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世权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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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月明白鹭飞

    苏鸢抽出手来,扯过一个大红色冰裂纹锦缎迎枕抱到怀里,思忖一阵子,轻声道:“陛下真打算将这江山拱手让人了?百年之后,陛下如何面对先帝,如何面对太祖?臣妾也成了千古罪人,尸身埋在地下也要被挖出来唾弃。”



    安凌陌眸光一点点凉了下去,有些颓然地别过脸去,右脚一下一下轻轻踢着身前的暖炉,十足的小孩子脾气。



    苏鸢想了想,坐起身子来,替他理了理衣裳,“陛下是天子,背负着大燕的兴衰荣辱,不可任性妄为。”



    安凌陌隔着窗纸,看那昏暗的天色,又是这样的光景,任谁看了都要怅然。



    他侧头看她,低声问道:“你那晚说喜欢朕,可是真心的?”寒星一样的眸子将她映了进去。



    苏鸢忽地扭捏起来,那晚她醉得厉害,第二日醒来却也依稀记着昨夜的事情,想一想都臊的慌,只恨不得寻一条地缝挤进去得了。



    她一个劲儿地捏着怀中的大迎枕,垂着头不作声。



    安凌陌咬咬唇,将她手中的迎枕往自己这儿扯了扯,声音愈发轻了起来,“你……你和祁皓是如何认识的?”



    苏鸢动气,难怪这么问,兜来兜去是不相信她。



    苏鸢一把将迎枕抢了过来,猛地抬头瞪他,实打实吓了安凌陌一跳。



    “假的,酒后说的话哪能作准!”边说边起身推了他出去,“陛下慢走,臣妾乏了。”



    苏鸢将他推到庭院里,将帘子严严实实地阖上了。



    安凌陌站在外头讪讪唤一句“鸢儿”,屏息听了听,屋内静悄悄的,又道,“你好生歇着,朕改日再来看你。”



    说罢折身便走,步子快,披风里兜满了风,从后头看圆滚滚的。提着琉璃风灯的内侍慌忙跑到安凌陌前头引路。



    透着一条缝,苏鸢看着他玄色的身影拐出了坤极宫才放下帘子,怔怔回暖炉旁暖手。



    念及祁皓,忽觉空荡荡没个思绪,她在保和殿上同他搏命时的恨意,何时已这般淡薄了。他救她、负她,她爱他、恨他,彼时以为铭刻终生的时光,就那样猝不及防地褪去了颜色,仿佛檐上那层薄雪一般,教风一吹便散了。



    



    腊月二十,天气晴好,傍晚的日头照得西北风都沾了暖意,年关将近,各宫都忙着洒扫。



    苏鸢依旧是禁足,搬了把藤椅在院子里歪着晒太阳。



    画棠抱了湖蓝色叠丝薄衾出来,给苏鸢盖好,“到底是冬日了,天气冷,受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



    正当此时,李愿风风火火地进了坤极宫,几乎一路小跑到苏鸢跟前,连安都来不及请便急声道:“韩妃娘娘难产,娘娘快去咸福宫看看吧。”



    苏鸢一把掀了身上的薄衾,一个起身几乎没站稳,扶着画棠定了定心神,拧着眉问:“她怎么样了?”



    “生了有三个时辰了,韩妃娘娘嚷着要见娘娘,陛下打发奴才来赶紧请娘娘过去。”李愿躬身答着。



    苏鸢提步便往咸福宫走,李愿同画棠在后头紧紧跟着。



    



    咸福宫里乱哄哄的一堆人,端着热水的婢女进进出出,太医院稍有资历的太医都被叫了过来,聚在一处,乌烟瘴气的。



    苏鸢一进咸福宫便瞧见安凌陌在廊庑急得直转圈子,腰侧的玉佩被甩得叮当作响。杜施敏也在,苦着脸立在一旁,看见她慌忙扎了千儿请安。



    安凌陌侧首,见着她顿住步子,往屋内瞥一眼,示意她进去。



    苏鸢草草福了身,连忙掀帘进了屋子。



    韩慕清躺在一张黑漆云母石事事如意的架子床上,鬓发被汗浸透,粘在苍白的面上。四五个宫女扯了薄衾遮在她身上,床沿上坐着稳婆,揭开薄衾看一眼,道:“娘娘再加把劲儿,已经看见孩子头了。”



    韩妃没有力气了,轻轻摇着头,抬眸望向苏鸢,嘶喊了三个时辰,嗓子都哑了,无声地唤着“鸢儿”。



    苏鸢看得懂她的嘴型,忙近前去,握住她的手,“姐姐,我来了。”



    韩妃眼角落下泪来,“我这次怕是挺不过去了,我这苦命的孩子若能平安诞下,今后便劳累你了。”没有血色的唇轻启轻合,声音轻得几乎听不真切。



    苏鸢紧皱着眉斥道:“说什么胡话!你做母亲的都放弃了,这孩子怎么还能平安?”



    忽地有只黑瘦的手伸了过来,一把捏住韩妃的下巴。



    苏鸢侧首,是那个稳婆,另一只手抓了一把头发要往韩妃嘴里塞。苏鸢拦住她,厉声喝道:“放肆!”



    稳婆悻悻笑着,“娘娘别担心,这头发是催吐用的,娘娘一吐就有力气了。我用这法子救过不少难产的产妇,个个母子平安呐。”



    苏鸢盯着她看,皮肤黝黑,塌鼻子,小眼睛,眼角生了细密的褶子,下颌长一颗黑痣,稍微一笑,透着股奸猾势利的劲头。



    稳婆有些不自在,眸光闪烁起来,嘿嘿一笑,“娘娘快别拦着了,再晚些也许真来不及了。”



    苏鸢忽地就想到了沐凝兮御花园说的韩妃怀有子嗣、贵不可言的一番话,面色一凛,冷声道:“滚!”



    稳婆怔了怔,偷眼瞥她一眼,不情不愿地退至一旁。



    苏鸢俯身,在韩妃耳边低声道:“姐姐这一去,柳将军便真要枯等一生了。”



    那样长的一生,那样冷寂的一生,冷冷清清地去寻一个人,去等一个人,一个等到死都等不来的人。



    韩妃闻言,泪落得愈发汹涌,紧紧咬着唇,一双手死死揪着身下的床褥。



    



    屋外已是夜幕沉沉了,月色满。



    安凌陌立在门外,双手垂在身侧,握紧又松开,松开再握紧。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离,他一提步便能入内,却偏偏迈都不敢迈一步。



    忽地听到一声婴孩嘹亮的啼哭声,安凌陌赶忙进了屋子。苏鸢坐在床沿,怀中的锦被裹了一个孩子。



    那稳婆在一旁站着,见着安凌陌进屋忙迎了上来,哈腰笑道:“恭喜陛下,是个公主,母女平安。”



    安凌陌漠然越过她,到了韩妃床榻旁,看着面色惨白的韩妃,蹲身握着她的手,柔声唤道:“慕清。”



    韩妃念着柳靖离心中悲恸,拼命牵了唇冲安凌陌笑笑,怎么看怎么凄惨。



    苏鸢忙道:“陛下抱抱孩子吧,给孩子取个名字。”孩子黑漆漆的眼睛盯着苏鸢。



    安凌陌起身,从苏鸢怀中接过孩子,扬起笑意,温柔得不可思议,“渌水净素月,月明白鹭飞。今夜月色好,便唤作明月吧。封号交由内务府去拟。”



    韩妃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道一句“多谢陛下”。



    屋外一轮明月悬在夜空,月华如练。



    



    明粹宫中,沐凝兮坐在一张梨木镌花椅上,冷眼看着地上跪着的人,“你当初是怎么同本宫说的——女人生孩子一只脚就踏进了鬼门关,你稍作手脚就能置韩慕清于死地。可如今,她韩慕清可是母女平安。”她端了茶起来轻啜一口,眼刀子扎在那人身上,“那五百两银子你收的倒是不含糊”



    跪着的那人抬起头来,正是方才在咸福宫给韩妃接生的稳婆。



    “小人也没想到半路皇后娘娘会过来,本是万无一失的,教她一搅和小人也没法子了,”稳婆抬头讪讪地笑着,“那皇后是个厉害人物,她教小人滚开,小人若是硬挤上去难免漏了马脚,岂不连累了娘娘。”



    沐凝兮冷笑,“你倒是一心替本宫着想了?”她本想打着难产的幌子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韩慕清,效仿赵太后,杀母夺子,临朝称制。如今得知韩慕清肚子里的是个女孩儿,倒也罢了。



    稳婆犹豫一阵子,小心问道:“小人事情没办妥,不敢受娘娘的银子,不如小人将那五百两银子退一半回来,娘娘看如何?”



    沐凝兮啐了一口,“当本宫是缺那点儿银两的主吗?事情办砸了还敢在这儿讨价还价,杜施敏怎么寻了你这么个废物过来,还不快滚!”沐凝兮将茶杯重重搁在桌上。二百五?也不知寒掺谁呢。



    “小人这就滚。”稳婆闻言似得赦一般,眨眼便退了下去。



    



    坤极宫里头,苏鸢坐在梳妆台前将发上的凤钗金簪一一摘了下去。



    画棠站在旁边,“奴婢亲眼瞧见那稳婆从沐妃娘娘的明粹宫里出来,贼眉鼠眼的,眨眼就没了人影。”



    苏鸢轻哼一声,“果真是她的人,严防死守了这么些日子,还是疏漏了。”



    “这沐妃也真是心狠,刚出生的小孩都不放过。”画棠皱眉恨恨说道。



    “她要除掉的是韩妃,杀母夺子,赵太后就是现成的例子,权势滔天。”苏鸢对着镜子歪头将耳朵上的一对赤金月白石玉兰花耳坠摘了下来,“也幸亏韩妃生的是个公主,否则还不知要惹来多少风波。”



    “韩妃娘娘临盆,出宫请稳婆是内务府,怎么就请了这么个人回来?”



    苏鸢冷冷一笑,“必然和杜施敏脱不了关系。”



    沉吟一阵,“这么个首鼠两端的人,是时候敲打敲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