愚小心服侍,又得了五块光洋。在辽河上摆渡了一辈子,这是头一遭得这么大一笔钱财,刘守愚见人就吹。瞎冯五埋汰他,说张大帅根本没给他船钱,嫌他船摆得不稳,让护兵给了他几马鞭子。刘守愚跟冯瞎五赌咒: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堆的。咱俩谁要是编瞎话,王八精是他爹,大姑娘是他妈,西门庆是他爷爷,潘金莲是他姥姥——把瞎冯五骂得噎脖瞪眼儿。

    刘家是摆渡世家,几辈子操此业。渡口两岸一边一所房子,住着三辈子人。所以他家既算田家堡子人也算冯家崴子人。刘守愚认识德双,更认识德双的爷爷和父亲。当年冯老大和德福出事后,尸首还是他帮着打捞上来的。

    老艄公手遮阳光,看着德双玉儿新婚小两口亲亲热热欢欢喜喜甜甜蜜蜜下了河岸,向渡口走来,他咧开缺牙的嘴乐了:这个小生牤子!小时候他爹领他过河,我回回捏他的小鸡子——这会儿也人模狗样地领着媳妇逛河岸儿了!

    “辽河滩上什么最欢啊?柳毛趟子里公鹌鹑追那母鹌鹑哎!辽河水中什么最浪啊?嘴咬嘴的大鲤鱼扑棱棱上下翻哎!辽河岸老渡口什么最好看啊?新郎官领着新媳妇儿乐颠颠地上船来哎……”

    老艄公慢悠悠的几句唱,把德双和玉儿的脸臊得通红。按辈份德双玉儿要叫刘守愚二爷呢。德双让玉儿向老人鞠了一躬,老艄公哈哈一乐,说道:“傻小子,快扶着你媳妇过跳板。”然后又是一声响亮的吆喝:“开船不等客喽——”苍老的声音粗犷悠长,尾音在河两岸陡崖来回飘荡,渐渐消失。

    大渡船离了东岸,湍急的河水打得船帮嘭嘭作响,渡船上下颠簸。玉儿有点晕船,偎在德双怀里。德双一手牵着大叫驴的缰绳,一手搂着玉儿,手掌还轻轻在玉儿背上拍着。船上有十多个人,几头毛驴,几辆小胯车,都是河东几个村子起早赶庙会的。没有人不认识老艄公的。老艄公在船尾把着舵,一会儿跟这个骂几句,一会儿跟那个逗几嘴,满船嘻嘻哈哈。看到德双对新媳妇这么温柔体贴,老艄公半是认真半是逗乐子:“傻小子,在船上可不能亲媳妇儿;让河神眼热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看——这船有点不对劲儿!”

    说得德双心中直发毛。他赶快离玉儿远些,只是用一只手紧紧攥着玉儿的手,胳膊靠着她的侧背。瞎冯五不知什么工夫钻到船上。这个人属穆桂英的,阵阵落不下,哪儿有热闹上哪儿去,去了还专爱往女人堆里扎。随着渡船的颠簸,他假装站不稳,趔趔趄趄挨到了玉儿身旁。德双一见他就不烦別人,他对德双也打憷——自从那年他骂德双兄弟“而已汤”被胖揍一顿,他一见德双就躲。可这会儿,玉儿那窈窕的身段,那姣好的面容,惹得他的邪火在身子里乱窜,色胆包天地借着船晃荡的机会,胳膞肘儿直往玉儿胸脯上挨。玉儿觉察了,忙转过身子。德双也发现了瞎冯五的小动作,恨得牙痒痒,可在船上又不便发作,只是把大叫驴顺过去,挡住瞎冯五。瞎冯五磨磨蹭蹭地又挨近玉儿,当船猛一颠簸的当口,那张丑脸竟贴了玉儿的头发一下。德双气得眼珠子冒火。当又一个浪头起,船又猛晃一下之时,德双暗中猛一靠!德双跟郭老道练过功夫,这一靠外人看不出来,可内里有千斤力量,瞎冯五那瘦麻杆身子骨怎能受得了?早一个趔趄扑嗵掉到了河里!

    “哎呀——不好!有人掉下去了……”船上一片吵嚷声。

    老艄公一把舵,渡船拐个大弯儿,围着落水人转圈儿。两个水手把长竹篙伸向瞎冯五。可瞎冯五只会两下“狗刨”,辽河中流又是带漩涡的翻花浪,他早呛得不知东南西北了,哪还能腾出手抓竹篙。眼看瞎冯五渐渐灌大肚儿,要抓底儿凫,老艄公冲德双吆喝:“德双孙小子,还不下去露一手!”他也清楚德双的水性。德双怎能情愿救瞎冯五?可人命关天,不能眼看着他淹死。德双三下五除二脱了衣裳,只穿一条小红裤衩,浑身黑红的腱子肉,棒透了!农历四月中旬,太阳虽然火辣辣地照,可河水还是透骨凉。玉儿一手牵驴缰绳,一手捧着德双的衣裳,紧张得上牙直打下牙,颤抖着说:“三哥、三哥……你能行吗?”

    德双摆摆手猛吸一口气,从船头处腾地大头朝下扎入水中!好一会儿,德双还没露头。船上有人沉不住气了,玉儿紧张得心都要从嗓眼儿中蹦出来,简直要哭出来。虽然德双没露头,可瞎冯五却在河中挣扎上了,两手乱抓挠,浑身乱扑腾。原来是德双在水底摸着他,踩着水往渡船靠。瞎冯五呛急了,不知是德双救他,竟一把抱住德双的脖子,死也不松手。德双急眼了,几拳头将他打蒙,然后像拽死猪一样,从下面托着他的细脖子,一点点靠近大船。到了船帮,上面人伸手够不着下边人,瞎冯五昏昏沉沉又不知伸手配合,德双使出看家本事,双手托住瞎冯五的小干巴身板,双脚在水中一用力,身子一晃,竟把他举离水面三尺多高!船上人一片惊呼,都服气了——看来传说冯德双能扛一口猪过辽河,真不是玄话。上面的人趴在船边,像拽死猪一样把瞎冯五弄上船,又一搭手,把德双拽上来。德双浑身的鸡皮疙瘩有小米粒大。上牙打下牙咯咯响,脸都青了,忙跳进船舱换干衣服。玉儿把大叫驴交给别人看着,也钻进船舱。她用自己的小手帕擦着德双身上的水,看那三天前让山狸子挠的伤道子的痂被河水泡得泛白,心疼得眼圈都红了。德双没脱湿裤衩就要套长裤子,玉儿坚决不让。德双怕上边人探头看见,急慌慌地往下褪湿裤衩;越着急越套在脚脖子上,使劲一挣,一下子闹个趔趄,被玉儿一把抱住才没跌倒。玉儿低头瞅了一眼他那羞处,心头一阵狂跳,赶忙帮着丈夫系裤带、套衣服,忙乎得浑身冒汗,脸颊粉红。

    船上边正在抢救瞎冯五。老艄公吆喝德双玉儿把船舱中做饭的锅递上来,倒扣在船板上,把瞎冯五的肚子摁在锅底上,两个人把着头和脚用力压。瞎冯五哇哇一阵吐,妈呀一声叫唤,总算喘上来那口气儿。看着瞎冯五淹得像个红眼耗子,躺在船板上缩成一团的可怜样儿,老艄公还没忘逗他:“坐船不老实,还惦记着河里的王八兄弟。这回会着了吧——这顿王八酒喝得过瘾吧?”

    满船哄笑。瞎冯五哼哼叽叽地说:“老、老王八精嘴真、真损!”

    瞎冯五这副模样还赶什么庙会?老艄公把船靠回东岸,让几个人扶他上岸。瞎冯五有苦倒不出,像个落水狗似地,裹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眯缝着那双烂眼睛,一拐一拐地回了冯家歲子。

    船又向西岸驶去。有人问老艄公:“哎,老骚公,说是说,笑归笑,都说辽河涨水是王八精憋的,您见过没?”

    刘守愚回道:“我这可不是编瞎话——这事我亲眼见过。有一年我半夜睡得正香,就听得河沿上有动静。我以为有人要过河,迷迷怔怔走到河沿儿,刚要解船缆绳,忽然瞅见河边上有一大帮王八,大大小小几十个;大的有铜盆大,小的像二大碗,一起伸长脖子在河边拜三星。我吓得头皮发炸,一出动静,那帮王八嗖地全钻到河里去了。第二天这河水就开涨啊——眼见着涨!没几天就开坝了,庄稼人白忙活一春一夏。往后我就有经验了:一在半夜见王八拜三星,就准知道要涨水。今年六七月份,你的一家人千万别在半夜上河沿儿……”

    一船人正屏声静气听着,说了一气儿,问话的人又挨了骂,大伙儿哄地全大笑起来。

    说笑间,渡船已到西岸。

    田家堡子离渡口有二里地。德双和玉儿边走边瞧道两边的庄稼。河滩沙溜地种的是豆子,今春雨水足,半尺高的豆棵长得肥头大耳,碧绿喜人。德双家原来在河西有几垧地,那年家中出事后卖给冯子祥了。冯子祥和村里几个大户人家在河西的地多。每年收割时,河西总有人偷抢庄稼,因此冯家崴子人和田家堡子人断不了打架。

    德双和玉儿边走边唠嗑,不大工夫已到了田家堡子。田先生家在村西头。玉儿骑在毛驴上,看着街两边熟悉的房舍,不由得勾起了伤心事,眼圈红了;尤其是看到了自家卖掉的几间大瓦房,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掉到了衣襟上。德双好言柔语劝了一阵儿,她总算止住了抽泣。

    田家堡子比冯家崴子大多了。这是个几百年的老堡子。当年镶黄旗的一枝儿仗着大清皇家的庇荫,在辽河滩跑马占荒,以马蹄窝为界,分割了这片肥沃的土地,然后雇人耕种或租出去。冯家崴子人多地少,到田家堡子租地或当长工的多。当时有套嗑儿:“田家堡子富,冯家崴子熊;田家堡子大肚子骑高马,冯家崴子老跑腿儿一年要喝半年西北风。”田家堡子大人家多,什么“东余堂”、“西余堂”、“广德堂”、“积善堂”……大院套、高门楼比比皆是,气象不凡。特别是有个大户早年间出过武举人,为大清国立过战功,受过皇封,在堡子里更是打腰。村西的田家祖坟占地十几垧,古木参天,石兽、石碑林立,还有一块一丈多高的汉白玉大石碑,刻着“诰命”字样。守坟人的房子都是青砖乌瓦。这块坟茔地是这一带有名的“旗家坟”,每年各大节日祭奠不断,玉儿小时候还跟父亲去磕过头。田家堡子几乎都是旗人,老辈人管父亲叫“阿玛”,管母亲叫“额姆”。满族的老讲究特别多,像不吃狗肉啦,大人家房顶放粮食喂乌鸦啦。玉儿小时听父亲讲过,说乌鸦黄狗救过祖先老罕王努尔哈赤的命。民国以后,旗人不香了,田家堡子日见衰落,河滩的一些地渐渐被河东的大户买去。特别是这些年,兵荒马乱,遍地拉杆子起胡子,田家堡子被河西大土匪“长枪郝”控制,成为他的保险区。堡子里的当铺、烧锅、油坊、钱庄,都得按期出捐进贡,有土地的人家按亩数征银,连商务会长都是“长枪郝”指定的。

    玉儿向德双指指点点,说话间已到了田先生家。田先生昨儿晚上回的家,现在一家老小正忙着预备酒席呢。新姑爷上门,小鸡子没魂——小儿子田野满院子撵鸡,一见德双玉儿进门,脆脆生生地喊姐姐姐夫;大女儿田牧、小女儿田歌小燕飞似地跑出房门,蹦蹦跳跳一边一个拽住玉儿的胳膊,热乎劲儿赛过亲姐妹。

    田家人这么认亲,德双玉儿原存的一点拘谨全没了,小两口有礼数地向老老太太、少老太太问了安。眼神不济的老老太太搂着玉儿从头到脚摸个遍,干眼窝中竟沁出了泪珠,颤巍巍地说:“二先生两口子没福啊!这么水葱似的好姑娘……”

    田先生夫妇岔过话头,引德双玉儿同“原野牧歌”兄妹四人一一熟悉。一家老少四世同堂,热闹劲儿简直把房盖鼓开。田先生老妻、少老太太确实是又老又丑,但人极善良、极干净,浑身上下没什么上讲究的衣服,但瞅着是那么顺眼、熨帖;头发已灰白,但梳理得一丝不乱。家中收拾得规规矩矩,利利索索,真是木见本色铁见光,连灶坑门脸儿都没一点烟熏火燎的痕迹。更难得的是她对老老太太特别好,对老人不笑不说话,百依百顺;老老太太对她也好得不行。田先生当甩手掌柜,常年吃住在外,这娘儿俩相依为命,领一帮孩子把日子过得挺红火。

    田先生今儿特别高兴,酒席桌上喝得极痛快。德双和玉儿同“原野牧歌”兄妹几个轮流向老人敬酒,满屋子喜洋洋,乐融融,比过年还热闹。

    受父辈熏陶、影响,田家几个孩子都有些文气儿,都很开通。半斤老酒落肚,田先生照例又开唱了。这回唱的是拿手的《西厢》——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这忧愁诉与谁?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到晚来闷把西楼倚。见了些夕阳古道,衰柳长堤。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

    田先生微闭着眼,用筷头轻敲桌子,非常动情、非常投入地唱了一段又一段,韵味十足,德双和玉儿都听痴迷了。老小子田野,大女儿田牧,也有乃父之风,清亮亮地各唱了一首小曲,完了又逼着德双和玉儿唱。德双自忖嗓子比缸还粗,说什么也不唱,最后玉儿唱了一首《小拜年》,才算作罢。

    闹了有小半天,天近偏晌,田牧田歌拉着玉儿要去看庙会的热闹。玉儿临出屋,谁也未察觉地同德双对了下眼神。德双当然也想跟媳妇一起去,但田先生酒兴谈兴正浓,他怎能下酒桌呢。他只是嘱咐玉儿一句:“早些回来,晚饭前咱们得赶回去。”

    德双也是好酒量。十八九岁,血气方刚,几两白酒喝下去,精神愈加焕发,满脸英豪之气。田先生越看自己这位弟子心中越得意。他喝酒有个老动作——酒盅在嘴边拧个响,吱儿地一口。他破例地给德双倒盅酒,端起自己的酒盅同德双碰了一下,吱儿又一口干了;把酒盅向下一倒,滴酒不落,然后眼睛瞅定德双,动情地开了话匣子——

    “德双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冯家崴子我的这些学生,我最看重你,盼你能有出息。唉,我空有一腔志气,到老了也未得施展。孟夫子讲: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人生最大乐事也——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你现在虽然务农了,也成婚了,可不能把志向消失了。我推崇孔老夫子。他老人家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教导出的门生,志向都很远大啊。有一回孔子出游,东上农山。他的得意门生子路、子贡、颜渊三人追随着他。孔子感慨地说:‘登高远望,使人心旷神怡,你们几个说说各自的志向让我听一听。’子路先说道:‘我愿擂鼓之音上闻乎天,旌旗翩翩下蟠于地。由我率兵进击,必攘地千里,数我能耳!让他们二人做我的随从。’孔子夸奖:‘真是一位勇士,多么威武啊!’子贡接上说:‘我愿齐楚合战于莽洋之野,两垒相当,尘埃相接,交战构兵,我著缟衣戴白冠,陈说于白刃之间,解两国之患,数我能耳!让他们二人做我的随从。’孔子赞叹:‘真是一位雄辩之士,多么神气啊!’颜渊最后说:‘我愿得明王圣主而相之,使城郭不修,沟池不越,锻剑戟以为农器,使天下千岁无战斗之患。如此,何劳子路率兵进击?又何劳子贡陈说于白刃之间?’孔子听了更高兴地说:‘真是一位贤德之士,多么高尚啊!’子路举起手来问道:‘不知先生之意如何?’孔子回答说:‘我的志向与颜氏同。我愿带上我的东西从颜氏子也!’——孔老夫子同门生们闲谈,无论谈武、谈文、谈德,格调都是这么高。志当存高远,志当存高远啊!”

    田先生越说越激动,吱儿地一转盅,又干了一杯老酒,双眼凄迷地盯着手中的青瓷酒盅,盯了好久,又摇着头,苍老的声音让德双田原他们听了心颤——

    “酒真是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啊!我这些年全靠了它,不然,我没法活。一介书生,空有报国之志,却无回天之力……我推崇李太白。这个谪仙人,当他醉了的时候,是他清醒的时候;当他没醉的时候,是他糊涂的时候,因此他但愿长醉不愿醒。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太白视荣华富贵如浮云,一生以酒为伴,放浪不羁,痛饮狂歌,潇洒飘逸。酒入他的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剩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

    田先生一掷酒杯,大呼几句:“痛快!痛快!今天痛快……”身子一歪,倒卧在炕头上,沉沉睡去。德双和田家兄弟忙服侍他放平躺正,舒舒服服地去梦随他的谪仙人。

    话说玉儿田牧田歌姐妹们说说笑笑,来到堡子中央关老爷庙前。这个关老爷庙很有来历。传说当年大清国乾隆皇帝最喜欢《三国演义》这部书,百看不厌,亲自批注,称御批三国。乾隆最崇敬三国中的关云长,常自言自语感叹:“唉,大清国也应有这样的忠义之士啊!”有一天他在御花园中散步,听见有盔甲声儿,叮叮当当,回头一看,却没有人。乾隆心想,这可能是六丁六甲功曹们保驾来了,就一声问:“后面何人保驾?”后面响起了洪钟般的回答:“二弟云长!”“云长不就是关羽关云长嘛!那么我一定是刘备转世了!”乾隆心中暗忖,大喜过望,又问一句:“三弟翼德何在?”后面关羽答道:“三弟镇守辽阳。”乾隆又问:“四弟子龙何在?”又听答道:“四弟贬到苏杭。”乾隆连忙下令调辽东镇守使进京,又问四弟子龙犯了何错,为什么贬到苏杭?接着,又大兴土木,在正阳门两侧,右边修了个关帝庙,左边修了个张飞庙。上面一口气,下面刮大风,各地方官也大修起庙来。大家也都特别喜欢关羽这个人物,所以修的大多是关帝庙。各地的关帝庙都模仿北京的样式,关羽居中,左手捋着那长长的美髯,右手托着《春秋》——秉青灯读青史,志在春秋一部书。右边站着关平,手托汉寿亭侯大印;左边周仓擎着青龙偃月刀。从此,三国里的关羽更受中华民族尊敬,称他是亘古一人。老百姓传说他能保佑一方,什么事都要向关老爷烧香许愿,乞求保佑。田家堡子人是大清的皇带子,当然也堂皇地修了一座关帝庙,从乾隆年间到现在,一直香火不断。

    虽已过午,关帝庙前仍是人山人海。附近各村镇游人、香客、商贩从四面八方涌来。江湖艺人成帮成伙,耍枪弄棒,劈砖断石,耍猴变戏法,说书讲古,卖唱,卖大力丸,兜售狗皮膏药……各种有名头的小吃摊前也是人头攒动,香气、汗气、臭气,说笑声、叫骂声、吆喝声混成一片,乱成一团。各色人物可以说是全部登场,一些歪戴帽子斜愣眼的地痞流氓也混迹其间。玉儿她们专拣卖唱的地方钻。听了小金玉的大口落子,看了田家班的二人转,田歌又拉着两位姐姐去听方瞎子的大鼓书。方瞎子是远近闻名的说书艺人。传说奉天城张大帅每年都要请方瞎子去说一回书。今儿方瞎子说的是《杨八姐游春》。苍老略带嘶哑的声音干脆利落,神情动作惟妙惟肖。围听的人随着书中的内容或悲或喜,或嗔或急,精神头儿都被紧紧抓住。玉儿也爱听这一出儿,两眼紧紧盯着方瞎子那张唾沫星横飞的大嘴,两耳凝神细听,生怕漏掉一句话。听着听着,玉儿觉得身前身后挤得厉害。天上是毒花暴日,场子人又多,闷热得很。玉儿用小手帕不停地搧着脸上的汗,脚尖踮起费力地往前够,前边的人却往后靠,后边人一个劲儿往前挤,简直是密不透风。玉儿难受得不行,想往出挤。可后面有一个人像块膏药似地粘住她!玉儿渐渐地觉出不对劲儿:自己屁股后面怎么有一个硬梆梆的东西……玉儿一下子明白了!忽地一腔血全涌到了脸上!她扭头看了一眼:后面一个男人毛茸茸的一张大长脸!一双血红的牤牛眼睛简直能吓死人!玉儿胸口像敲鼓般狂跳,喉咙噎得喘不过气儿;想喊叫,出不了声,想挤出去,浑身软得无一丝力气。后面的坏蛋更放肆了,一双大手竟悄悄地扳住玉儿的两大腿根儿,嘴中臭热之气一阵阵直冲玉儿后脖梗,突然猛冲几下!玉儿觉得后面粘湿一片,她哇地一声呕吐了,眼前一黑,一下子瘫下去!后面的坏蛋顺势松开她。人群一阵骚动。田家姐妹挤过来,以为玉儿中暑了,忙来扶她。看到玉儿裤子后面的脏东西,以为是她瘫坐时沾上的粘痰鼻涕什么的,谁也没多想。玉儿清醒了,泪流满面,用手中的手帕擦了脏物,扔了;趁着人乱的工夫,同田家姐妹急急地出了这个圈子。

    田牧田歌还要到别处看热闹,玉儿紧紧拉着她们的手,急惶惶地说:“快回家吧!我身上难受得厉害。”

    姐仨小快步往家走。玉儿下意识地回回头:天哪——那个穿一身黑绸衣裤的黒大汉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并且不是一个人,还有两个随从似的人。这时已是离开了庙会场子,路上人稀少,玉儿脸吓得煞煞白,在中间拽着田牧田歌的手小跑起来。那姐俩不解,直嚷嚷。玉儿气急败坏地告诉她们:“后面有坏人!”

    田牧田歌回头看去,也不禁害怕起来:那个黑大汉是田家堡子有名的恶棍、淫棍,叫田万石,是头等大户田景满的小儿子。他大哥田万金是胡子头“长枪郝”的拜把兄弟,二哥田万银是捣腾大烟土的,三哥田万铜在奉天当军官。连田景满在内,人称为五虎。有人形容:五虎其中一虎在田家大院广德堂门口一跺脚,田家堡子就乱颤!田万石吃喝嫖赌抽占全了,特别是见了好看的女人就像蚂蟥见血一样。但他老爹给他立下一条规矩:兔子不吃窝边草,不许动田家堡子的女人。附近十里八村有姿色的大姑娘小媳妇,没少让他祸害。他有一个很响的绰号:田大驴!这绰号有三个含义:一是他脸长,像大叫驴脸;二是他脾气大,上来邪性劲儿,他爹他哥都压伏不住;三是他下边的那根东西特长大,像**。这田大驴跟人吹:他上奉天城看三哥,到小河沿逛窑子,只给老鸨子一半钱……

    今儿庙会,田大驴带两个跟腿儿的,逛了半天,轻薄了两个外乡女子,都不甚满意。中午在饭馆吃饱喝足,三个人晃晃当当也来听方瞎子的大鼓书,没想到遇到了玉儿这个美人儿,田大驴岂能放过!干过了刷浆的勾当后,还觉得不过瘾,又跟了下来。

    玉儿姐妹吓得腿麻身软,踉踉跄跄往家奔。田大驴三人加快了脚步,没费劲儿就撵上了她们。田大驴认得田牧田歌,吹胡子瞪眼赶她俩走,只拽住玉儿。玉儿拼死命挣扎,田牧田歌也大哭二号地跟他们厮打。玉儿知道已经离家不远了,催促那姐俩:“快回去喊哥哥弟弟他们……”田牧田歌忙飞跑着向家奔,一进院门就昏倒了一个,另一个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哭诉。德双和田家哥们儿一听,肺都气炸了,一个高儿从炕上蹦下来,趿拉上鞋就往外冲。田野临出院门还拽上一根打狗棒子。奔跑不远,已经听到玉儿的哭喊声。德双跑在最前面,见一个黑大个正用胳膊夹着玉儿,另两个家伙帮着拽着。德双头发竖立起来,眼睛血红,像头暴怒的狮子,大吼一声,双腿跃起,在半空中右腿猛一击,一下子踹在黑大个的长脸上。黑大个妈呀一声,双手一捂脸,玉儿掉到地上。田家哥俩也赶到了。田野手中有棒子,左一下右一下没头没脑地抡打着,那两个跟腿的没占着便宜。田大驴也会点武把操,跟德双对打着。毕竟他做亏心事,气亏力也亏,加上刚才冷不防让德双踹个鼻青脸肿,没几个回合就招架不住。玉儿这时也缓过劲儿来,趁着德双把田大驴一脚踢倒的机会,双手上去照他的驴脸上狠挠一把,挠了个满脸开花。光棍不吃眼前亏,田大驴爬起来撒腿开跑,两个狗腿子也一溜烟儿跟着跑了。

    玉儿浑身上下已不成样子,这时完全瘫了下来。德双脱下自己的上衣给玉儿裹上,双手托着她回到田先生家。田家老少围上来,打水,拿衣服,忙了好大一气儿,把玉儿弄熨贴。玉儿哇哇大哭一气儿,心口窝才觉得舒畅一些。田先生酒也醒了,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走,气得满脸通红。德双一口牙咬得咯巴咯巴响。老太太和田大妈搂着玉儿长吁短叹,泪垂不止。田家兄弟姐妹气得骂的骂,哭的哭。

    后来田原冷静下来,向父亲说:“田大驴他们绝不肯善罢甘休。”

    田先生停住脚步,说:“我也想到了。这么地吧——趁日头没落。咱们赶快送德双和玉儿过河。唉,这是什么世道!豺狼当道,鬼蜮横行,光天化日,抢男霸女……”

    德双和玉儿在田家父子护送下,来到辽河渡口。老艄公刘守愚正一拨一拨地摆渡逛庙会归来的人们,见老友田先生来了,刚想说几句笑话,可觉出这些人神色不对。大家上了船,行到中流,刘守愚见没有外人,才问出了什么事。田先生把事情简单说了。刘守愚手捋白胡子沉吟了一会儿,摇摇头说:“田景满这个老鳖犊子,八成是申公豹托生的;打下的这几个歪歪种儿,一个赛一个狠,一个赛一个坏,你们得防着点。”

    德双咬牙切齿地对田先生说:“二叔,我把玉儿送回去,今晚跟你们回来。”

    田先生说:“你个傻孩子,他们找的就是你,你还送上门?你和玉儿放心家去,我回田家堡子坐镇。好歹我还教过田家老二几天,看他们能把我们家怎么样。”

    德双和玉儿回到冯家崴子,没敢向老太太说庙会上的事。老太太见玉儿神色不对,追问了几句,玉儿只推说身上乏,晚饭也没吃,回到自己屋里拽过枕头歪躺在炕上。

    德全和二丫也偷偷去田家堡子逛了庙会。他们回来得早。吃晚饭时,德全问德双:“三哥,听人传说:田家堡子那个缺八辈子德的田大驴欺负外乡女人,叫人胖揍了一顿!”

    德双没好气地回了弟弟一句:“老实儿吃你的饭吧!闲吃萝卜淡操心,有你什么?”

    德全一赌气,扔下碗走了。德双盛了一碗饭,过西屋劝玉儿吃饭。玉儿怎能吃得下?扒拉两口就躺下了。天黑时,老太太过来摸摸玉儿脑门儿,玉儿泪珠情不自禁地叭嗒叭嗒往下掉。老太太估摸着玉儿回田家堡子是冲撞着哪位家中阴人了,便弄了一个鸡蛋,在桌上反复立着,嘴里还念叨:“是遇到玉儿她奶奶了?是遇到她大哥了?玉儿知道您死得冤,赶明个给您多烧纸钱。若是您,您就让鸡蛋立住……”

    说也巧,这鸡蛋就真立住了。老太太赶忙盛了一碗饭,插上一双筷子,放到外面窗台上。回屋看看玉儿,玉儿安静地睡着了。老太太叹口气,自言自语道:“唉,这‘立撞儿’就是好使。自家骨肉,您还缠磨个啥呢?多保佑您这个苦命的妹妹吧!”临出屋又嘱咐德双:“今晚你们各睡各的。”

    等老太太回到东屋睡下,玉儿睁开了眼睛,小声对德双说:“三哥,给我打盆干净水。”

    德双用铜盆端来水。玉儿把门插上,又扑地一口吹熄了灯,把下身脱个精光,蹲下哗啦哗啦一阵猛洗,打了一遍又一遍“猪胰子”,中间又让德双换了两回水。德双帮着媳妇收拾利索,把精疲力尽的玉儿抱到炕上,又帮她脱了上衣,盖好被子。德双倒水回来,以为玉儿睡着了,真的照妈妈的话又铺了一套被褥,脱衣钻进去。可玉儿伸出纤细的胳膊,又把他拉进自己的被窝。德双发现那对绣着鸳鸯戏水图的枕头已被玉儿的泪水打湿一片,便软语温存地劝慰玉儿。玉儿用小手堵住他的口,声音极凄楚地说:“三哥啊,妹妹我求您一件事……”

    “看你说的!两口子,什么求不求的?”黑暗中,德双勉强笑了一下。

    “不——是我求你!”玉儿坚决地说,“我求你有朝一日把田大驴杀了!把他那个驴三件儿砸烂剁碎!”

    玉儿满口玉牙咬得咯巴咯巴响,柔软的小胸脯剧烈地起伏,突然一翻身扑到德双那厚厚实实的身子上,呜呜呜地哭出了声。

    “田大驴,我饶不了他!”德双低沉地然而却是恶狠狠地说。他心中当然也憋屈得不行,可见玉儿这样,他只能强忍着。他用那钢锉般的大手掌轻轻地柔柔地摩挲着玉儿光洁丰腴的脊背,哄得玉儿止住了哭泣。玉儿渐渐地睡着了,睡梦中还不时地抽搐。

    德双不敢动玉儿,就让她这样静静地躺在自己的胸膛上。玉儿的心跳和他的心跳结合在一起,咕咚,咕咚……他听得真真的。

    突然,一阵狗的狂吠声!街上咚咚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德双家的大门被砸得嘭嘭响!玉儿猛地惊醒了,和德双慌慌地穿衣服蹬裤子。这时外面已经喊上了:“德双,德双,快起来,出大事啦!”

    德双把大门打开,进来的是老艄公刘守愚的小儿子刘义。他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告诉冯家人:“田、田大驴勾来了他大哥和一帮胡子,到、到田先生家找你;没找着,就把田先生家砸、砸了,田家人都被打伤了。他、他们还说要过河来找你算账。我爹和我大哥让我来报信儿,让你出去躲一躲。”

    德双简直气疯了,跳着脚大骂,又一迭声地让玉儿找老洋炮和大砍刀,他要去找田大驴拼命。

    德双妈沉着脸向玉儿问清了事情缘由,没说一句话,只是拽着德双玉儿向村中那所最壮观最排场的大院套走去。德双知道妈这是要干什么——老太太这是去找族长冯子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