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世权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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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心悦君兮

    安凌陌怔忡望着阶下,脑中是一望无垠的空白,一时连悲欢都埋住了。



    “陛下。”陈皎姝轻唤一声,讶然望着他。



    安凌陌醒过神来,应声侧首看她,却惊觉自己竟流泪了,面颊上两行凉意,继而是姗姗来迟的心痛,铺天盖地,几乎将人吞没。



    这一别,是死别。苏鸢旋身离去他就在想,若他不是帝王该有多好,没有生离死别,没有情深缘浅,守着他许她的一句“白首不相离”就是地老天荒,江山兴衰与他何干。可他偏是帝王,最最庸碌无为的帝王,护不得江山,护不得明月,也护不得她。



    他忧心如焚,卷起衣袖在面上胡乱擦了擦,哪知沾上了袖子上的墨,面上顿时异彩纷呈,一代君王,滑稽得像花了油彩的小丑。



    未等陈皎姝出声提醒,他急急高声唤道:“李愿。”



    李愿躬身入殿,一抬眼就望见皇帝一张花脸,霎时怔住,连行礼都忘了,“陛下这是……”



    安凌陌锁眉道:“拟旨,宣楚归淼即刻入京面圣。”



    李愿愈发讶然,“骠骑将军此刻苦——”忽然顿住咽了咽喉咙,话从唇边儿压回舌头下,打个滚儿再出去,“此刻在鄞州平叛,只怕抽不开身。”



    安凌陌满脸墨渍下是冷凝的面色,“朕只见他一人,召他火速回京,这是君命。”



    李愿哈腰应一声,正欲折身离开,又瞥见安凌陌面上墨渍,步子拧了回来,欲言又止地唤他:“陛下……”



    “还不快去。”见他磨蹭,安凌陌动了气,厉声喝了一句,喝得李愿将话吞了回去,义无反顾地出了勤政殿。



    陈皎姝看着他这幅模样心底忽有些悲凉,他温和也好,冷漠也罢,都是风华无双君临天下,她就是见不得他这样狼狈,低声道:“臣妾服侍陛下靧面。”随即差了一名婢子去取水。



    安凌陌阖目倚回椅背上,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陈皎姝凝望他半晌,突然发问:“陛下既然放不下皇后,何苦将人赶出宫去。”



    安凌陌眉心一动,胸口微微起伏,静了良久,久到陈皎姝以为他不愿理她时才缓缓开口,“你不懂。”长叹一般。



    她咬唇,有些不服,反驳道:“陛下是为了保全皇后”。他对苏鸢的深情,她都看在眼里,如何不懂。



    大殿又欲跌入一片沉寂时,安凌陌又道:“朕……对不住你。”他声音有些沙哑,生了锈一样。这样的乱世,一个风雨飘摇的王朝,天潢贵胄又如何,比寻常百姓都朝不保夕,皇宫是不见底的深渊,他千方百计地送苏鸢离开,却轻轻浅浅一句话将她拉了进来。



    少顷,一只掐丝珐琅的漱盆捧至御前,安凌陌起身,低头看去,就着一泓清水,陡地记起李愿适才古怪的面色,一刹恍然,微微撇了撇嘴。



    安凌陌清洗过,打发人退下了。



    陈皎姝依旧计较着适才的话,深深凝视着他,“家国有难,想必皇后宁与陛下同死,也不愿独活于世。陛下这样,会伤了皇后的心。”



    “朕不想她死。”



    三月,春光正盛,庭前桃花将窗纸映出一片胭脂色,满目春光百事非。



    安凌陌冲陈皎姝道:“外有强敌,内有叛臣,大燕要亡了,”他苦涩一笑,“皎姝,你今天夜里出宫,之后去找顾繁,朕都安排妥当了,他会将你收作义女,给你一个新的身份,再替你找一门好亲事。前尘旧事,都忘了吧。”



    陈皎姝怔在原处,咂摸着他一句忘却前尘,心底空荡荡地难受。他们琴瑟和鸣,他们相爱相杀,他们回肠荡气,皆与他人无关。她不过是局外人,是看客,她的喜欢她的心动深埋在攘攘看戏者的鼎沸人声中,直至落幕,人走茶凉——无人知。



    她甚至都不知该如何怨,怨他薄情?怨他负心?她自始至终都不在他心上。他为保全她思量这些,已是皇恩浩荡。



    安凌陌还怕自己没说清楚,继续解释,“顾家是诗书望族,大燕江山易主,新帝为笼络天下士子,也决计不会朝顾家发难。”



    陈皎姝静静看着他,千头万绪,一缕都捕不住,只是有些不舍不甘,她这一走,不论日后大燕能否退敌安邦,她都回不到他身边了。



    半晌都不知该说什么,只天马行空地想。



    臣妾入宫三个月,陛下厚待臣妾,终究只是因为亏欠了臣妾?——无需问,她已清楚答案。



    臣妾不愿出宫,身为后妃,臣妾愿与陛下同死。——不该说,她没有资格没有立场说。



    纠结了许久,终究,她盈盈福身,只道:“多谢陛下周全。”像是怕受牵累迫不及待甩开他一样,她不知道安凌陌怎样想,只是自己都恼恨自己。



    安凌陌轻声说:“你父亲那边不必担心,他不知晓,朕到时随便两句也搪塞过去了。你入过宫,不宜回陈家了,倒不如改名换姓,顾家门第高,定能替你定一门好亲事。”她是庶出,她父亲待她并不上心,安凌陌是怕她这样不明不白地回家会受气,思虑周祥。



    他起身,负手在殿内踱步,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要他一步一吟地去悲痛。



    陈皎姝看着他颀长的身影,轻声问:“陛下可为自身计量过?”



    他闻声在停住,苦笑,“朕是君王,祖宗江山败在朕手里,一死也是应当的,”指尖漫不经心地轻捻着帘幔上的流苏,慨然长叹,“太祖定鼎江南,国盛民强,可惜未及挥师北伐、一统天下便薨了,朕却——”



    安凌陌忽地顿住,黯然道:“是朕无德无能。”



    陈皎姝宽慰他,“陛下切勿妄自菲薄,是时运使然。”



    他轻轻一笑,不置可否,只道:“去吧,朕都安排妥当了,一入夜,李愿会带你出宫。”遥遥看着她,眉目出奇地淡然,一如悲悯众生的神佛。



    她是虔诚的信徒,跪倒,重重叩首,“臣妾拜别陛下。”蕴在眼角的一滴泪悄然落下、踪迹难觅,此去江湖相忘,她的喜欢从来是她一个人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