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世权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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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与君别

    废后的圣旨拟好了,明发下去,昭告天下,朝野却也顾不得震动了,眼下十万火急的是攻克兖州直奔金陵而来的魏军,前朝后宫都是惶惶不可终日。



    李愿奉命来取凤印,坤极宫富丽巍峨依旧,只是静得可怖,宫人往来默然,燕雀亦噤了声。廊下只候着玉竹和黛兰两个,愁眉不展。



    寝殿的门窗紧紧阖着,李愿同二人交换过眼色,上前缓缓推门,接着是沉抑绵长的“吱呀”一声,侵入的一束日光惊起了万千尘埃,仓皇翻飞。



    李愿骤觉萧条,打个哆嗦,哈腰迈入殿内,未瞧见人影,一眼只望见罗汉榻上的一盘棋,不知几时摆的,被拂乱了,没人收拾。



    “奴才李愿,给娘娘请安。”他环顾一周,试探道,并未扎千儿。



    静了一阵,“李公公。”



    乌木雕花刺绣屏风后忽地传来人声,李愿被唬了一跳,连忙循声趋步过去,望见苏鸢时几乎怔住。



    昔日风华绝代的中宫皇后,此刻寂寥立在幽深殿宇中,身上是月白的寝衣,衬得人霜霰一样单薄,赤足踏在地上,三千青丝披散开来。日光穿过窗纸打在她沉静苍凉的面上,仿佛随时消散的鬼魅。



    李愿莫名心慌得厉害,这次扎扎实实地施礼,“奴才参见娘娘。”



    仿佛并未听懂,苏鸢仰首望着日光,良久才迟钝地侧首道:“陛下教你来取凤印的?”



    “是。”李愿埋首,咽了咽喉咙,艰难应一句。



    “哦,”苏鸢漫声一应,沉吟片刻,“前线战事如何了?”她心头空荡荡的冷,本不该她问的,废后诏书一出,她便和他、和他的江山没有半点瓜葛了。



    “鄞州叛军连日攻城,骠骑将军楚归淼正在苦守。魏军破兖州南下,陛下将宫城羽林卫调去御敌了。”大燕捉襟见肘、无兵可调,戍守皇宫的羽林卫亦得阵前厮杀。



    她蹙眉,又问:“宫中无羽林卫,谁人护卫陛下?”日光移了移,慵懒旋个身,趴至她脚边。



    李愿垂首答:“九门提督李修远李将军麾下有一万精兵,戍卫宫禁。”



    苏鸢想起在崇安寺寺前石阶上俯视她的阴鸷眉眼来,她低眉静了半晌,开口唤道,“玉竹黛兰。”



    廊下的人连忙进来,在她跟前福了福身。



    “黛兰,带李公公去取凤印。玉竹替我梳妆,御前辞行后离宫去崇安寺。”



    李愿闻言急忙道:“娘娘稍安,陛下教奴才转告娘娘,娘娘若不愿离宫也可留下,只是坤极宫不宜再住了,需再寻宫苑安置娘娘,”他觑一眼苏鸢,斟酌了斟酌补充道,“娘娘不如暂且留在宫中,过两日陛下回心转意也未可知。”



    再寻宫苑怕就是冷宫了吧。苏鸢面上淡淡的,只道:“公公圣命在身,不宜耽搁了,去吧。”



    



    勤政殿,安凌陌低眉批折子,案角立着陈皎姝,挽了罗袖,皓腕素手替他研墨。



    李愿捧上凤印,他也不过淡淡瞥了一眼,未置一词。李愿都觉得心寒,一厢幽居宫宇形销骨立,一厢佳人在侧红巾翠袖,他开口道:“娘娘执意要离宫,说过阵子来向陛下辞行。”



    安凌陌笔尖顿住,抬眸冷声道:“随她。她是废后,无名无位,离宫入崇安寺修行还能全她几分颜面。”



    李愿噎了噎,怏怏退了出去。



    少顷,苏鸢果然来了勤政殿。白色对襟双织暗花轻纱裳、月蓝藻纹绣裙,发间簪了一支白玉簪,素净清丽。



    苏鸢轻轻停至阶下,是玉竹上前福了福,“劳烦公公通禀一声。”李愿应一声,折身入殿,少顷便返了出来,在阶上恭声道:“陛下请娘娘入殿。”



    苏鸢眼睑微动,静了良久,终于提步进去。



    她望见案旁的陈皎姝,也只眸光动了动,跪倒拜了下去,“废后苏氏,奉圣命离宫修行,特来拜别陛下。”



    陈皎姝知趣,搁下墨福了福便要退下,手腕却忽地被拉住,一侧首,安凌陌正深深望着稽首在地的苏鸢,拉她手腕时衣袖拂过砚台触了墨都浑然不觉。



    她取出帕子,慌乱替他擦了擦衣袖,僵立在他身侧,听得他微微吸一口气,冷冷清清道:“平身。你若不愿离宫尽可留下。”



    安凌陌一面低眉看奏表,更像是敷衍她。



    苏鸢并不起身,仰首望着他,哀哀切切,咬了咬唇,“韩沐清入宫前已心有所属,陛下当年御驾亲征,她扮作随扈士卒离宫,我替她瞒天过海。兖州之败,我难辞其咎,陛下合该杀我以谢三军,命我离宫修行,已是皇恩浩荡,不敢再有他念。”



    她袖下死攥着拳,遥遥望着安凌陌,要将他清峻眉眼刻在心上,哪怕是淡漠疏离。她只有出宫才能替他、替大燕做更多,这一别,是死别,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的死别。她因他而贪生畏死,也因他不惧生死,只有些舍不得他,他是她此生最深最深的眷恋,三魂七魄里都藏着他的影子。



    一切的一切,他不知晓,她一面恼他,一面又庆幸。



    恍惚间,安凌陌突然抬眸,淡淡看向她,似乎被她眸底的哀色惊住,怔愣一瞬方开口,“还有事么?”



    苏鸢沉吟良久,浅声道:“我与楚归淼之间并无纠葛。”他们走至今日,再说这些,她知道不合时宜,依旧执拗地看着他。



    安凌陌似是不堪重负地一声轻叹,缓缓搁下了紫毫笔,恹恹道:“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鸢儿,”他面上漠然,顿了顿才继续说,“朕累了。”



    苏鸢蓦地潸然,静了许久许久,重重叩首,前世今生的种种纷至沓来,千回百转的心绪,半晌,她只哽声道:“陛下珍重。”



    一语掷地,她便起身离去,走得那样决然。



    殿外,玉竹候在廊庑下,眉眼沉静,李愿凑过去,低声开口,“最近金陵城里乱,你随娘娘去崇安寺住一阵子也是好事。”



    玉竹垂首,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



    他不气馁,接着说:“眼下陛下虽废黜了娘娘,但到底情义在,保不齐哪日就将人接回宫来,你好生照顾自己。”



    她抬眸飞快看他一眼,旋即低眉道:“嗯,也望公公保重。”



    李愿心底欢喜,还欲言声,苏鸢已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玉竹忙迎了上去,瞧见她眼眶泛红,分明是哭来着,忧心忡忡唤一声:“娘娘……”



    苏鸢回神,侧首道:“即刻动身,去崇安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