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之裂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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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顽石亦将红楼琢,闲云有心情化雪。秋风吹拂流水意,独坐松阴唱大河。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老辽河,不舍昼夜,两千里的奔驰,两千里的呐喊,浩浩荡荡地流过东北大平原的腹部。恣肆汪洋苍茫勇劲的河水一任横流,冲刷着两岸柔软丰腴的土地,惊涛裂岸,桑田化流水,河底变桑田,生生不息,转瞬千年。

    大清王朝覆灭六年,孙中山在广州组织护法军政府、扬起大元帅之麾誓师北伐之时,也就是公元一九一七年、农历四月十八庙会的头三天夜里,在辽宁中部的一个小县城西南二十五里、辽河东岸的一个小村庄冯家崴子,发生了一件谁也想不到、谁也编不出的故事。

    这一天,冯家崴子一位最壮实最有力气的小伙子结婚了。他叫冯德双。传说他跟人打赌,一口气吃了一百个大菜饺子;又传说他扛一口猪能游过辽河。新婚之夜,冯德双被挠得遍体鱗伤,新房被砸得一塌糊涂。

    是新夫妇打架?还是遭胡子祸害?都不是。

    那天夜里三星快晌午时,给新人铺被褥的大嫂子搂着揭了盖头的新媳妇说了阵儿悄悄话,把新媳妇的脸臊得像泡透了的醉枣子。大嫂子又照着德双鼓胀胀硬梆梆的屁股蛋子狠拍了一巴掌,说了声:“悠着点儿,别像个瞎熊似的!”

    德双憨憨地傻笑,大嫂子哧地乐弯了腰,出去后把门使劲儿关上。

    德双虎背熊腰地站在炕沿边,对着低着头、手捻衣服襟的新娘子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伸出大手悄悄去扯新娘子的衣服。新娘子一激灵,一边推开那只熟悉而又陌生的手,一边扬起头,勇敢地把自己那毛嘟嘟的大眼睛对上德双那双略显细长但不丑的眼睛,然后勾着他的眼神儿,朝着窗户一努嘴。

    德双不解,又突然明白了;他轻手轻脚地端起大嫂子为新人准备的半铜盆洗身子水,悄悄地上了炕,一只手猛地推开上扇窗户,一只手顺势把水泼下去!只听着外面窗户根儿下妈呀妈呀叫唤,几个听声儿的嘎小子抱头跑了;中途不知哪一个绊倒了挡鸡窝门的土坯,咕咚摔了一大跤,起来骂嘈嘈地又跑远了。这边鸡窝乱了营,嘎嘎嘎一阵乱叫。

    “明早吃鸡肉吧,准引来黄皮子!”德双笑着顺口说了一句,关上窗户去拉新娘子手。

    新娘子一闪身,骗腿下了炕,说声:“我去圈鸡。”

    这时,外屋门响了,一阵咳嗽,东屋的老娘早已出去,“呼儿呼儿”地把鸡圈好。

    这边德双又挨近新媳妇。

    新媳妇浑身颤抖着,口中咯咯地上牙打着下马含糊不清地轻轻呼唤:“三哥、三哥……我怕……”

    德双喘着粗气说:“该改口了,别、别叫我三哥了。”

    “叫、叫啥呀?”

    “叫、叫……”德双胡乱应着,大手笨拙地解着新娘子的衣服扣子。

    原来新娘子是小接媳妇(童养媳),已在冯家生活了五年整。

    她姓田,小名玉儿,是与冯家崴子隔河相望的田家堡子人。田家堡子姓田的都是满族,属镶黄旗的一枝儿。玉儿的父亲人称田二先生,是祖传医人,家道还殷实。玉儿打小跟父亲认了不少字,童年是幸福的。可田二先生三十五岁后,与妻子同染上抽大烟的恶习,最后抽败了家。大儿子一气之下当了胡子,传说在北镇柳林子被打死了。宣统皇帝退下金銮殿那年,田二先生得了四十块大洋把十二岁的玉儿许给冯家,然后带上老伴儿和小儿子下了江北(指逃荒到吉林或黒龙江)。爹妈一去几年无音讯。刚开始,玉儿泪水不断,成宿睡不着觉,瘦得像根柴棍儿。后来冯家人待她不错,她渐渐地认了这个家,渐渐地出息得丰腴标致了。

    冯家老祖根儿在山东省,传说是俗称“小云南”那地方的小冯村。乾隆年间,四个没出五服的兄弟,随着清朝向关外的移民,流落到了关东辽河滩这片荒土上,到现在发展到百多户的冯家崴子。冯家崴子坐落在辽河一个大胳膊肘弯里,全是河淤黑土地,非常肥沃。那真是随便插上一根柳条,就能长成参天大树;随便撒下一把种子,就能收获一片好庄稼。可这个村受辽河利,也受辽河害。不仅是辽河涨水受害,最大受害是受辽河水冲刷,河岸崩裂。近二十年来,河道逐年向东滚,冯家崴子人忧心忡忡——再过几年,西树林岗上的老祖坟就得迁了!老辈传下来的话:当初选祖坟时,一个一只眼的南蛮子阴阳先生断言:百年后冯家有贵人出。冯家祖上老哥四个繁衍了四脉子孙队伍,到现在是穷富不均,良莠都有,但还没有一个人当过什么像样的官儿。

    德双家家境在村中是属于中等偏上的,到德双父亲冯老大这辈儿,突然起了大变故。

    冯老大与妻子何氏结婚十五年,生下四男一女。家中有十垧地,一挂马车,雇着一个长工,农忙时还叫些短工,冬闲时又开粉坊,小日子过得像泡了水的木耳,一个劲儿地见发。可自从老爷子去世,不顺心的事一件连着一件。先是辽河发了两年水,冯家的地靠河滩,接连收成不好。后来粉坊失火,烧了三间东厢房。没过几天又遭胡子抢,两囤高粱被挖个底朝天,百十块白花花叮当响的“袁大头”被连箱端了。再往后,冯家的头生姑娘莫名其妙地疯了。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光着身子在街上跑,丟尽了爹妈的脸。一天没看住,跳辽河淹死了!往回运尸首时,走到半路车轴断了,一匹三岁口的辕马窝死。冯老大蒙了。后来请了田家堡子阴阳先生田瘸子来看。田瘸子一脚深一脚浅地房前屋后看了好一气,又到冯家祖坟上看了看,末了问冯老大:老爷子下葬打墓时,挖到什么没?帮忙的光棍汉眼神不济的瞎冯五记起来:当时挖出一条大长虫,打死了!

    “这就是了,这就是了。唉,可惜!可惜!”田瘸子仄愣身子使劲跺脚,脑袋摇个不停,“轻者是得罪了蛇仙,重者是断了冯家祖坟的脉气。蛇是随便动得的么?龙蛇一家啊!”

    冯老大吓得不行,直讨问怎么办。

    “怎么办?破财消灾吧!”田瘸子还是唉声叹气直摇头。

    冯家设了蛇仙堂,闹腾了两天。田瘸子走时嘱咐冯家人:“上香七七四十九天,好好伺候着吧!”

    这以后消停了一年。冬天里冯老大与二儿子德福往辽西沟帮子运粉条,有一回走到黑山县城东,突然一阵枪响,从北面柳趟子中跌跌撞撞地跑出一个小个子短打扮的人,手里拎着家伙,好像崴了脚。这人上了道,单腿跪地拦在冯家父子车前,一口海城腔:“老大行个方便吧!让我在这挂车上藏藏身,日后决忘不了报这个恩。”

    这好像是个胡子,冯家父子怎敢不答应。爷俩把车尾巴上长条牲口槽子翻过去,把这个人扣到里面,上面再压上粉条捆子。好在这是个小个子,不然这么个牲口槽子也藏不住人啊!一切弄妥当,爷俩赶着车战战兢兢往前走;后面追上来一帮人,也是拿枪刀的胡子,追问他们见没见一个小个子、小脸、鼓眼睛的人。冯家父子支吾着说看见了,顺柳趟子往南跑了。这帮人便朝南追下去。车过了黑山县城,爷俩把这个人放出来。这个人又单腿跪地,很义气地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可妈拉巴子俺今日走了麦城,身上分文无有。这么地吧——把我这把匕首给你们。日后你们拿这东西到河西张家窝棚或八角台找我,或者什么时候遇到我的保险队,这就是证明。我张雨亭绝不会忘恩负义。”说完一抱拳,扬长而去。

    当时冯家父子谁知道张雨亭是何许人啊!除了害怕没别的想头。回到家中,冯老大将这事跟妻子讲了,把匕首扔到箱子底下,再不提,冯家崴子也没第二家知道这件事。

    过了半个月,冯家爷俩又去沟帮子送粉条。起大早赶车过辽河,刚上西河沿便遇到两伙胡子开仗,他们赶紧退回河上;逃跑时天黑没走对冰道,把车赶到清沟里,冯家爷俩全淹死了!可怜啊——冯老大三十七岁,正当壮年;二儿子德福才十七岁,小牤牛似的,全做了屈死鬼。冯家一共四个儿子,按禄福双全排。何氏领着德禄、德双、德全在辽河边跳脚哭嚎了一整天,昏死过多少回!何氏才三十五岁,就成了饱经忧患的寡妇。她人长得齐整,皮肤又白净,刚守寡时,村上一些光棍汉打她的主意,瞎冯五甚至把尿撒到她家房门上。可她刚烈无比,那些无赖全被骂得缩了脖子。一次瞎冯五在西河滩高粱地边截住她,死皮赖脸纠缠,被她挠成了血花脸儿,半个月不敢出门见人。

    冯家接连遭难,家境衰落。冯老大父子死后一个月,西河滩的五垧好地就被村里头等大户冯子祥买去。何氏在文书上按手印时,当场咳出了一口血;回到家里搂着三个儿子刷刷流泪,直咳了一宿,以后落下个咳嗽病,一到冬天就犯。何氏常把卖地文书给三个儿子看,叮嘱他们长志气。这位女人有雄心,有远见。她把长工辞了,和大儿子德禄领一个小半拉子耕种五垧地,把三儿子和老儿子送到私塾念书;平时省吃俭用,家里外面安排得井井有条。白天她在地里干活,好老爷们儿都不是对手;晚上在油灯下做一家人的四季衣服、鞋袜。每次德双半夜爬起来趿拉鞋出去撒尿,都看见妈的屋里灯亮着,妈还在飞针走线。由于过度操劳,不到四十岁,何氏的头发就白了大半。丈夫死后,孩子们生活没屈着,可她却舍不得添置一件新衣服,平时装束就是一身灰大布衫,腰扎一条麻绳,大衫前襟下摆一角掖在腰间,见到地头、道上有柴禾棍儿,就捡起来兜着;每次下地或出门办事都是如此,回家总是一衣兜柴禾。冯家父子刚死那阵儿,村中有人嚼舌根,说何氏是克夫克子的命;几年过去,村中人对这位女人都另眼相看了,敬重得很。

    玉儿没进冯家门时,老大德禄就结了婚,媳妇比德禄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何氏一是讨个吉利,二是想找个顶硬的帮手,操持这个家。经过几年积蓄,冯家烧掉的厢房盖起来了,冬闲时又开上了粉坊。挨老房子东边盖了新房,让德禄两口子住。老房子西边的邻居孙歪脖子一家过不上溜下了江北,何氏抓住机会没花多少钱买下了两间东倒西歪的草房——主要是相中了这块房基地,准备着以后儿子结婚盖房子用。四十块大洋换来了玉儿,何氏非常高兴:三儿子媳妇有了着落,就剩一个老疙瘩了。

    玉儿模样儿好,又识文断字,老太太很心疼她;特别是想起屈死的大女儿,就更拿玉儿当亲生女儿一样待了。玉儿庆幸自己命好,摊上这样一个好人家、好婆婆;对未来的丈夫德双的模样、身板、性情,玉儿更是满意。

    她心早熟,对婚姻的事明白,知道自己迟早是德双的屋里人,平时对德双总是明里疏远暗里关心。德双比玉儿大一岁,对男女的事还懵懵懂懂。有一回德双和一帮嘎小子在辽河洗澡,两个比他大几岁的小子将他按倒在沙滩上,使劲抓他的那个小东西,逼他承认和玉儿睡一被窝,还说了一大堆德双从没听过的话。德双有劲儿,拼命把两个坏小子掀翻打跑,一猛子扎到辽河里,一口气游到对岸,精光光四仰八叉躺到沙滩上;想想两个坏小子那些撩人的话,把一泡尿朝天射出去!温热的尿水淌到肚皮上,德双感到从没有过的快意;回到家再见到玉儿,便有些讪讪地,有时便偷偷地瞄玉儿的腰身。有一回德双到东房山墙烟囱后的茅房解手,正赶上玉儿蹲在那里,雪白的小屁股对着他。德双一时惊呆了!满腔的血全涌到脸上,想转身走迈不动脚,想惊叫出不了声。玉儿一回头,羞得提着裤子赶忙站起来,背着脸小声说:“三哥啊,往后进茅房先咳嗽一声。”

    德双憋着尿咚咚咚跑了。以后上茅房,他总是咳嗽一大阵儿,这习惯保持了一辈子。

    德双妈是明白人,平时对玉儿好是好,可不让她与德双多接触。娘俩住一个屋,睡一铺炕,孩子照着大人的影儿长。玉儿和德双虽心下爱恋,但一直到结婚头一天,还是相安无事。在老太太的调教下,玉儿对家里的活儿拿得起放得下,特别擅长女红。她纳的鞋底儿,鞋帮穿烂了鞋底还是硬梆梆的;她裁缝的褂子,怎么穿怎么受看。左右街坊邻居的女人们老爱求她剪鞋样儿,裁衣服。此外,像做饭、洗衣浆被、喂猪、养鸡鸭鹅狗、侍弄园子……玉儿样样是把好手,干什么都爽快利索。有一回家里没米了,老太太他们忙地里的活儿,德双德全上学,玉儿便勇敢地牵上家里的大叫驴,用口袋灌了高粱,到碾房去碾米。套驴时,玉儿可着小嗓门儿,吆吆喝喝极费力地把夹板套到驴脖子上,再系上兜肚绳。赶驴走了几圈儿,驴很不老实,又扭脖子又尥蹶子。差哪儿呢?玉儿眨巴眨巴大眼睛,这瞅瞅那看看,忽然发现了挂在碾道墙上的套包子。噢,这玩艺儿没给驴戴上!玉儿顺手把套包子套到驴脖子上。一碾盘米快碾下来,老太太下地回来接玉儿,看到这情景,也顾不得婆婆的尊严,直笑得蹲到了地上。她忙把驴卸下来,一看大叫驴的肩胛都快打破了!

    老太太在吃穿上没委屈了玉儿,只有一件事,让玉儿吃了大苦头。原来玉儿在该裹脚时,爹妈正忙着抽大烟,哪顾得上女儿;到了冯家,玉儿的一双大脚可让老太太着急上火。老太太一狠心,一天里找来三个老女人,硬按住玉儿,把她一双葱白似地嫩生生的小脚趾硬掰过去,硬给缠上了!随着脚趾骨节嘎巴嘎巴的断裂声,玉儿哭得背过了气。唉,玉儿遭的那个罪啊!半个月中天天哭得泪人儿一样。头几天解手都得老太太扶着在屋中解,往后扶着墙根儿走。过了三个月,断趾长定了形,可玉儿的脚还是比同龄女子大。

    德双念了三年私塾,落下个盘腿坐在炕上身子就直晃的毛病。三年中,认的字不算少,可写字总是不中先生的意,为此手心没少挨板子。私塾先生姓田,叫田景泽,是个四十多岁白净脸膛的落第秀才,老家在河西田家堡子,也是在旗人。田先生学问当然不用说,为人也古朴正直,就有一宗毛病:好酒。但喝多了不闹,就是爱唱。什么南朝北国的故事他都知晓,都能编着唱,特别是“西厢”唱得好。德双兄弟入学不久,田先生到冯家访看过。他与田二先生是刚出五服的兄弟,认得田玉儿,唏嘘了好一阵儿。那时德双妈新寡,正是防闲话的时候,可她还是勇敢地留田先生吃了顿饭。本来嘛,先生头一遭到学生家,从玉儿那里论,还是亲家,这样做不为过。德双妈没上桌,由德禄陪着,就着四碟小菜,田先生喝了半斤高粱烧酒。这次田先生醉了没有唱,临走时踉踉跄跄吟了一首诗——“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霜被群物秋,风飘大荒寒。荣华东流水,万事皆波澜。白日掩徂晖,浮云无定端。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且复归去来,剑歌行路难。”

    德双兄弟当时不知这诗的出处,也不能洞知先生是何等胸怀;何氏和德禄更是懵懂,只知田先生是大好人,值得敬重。

    田先生在冯家崴子是多少人家酒桌上的常客,一到过年时几乎家家户户门框上都贴着他写的对子,声誉很好。可这次在德双家喝酒,还是被村里几个追德双妈而不得的无赖汉编排出埋汰故事。说是田先生有一天心血来潮上来酒瘾,告诉德双德全:明晚儿到你们家喝酒。德双兄弟回到家跟妈一说,这女人非常高兴,嘱咐德双到学堂上问一问先生爱吃什么菜。第二天上学,德双一问,田先生摇头晃脑说道:爱吃不过鸡鸭鱼肉而已。德双回家跟妈一说,这女人犯了难:鸡鸭魚肉好做,可“而已”是什么菜啊?她打发德双到村头刘家酒馆问掌勺大师傅。大师傅心里好笑,顺口说了句:“你妈拉个巴子!”德双回来一学说,女人记下了。第二天田先生来,鸡鸭鱼肉做好端上桌,接着又烧了一道汤。女人用汤勺在裤裆里刮了两下,在汤锅里涮涮,然后盛上桌。酒足饭饱田先生走时告诉说:今天味道最好的是这碗汤……这以后,有臭小子就管德双兄弟叫“而已汤”。开始他们不知怎么回事,后来晓得了内情,气得七窍生烟。有一天瞎冯五遇到放学的德双德全,挤弄着红眼圈烂眼边,不知好歹地打趣了一句:“而已兄弟下学啦?”德双德全疯了一样,冲上去一人抱住瞎冯五一条腿,一下子就撂倒了。兄弟俩照着瞎冯五没脸没屁股地又打又咬。开始瞎冯五蒙了,后来缓过劲儿来,还是把兄弟俩压在了身底下。正在两兄弟要吃亏时,德禄赶着大车过来了。德禄虽不善言谈,可庄稼活精,车赶得好;尤其是那杆大鞭子,挥舞起来,抽什么东西分毫不差。有个闲汉跟他打赌:两丈开外的苞米叶上夹个烟屁股,抽着了给他个玉石嘴儿的烟袋;抽不着他给人家磕三个响头,叫声爹。德禄一鞭子便把烟屁股打开了花,苞米叶却纹丝没伤。活该瞎冯五倒霉,这顿大鞭子挨得啊!又是半个月未能出门。人真是贱皮子,这往后村中没谁再敢欺负编排冯家寡母孤儿了。瞎冯五遇着了冯家哥们儿,离老远躲着走,躲不及便点头哈腰先打招呼。田先生以师长和亲家身份出入冯家,大大方方,村里没人说咸道淡了。

    德双十五岁时,家中又添了地,拴了车,人手实在不够,老太太一狠心,就让德双退学了。德双倒没太难过,玉儿可是伤了好长时间心。这姑娘心性高强,盼着德双能出人头地,别在庄稼地搬一辈子土坷垃。玉儿虽然没正经上过学,可识字写字比德双还强。父母抽大烟,把家中值钱东西逐渐都卖了,最后连那些祖辈传下来的线装医书和古典名书都拿去换了大烟泡。有心的玉儿藏了一套《红楼梦》,偷偷用小包袱带到了冯家。夜里闲下来就绊绊磕磕看一段。有时老太太嫌点灯费油,撂下脸子才作罢。看到香菱那一节,触动了自己伤心处,躲在被窝中落了不少眼泪瓣儿。老太太爱听古儿,家中有老辈留传下来的《三国》《水浒》《西游》《隋唐演义》《三侠五义》《精忠说岳》等一大套唱本儿。冬闲了,大雪封门的夜晚,老太太叼着长杆大烟袋往炕头一坐,旁边偎着玉儿,让德双德全轮流着念唱本。当时大鼓书非常流行,这哥俩都能模仿说书瞎子的腔调为母亲和大哥大嫂、小半拉子又说又唱。有时邻居和村中一些爱串门的闲人也凑趣来听。玉儿在那哥俩累了的时候,也常接过唱本儿来一段。玉儿嗓门豁亮,大伙更爱听——中国的传统文化,在民间,很大程度上是这样繁衍流传下来的。

    老太太过家滴水不漏,除了外面的铁杆儿庄稼,家中鸡猪成群,打猪草、挖野菜,就成了玉儿的常活。春夏天荒地里河滩上长的各种野菜,玉儿都能叫上名;哪儿什么菜多,什么季节采什么菜,玉儿全清楚。每次出去,玉儿都能采上两口袋。一个人背不回来,就等着德双德全下学堂,推着独轮小胯车去接。在野地里,玉儿可野了,高兴了就唱:唱野花开,唱鸟儿飞,唱柳枝儿摇,唱辽河水流。有的曲儿是当时河东一带流行的,有的是玉儿自己编的,随唱就随扔了。有一回德双德全去接她,她和邻家二丫挎着筐,坐在辽河边坝埂上正漫不经心地唱一首《走马芹》小曲儿——“走马芽开花黄嫩嫩黄嫩嫩啊!黄嫩嫩的花儿就像大姑娘心。大姑娘心花好看不能采啊!谁采到了谁丢魂……”

    德全鬼精豆子似的,知道玉儿是自己的三嫂,小叔子对嫂子是可以闹着玩儿的。他扯开尖嗓门也吼了起来——“辽河水哗啦啦哗啦啦地流,大姑娘想情郎不害羞不害羞。半夜里睡不着觉尿了炕啊!尿炕精的媳妇没人疼没人疼……”

    玉儿起身朝德全扔了个小土坷垃,德全嘿嘿地装了个鬼脸儿,几个人忙往胯车上装菜口袋。这次采得多,三个大口袋,把小胯车压得吱吱叫。德双在后边手握两根车把推车,德全在前面用根绳子拉,玉儿和二丫挎着筐拎着秃镰刀在后面蹦蹦跳跳跟着。车在坝埂小道上很不好推,口袋又挡视线,前面德全一拉偏,小胯车磆碌碌翻到坝下!德双气得照德全屁股踢了两脚,德全也不甘示弱,回身抓住哥哥胳膞就撕巴,可早被德双压到了身下。玉儿忙上前拉架。德全呜呜哭着,突然没动静了——脸上挂着泪道子,支棱着耳朵细听,又悄声说:“三哥,柳毛子里有白肚囊(一种会唱的小鸟)。”德双松开德全,两个人从两面包抄过去。突然,西北边河面上“轰”地一声闷响,小鸟吓飞了,哥俩也吓得跑到坝顶往西北方向看。原来是几个散胡子在用土炮炸鱼。辽河的大鲤鱼好吃着呢,胡子大当家的馋了,常让小喽罗来炸鱼。德双他们害怕,推车急急往家走。过了半袋烟工夫,玉儿悄声喊起来:“快看——河当腰漂个白东西!”

    德双德全手遮阳光一细看,不约而同地喊起来:“是条震翻白了的大鱼!”

    原来这一炮只崩着了一条鱼,胡子没发现,顺流漂了下来。德双德全飞也似地跑到河边,手脚麻利地脱掉衣裤,手护着裆,从一丈多高立陡立陡的河岸上扑嗵扑嗵跳下去。辽河水顿时把他们淹没。等到哥俩冒出头来,已快到河中间了。这年水大,水宽流急。德双先游到大鱼旁。原来是条三尺来长的大胖头鱼,半阴半阳地顺流漂着。德双踩着水,双手去抱大鱼。可大鱼溜溜滑,一抱一跑,一抱一跑。这时德全也游过夹,哥俩用手慢慢推着大鱼,一点点顺到河边。等脚踩到了河底,四只胳臂把鱼托起来,向岸上登。一个大浪打来,一丈多高的河岸轰地崩裂了一大块!德双眼尖,拽着德全一个猛子扎下去。浪过土散,哥俩又浮出水面,那条鱼早跑出好远。哥俩又追过去,把鱼顺到河岸坡缓的地方,到底弄上了岸。嗬,这条大鱼足有十五斤重!看着是那么馋人。从来没得过这样意外之财,德双德全乐颠了馅儿,双手拍打屁股,跳着脚欢呼。玉儿和二丫雀跃着跑过来,又嗷地一声闭上眼背过身去——原来这哥俩还光赤溜地一丝不挂呢!

    把鱼运到家,德双德全满以为会得到老太太一顿夸奖,美美地大吃一顿,可老太太却黑虎起脸,说了句:“咱家不要!都给二丫家!”

    “那,为啥?”德全身子扭股糖似地,一百个不愿意。

    德双刚要发言反对,玉儿一拽他的后衣襟,小声说:“还不明白?咱家不能吃辽河鱼。”

    德双德全都默不作声了——爹爹、二哥、大姐的命都丢在辽河里!辽河的鱼啃过他们的身子啊!

    鱼没吃上,可祸却闯下了。村里有胡子的眼线,那几个炸鱼的胡子知道了德双他们捡鱼的事,三个胡子骑着高头大马径直闯到冯家院子。胡子们下了马,竟把一匹马拴到了正门框上,两匹马拴到窗户上,窗户纸捅个稀烂。拴在门框上的雪花青马咴儿咴儿直叫,前蹄把门槛子刨得当当响。德禄赶牲口下地没回来,德双玉儿几个孩子吓得哆嗦成一团。德双妈见多识广,知道这几个胡子不是善茬,忙从灶坑中抓把小灰,抹在玉儿脸上,自己整整衣襟迎出去。三个胡子中,那个大个子连鬓胡子是个小头目,他手拿马鞭,站在房门口就开骂:“妈拉个巴子!牙口长齐了吗?敢从老虎嘴里分食儿!把鱼刺都给我吐出来!”

    那两个矮胡子嘴里也骂骂咧咧,一齐掏出胯下的那根东西,一个往窗前的大酱缸里浇尿,一个进屋往锅里浇尿。德双妈气得浑身打哆嗦,可嘴里还得赔过年话:“三位好汉,俺孩子无知,你们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贵手,俺加倍赔钱……”

    “赔钱?哈哈,说得轻巧!”那个往饭锅里浇尿的小胡子一边抖擞着那根东西,一边走进里屋,一下子看到了玉儿。尽管玉儿抹了一脸小灰,可婀娜的身段还是让胡子看出这是块美玉。可恶的胡子停止了系裤带,一把拽过玉儿,用袖头子把玉儿的脸蛋儿使劲擦了擦,便大呼小叫起来:“大哥,快进来!咱丢条胖头鱼,逮着条美人鱼!”

    玉儿哪经过这阵势,早吓得湿了裤裆,哭得不是动静了。德双德全又怕又气又急,眼看玉儿要遭殃,哥俩哭喊着一齐闯上去,一个抱胡子的腰,一个掰胡子的手。可哥俩也不抵一个恶胡子。这胡子放开玉儿,一手拎着裤子,一手挥圆了,几巴掌几脚就把哥俩打得一个鼻口蹿血,一个捂着肚子叫唤。德双妈红眼了,像母老虎一样闯进屋,把玉儿搂在怀里,不是动静地破口大骂:“驴!没尾巴驴!你们也是爹造娘养的,你们也有姐和妹,干啥这么不拉人屎!不干人事!”

    “肏你个老不死的!滚犊子!”小胡子破口大骂,又上来拽玉儿。

    德双妈真是辣嚓(关东土话,指不好惹、敢下手),一个大巴掌搧过去,倒把小胡子打愣了!接着又假装解裤带,口中咆哮:“你来肏!你来肏!小**样儿!毛长齐了吗?”

    鬼怕恶人——这个辣嚓劲儿竟把小胡子弄得有点懵。

    那个大个子胡子进了屋,扬起马鞭就要抽,一眼瞅见玉儿,打了个愣怔;玉儿眼尖,也认出了他是田家堡子人,小名叫三秃子,早些年与自己大哥一起入的胡子伙。三秃子嘟哝一句:“这不是田二先生的丫头小玉吗!咋到这家了?”

    德双妈一听,有门儿,忙缓了口气,求饶道:“好汉认识俺玉儿,就劝劝那位兄弟。我这就给你们杀鸡。德双德全快到二丫家里把鱼抬回来,玉儿去你大嫂屋里拿鸡蛋。”

    德双催玉儿和德全快出去。他怕妈吃亏,不走。

    三秃子挺仗义地说:“算了算了!今儿便宜你们这家人了,把鱼还回来得了!”

    三个胡子骑着马走了。玉儿乍着胆子喊了一句:“三秃子哥——我大哥到底是怎么了?”

    三秃子在马上头也不回,抛过来一句:“俺那绺子在北镇胡屯被打哗啦了,听说你大哥成枪粪了!”

    玉儿跳着脚哭了一大阵儿。

    经过这一场惊吓,玉儿病了半个月。病好后,可也怪,玉儿反而更精神了,形容举止成熟多了,走路款款,言语温软,怎么看怎么像个大姑娘。老太太更不放心,张罗着让玉儿“开脸上头”。两个孩子一个十六,一个十五,圆房也不算早了。这兵荒马乱的年头,遍地是胡子,一朵花似的玉儿若是再有个闪失,那可不得了。可德双不干。德双憋了一口气,非要学身武艺。老太太骂了几次,又烦请田先生来劝过,可德双犟死牛的脾气,认准一条道说啥不回头。最后倒是田先生劝德双妈:“由他去吧。说不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德双妈不懂什么非福不非福,田先生这么说了,她长叹口气,落了几滴泪:“唉,儿大不由娘。”

    德双费了多少周折,到底拜了西岗子郭老道为师。每当农闲时,就去郭老道那里尽孝道,学武艺。郭老道七十岁左右模样,可实岁数谁也说不清。谁问他的岁数,他就是一句:道不言寿。他在当地是个神秘传奇人物。传说他是山东蓬莱人,早年在武当山呆过,以后到辽东九顶铁刹山八宝云光洞修炼,后来又到奉天乾清宫、辽阳千山当过道长。为何流落到此地,谁也说不清。一个人在西岗一棵古树下搭了个窝棚,默默度日月。开始人们不知道他有功夫。一次有帮胡子来骚扰,吃了他的,拿了他的,他全然不管,最后还要放火烧了他的窝棚;一个胡子竟还要拔他的足有一寸长的白眉毛,说是带回去给大当家的开开眼,郭老道才动了手脚。这五六个胡子都会点武把操,平时打打杀杀野气十足,可不知怎么回事,也没见郭老道怎么大打出手,这帮哥们一个个都鼻青脸肿,趴在地上起不来。后来这帮胡子的大当家、绰号“小保义”的来三请郭老道当他们总军师,说是模仿刘玄德三顾茅庐,可郭老道始终没开面。这往后,哪绺胡子也不敢招惹郭老道。当地一些愣小伙子来拜师学艺郭老道概不收徒。有时缠得不行,郭老道就挑老实忠厚的,教几招几式,但声称:谁也不是他的弟子,不许打他的招牌。德双也属这一类的,两年里,只是学了些皮毛。虽未得真传,可耳濡目染,郭老道那道德经的信仰,对德双产生很大影响。

    从十六岁到十八岁,这两年中德双的身体气吹似地长,壮得像头小牛犊子,般般大的小伙子,被他一弄一个跟头,成为远近闻名的壮汉。

    两年过去,经母亲再三催逼,德双终于同意与玉儿圆房了。

    今天,玉儿和她的三哥终于结合到了一起,成为真正的夫妻。

    是夫妻了,可他们脑子里一时还转不过弯来;兄妹相称相处惯了,冷丁地要睡到一个炕上,钻到一个被窝中,该怎么……

    虽然多少次憧憬在一起,多少次梦中相欢,德双玉儿都清楚地记得自己梦中第一次青春勃发的那一时刻;可那毕竟是自个儿发生的事,现在俩人真地在一起了,该怎么做?

    德双心狂跳着,还是很勇敢地把玉儿的衣服纽扣都解开。玉儿的手抖得厉害,自己无法脱去那身红衣裤,德双帮着她脱,脱一件俩人喘息一阵儿。待到脱得只剩下小内衣,玉儿已喘作一团,无力再坐着——在炕上坐福已坐了大半天,腿脚早已呈麻木状态。玉儿倒在德双臂弯里,德双感觉出她的心在狂跳,也感觉出她那对**的温软。四月天夜里还凉,德双拽过被给玉儿捂上,自己慌慌张张地开始脱衣服。只剩下红兜肚和短裤,他掀开被子一角想挤进去,可脚一触到玉儿大腿上柔软的肌肤,立刻缩了回来。他不敢!

    “三哥,三哥,”玉儿低声呼唤着,“别冻着,快进来吧。”奇怪,玉儿此时声音已不打颤儿。

    德双眼望棚顶,镇静了一会儿,又低头看着枕上玉儿那乌发,那姣好的面容,那迷离的大眼睛,那扑闪闪黑绒绒的长睫毛,突然一把掀掉被子!

    是怎样的情景啊——玉儿已在被底下把内衣悄悄全脱了,德双眼前白光光一片……

    德双三下两下拽掉身上的多余物,像一座山似地压上去!

    高天上棉花团白云彩忽忽悠悠地飘;风吹九垄地那麦浪一起一伏地滚;西河滩柳树林带嫩黄毛毛狗的柳条儿轻轻地摆;辽河里一支小舢板在浪峰中荡啊飘啊,飘飘荡荡,荡荡飘飘……小船又变成了摇车儿,耳朵旁又响起母亲的催眠歌谣:小小子儿睡觉觉,一睡睡个婆婆娇;小公鸡炸翅翅,咕咕咕咕打种儿……

    一对新人完成了一生中最辉煌的创举,相依相偎着渐渐进入甜蜜的梦乡。突然,扑棱一声响,玉儿惊醒了!她大脑中还没来得及反应,屋中又是一声扑棱!玉儿吓得一头扎到德双脖子底下,急咻咻地唤:“三哥、三哥……”

    德双惊醒了,一挺身坐起来,黑暗中,只见炕柜上有一对绿莹莹的眼睛!

    “啊——”玉儿也看清了,险些吓昏,脑袋猛钻到德双大腿窝中。

    德双也蒙了——这是什么东西?他一把扯过被子盖住玉儿,一手抓住枕头,猛地朝那对绿眼睛砸过去。

    “扑棱!”那对绿眼睛一跃而起,跳到地上靠西墙的梳妆台上。

    德双明白了——是刚才没关好窗户,钻进来一只小野兽。

    德双跟郭老道练武,平时总留一手——把一根手腕粗的榆木棍子放到炕柜底下。这时他镇定下来,悄悄伸手从炕柜底下摸出棍子,悄悄下了炕,向那对绿眼睛猛地一扫!只听哗啦一声,梳妆台上的东西滚了一地,小野兽却一跃飞到了德双身上,四爪一抓,德双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德双急了,东一棍,西一棍——小野兽没打着,屋里全乱了套,德双身上被抓得尽是血道子。

    玉儿这时已慌慌张张地把灯点上,一看是只山狸子。她急忙把小衣服穿上,又跳下地拿衣服给德双穿。德双顾不得,借着灯亮,光着腚满屋追打山狸子。

    东屋的老娘早已惊醒。开头老太太以为是小两口淘气闹着玩,没在意;后来觉得动静不对劲:两口子怎么干起了仗?打得劈里扑棱?老太太急忙披上大褂过来,一把拽开新房门。山狸子从她头顶上嗖地飞过去,老太太魂儿差点吓飞!德双的棍子跟过来!若不是手疾眼快收住了,老娘的脑门儿准开花。

    德双光着身子追到外屋。这时宽敞了,棍子得施展,可山狸子也得施展,一窜飞到了房梁上,一窜又跳到碗架上,一窜又落到饭锅上。德双瞅准了,狠命一棍子打下去!山狸子飞到了窗台上,一口锅却掉到了灶坑里。

    “我的小祖宗,别打了!”老太太忙把房门打开。山狸子窜走之时,还不忘叼走窗台海碗里的一大块猪肉。

    这边玉儿正手忙脚乱地给德双穿衣裤;小手摸着德双肩膀上胸脯上的血道子,心疼得直掉眼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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