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刍狗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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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夜半来客

    正当胡狼十骑在界村大开杀戒之时,在界村西面山上,一个身穿灰袍、身躯高大之人,正沿着崎岖狭窄的小路朝山上缓步而行。

    小路便是通往界村的那条小路,路边流水潺潺的小溪亦是流往界村的小溪。

    灰衣人未戴冠,不束发,一头微卷的头发披在肩头,如同身上长袍一般,灰白颜色。

    山路陡峭,灰衣人虽脚步稳健,却也走得极其缓慢,每踏出一步都很是小心,唯恐滑倒,而每一步提起,却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行至半山腰,灰衣人抬手用长袖如擦汗一般擦了擦额头——然而,他额头上并不见汗珠。他抬头看了看高耸的山峰,叹了口气,好似极其疲累一般——然而,他的步伐和神色并未显半点疲态。

    脚下的小路一直朝上,隐没在了树丛之中,显然是通往了山顶,而路边的那条小溪,却在此处转了个弯,通往山腰处一片茂密的竹林。

    灰衣人甩了甩头,又用手拍了拍灰袍,将身上的白雪挥落之后,这才抬头朝那竹林看去。

    一道溪水从竹林中流出,林间无路可通。积雪将竹稍压弯,多数竹尖几乎都点到了雪地上。

    夜色昏沉,竹林幽暗,不知林间深浅。山风阵阵,落雪簌簌,难察暗中凶险。

    灰衣人整了整灰袍,将领口往下拉了拉,抬腿继续行走,奇怪的是他没有沿着小路往山上走,而是跨过小溪,朝竹林走去。

    竹林茂密,灰衣人虽然走得不紧不慢,却衣不沾雪,身不碰竹,闲庭信步穿插于林间。如此行了片刻,前方黑暗之中突然传来声响,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雪地里奔跑。

    奔跑声由远而近,来得极快,瞬间,灰衣人已感觉身前竹林颤动,积雪如落花飘下。

    黑暗中,一只皮毛暗紫、身大如虎、额宽头圆、眼如铜铃的大獒,张着大嘴从竹林间扑来。

    灰衣人脸色一紧,不敢大意,双脚在雪地里一踏,一弯腰,一纵身,身体腾空而起,险险避过大獒来势凶猛的一扑。

    灰衣人腾在半空,却并不落下,双脚分开踏在两根竹杆之上,左手拉着头上垂下的一根竹稍,稳稳停住。

    那大獒扑空,落地后在雪地上一滚,势头稍减,便已转身,却不见了灰衣人的踪影,一时有些发愣,再一看纷纷落雪,便知道灰衣人隐身竹上。大獒也不抬头,直接用脊背朝灰衣人踏着的竹子撞去。

    灰衣人未想到这畜生如此聪明,暗吃一惊,当下双腿一松,全身的重量便压在了左手拉着的竹稍之上。竹稍急速弯下,看似承受不住灰衣人的重量,实则更像是灰衣人拉着竹稍朝大獒头上落去。眼看着灰衣人的脚尖就要踢在大獒头上,那大獒却已有所察觉,头一抬,张开血盆大口,一口朝灰衣人脚上咬去。灰衣人并不慌乱,左脚缩起,右脚脚尖在大獒鼻头上一点,手中竹稍一弹,借势又高高跃起。

    那大獒鼻尖被点,十分愤怒,仰头一吠,声音震天。而灰衣人却于半空之中,随竹稍的晃动而摇摆,并不再下到地面上来。

    “秦獒,不得伤人!”

    竹林中传来一声清喝,竟是稚嫩童声。

    灰衣人循声望去,只见林中走出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身穿黑布半长袍,外罩熊皮护心袄,脚踏鹿皮靴,腰缚青牛筋,头顶两髻发色乌黑,面如冠玉唇红齿白,一双眼睛如璀璨之星,两条黛眉如倒悬之剑。

    “好俊俏的孩子。”灰衣人暗自赞道。

    竹下的大獒见这孩子过来,“呜呜”叫了两声,却仍然盯着竹上的灰衣人。

    孩子走到竹下,先看看大獒,又抬头看看灰衣人,抱拳施礼,道:“小童见过先生,先生且先下来,秦獒断不会伤先生分毫。”

    灰衣人见这孩子有礼有节,落落大方,甚是喜欢,当下手一松,灰袍随风鼓起,如展翅大鹏,落于雪地之上。

    大獒见灰衣人落下,果然不再攻击,而是退守在那少年身侧,一双大眼死死盯住灰衣人。

    “在下白浪,特来拜会故人,还请小兄弟通报一声。”

    “此竹林乃偏僻之所,所居之人仅有小童一家,料想没有先生故人。先生许是寻错了地方,还请退出竹林,返回正途。”

    白浪微微一笑,不理会那少年,抬头向着竹林深处喊道:“故人白浪,特来拜会公子与夫人,还望公子莫忘往日之谊,屈尊一见!”

    声音不大,却甚是浑厚,如层层气浪奔涌于竹林之间,贯穿至竹林之外,又将竹林外一弯潭水震起一层波浪,最后直达潭边一座木屋之中。

    此时,在上山的小路上,墨踪父子正冒雪前行,墨踪隐隐听得白浪吼声,又见身旁树上白雪震落,惊道:“这人好强的内力!”

    一旁的墨离问道:“爹,什么内力?”

    墨踪摇摇头,没说话,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

    而此时那竹林外水潭边的木屋大门猛的被推开了,从门内走出一人,竟跟那白浪一样,不束发,不戴冠,却比白浪的头发长上许多。白浪身材虽然高大,跟此人比却要瘦上一圈,矮上几分。再看此人眉目长相,目如虎盼,鼻孔朝天,两颊消瘦,犹如豹脸,虽算不上英俊,却不怒而威,英气逼人。

    “白浪?他怎么来了?”此人开口说话,声如洪钟。

    “莫不是为了范冢而来?”门内传来一妇人的声音,清脆如珍珠掉落玉盘,轻柔如泉水滚落山涧。

    “应该不是,若为范冢,他不会等到今时今日。”那开门的大汉摇头说道,“不管他为何而来,既然已经到了竹林,迎进来再说。”说完,抬头朝竹林喊道:“白兄远道而来,在下不曾远迎,失礼了!”

    大汉话音刚落,只见竹林中一阵晃动,未几,一条灰色身影从林中快速穿出,停在了水潭边上。

    此时虽是半夜,竹林外却是白雪皑皑,潭水中更是碧波荡漾,小木屋周围情形竟能一目了然。只见木屋后面,一座险峰直指云霄,险峰下一条深涧,从木屋后绕出,连着屋旁的水潭,水潭边有一缺口,水满而溢,一道细流流入竹林,形成那流往界村的小溪。在木屋与竹林中间,是一大片平地,竹林环绕成墙,将这平地围得如同院落一般。

    “前方右侧有竹林,背靠高峰,左有碧潭,公子这隐居之所,实在天下无二了!”

    那大汉抱拳施礼道:“白兄过奖了,风雪之夜,不想有故人登门,真是既惊且喜!”

    白浪微微一笑,大汉这话说得虽然委婉,但言语之中却透着对白浪来意的质疑,也是,若是正常客人,怎有顶风冒雪半夜前来拜会的!但白浪却未动声色,灰袍一震,双膝一跪,抱拳伏地行礼道:“庶民白浪,见过秦国公子!”

    大汉见白浪如此大礼,忙上前将白浪扶起,说道:“白兄这是为何?我一身武艺都受之于白兄,有师徒之实,当年在军中你我更是同生共死,犹如兄弟,断不可行如此大礼。再者说,我已归隐多年,早不是什么秦国公子了,我现在名唤秦隐。”

    白浪站起,边用手拍了拍膝盖上的白雪,边说道:“秦隐?公子这名字取得颇有深意呀!”

    秦隐微微一笑,道:“归隐时上山狩猎到山下变卖,山下村民问我性命,我随口便取了这么个名字。”

    两人正在交谈,那木屋内款款走出一人,身穿普通农妇装,头梳朝云近香鬓,未施粉黛却肤色圆润,衣着朴素如出水芙蓉。

    白浪看这绝色妇人姗姗走来,宛如一朵莲花随风飘近,一时看得呆了。

    “楚云见过白将军!”

    妇人施礼,腰如束素,声如脆铃,粉唇轻启,齿如含贝,眉目动如传情,嫣然笑则魅惑。

    白浪双眼盯着楚云,竟忘记回礼,秦隐在一旁轻声唤道:“白兄……白兄……”白浪闻言,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回礼道:“夫人风采尤胜当年,白浪失态了!”

    楚云两颊微红,含羞答道:“将军谬赞了!”

    这时白浪身后竹林中传来阵阵声响,却是方才那少年骑着大獒从林中飞奔而来,那大獒眼见白浪站在竹林外,飞奔之势不减,快速朝白浪撞来。

    “秦獒,不得无礼!”秦隐大喝一声,那大獒似是能听懂人语,脚下收力,稳稳的停在了白浪面前。饶是如此,白浪仍旧感觉一阵疾风刮面而过。

    “好一条忠心的大獒,不知公子从何处得来如此有灵性的异兽?”

    秦隐还未答话,大獒背上的孩子翻身而下,说道:“它叫秦獒,是我爹打猎时在山上带回来的。”

    白浪初见这孩子时已十分喜欢,现下见他稚气未脱言语却如大人一般,便有心逗他一逗。

    “这大獒还有名字?那你有名字吗?”

    “自然是有,我名叫秦风,风雪的风,这名字是我爹取的。”

    “那这大獒的名字,是何人取的?”

    “秦獒的名字是我取的。我爹刚把它带回来时,我叫它秦獒,它不愿意,不理我,后来唤得久了,它就愿意了。先生,你若始终叫它大獒,它便不会理你,你须叫它秦獒。”

    白浪见这孩子对答如流,欢喜得哈哈大笑起来。秦隐在一旁说道:“风儿,快来见过伯父。”

    那秦风上前,抱拳跪下,说道:“秦风拜见伯父!”

    白浪忙一把扶起秦风,对秦隐叹道:“岁月如梭,白驹过隙,你我战场上九死一生,后又一同归隐,一转眼便是十余年,如今孩子都这般大了!”

    秦隐哈哈一笑,道:“白兄十多年如一日,雄风依旧,更胜往昔。”

    白浪一捧腮下白须,道:“老了,老了!”

    楚云在一旁说道:“将军难得到访,我去准备些酒菜,你们屋内饮酒叙旧。”

    秦隐道:“如此甚好!”

    说完,三人带着秦风朝屋内走去,秦獒则走到那水潭边,俯首饮水。

    白浪走到木屋门前,正待进屋,突觉眼角青光一闪,他转头看去,却见门边放着一堆木柴,一柄暗青色青铜剑砍在半截木头上。

    白浪伸手拔出那柄剑,用手上下抚摸,但见剑身青光闪闪,刻有暗纹,剑锋锋利,吹发立断。

    “泣血流云剑!”白浪把剑平举到身前,说道:“杀人的神兵,如今却成了砍柴的器具,可惜呀!”

    秦隐和楚云对视了一眼,眼中似有忧虑。

    “将军,快进屋吧!”楚云说道。

    白浪将剑重新砍在那半截木头上,跟着秦隐一家进屋,只见木屋当中生着火堆,火堆之旁摆着一张四方桌,几条长凳,木屋墙上则挂着蓑衣、弓箭,还有一些动物的皮毛,以及熊掌鹿角等等。

    “家室简陋,让白兄见笑了!”

    “公子哪里话,这墙上挂的物件,可值不少金银,看来公子平日里搏虎擒狼,武功倒未荒废。”

    秦隐眉头微皱,暗想这白浪几次三番的暗示到底是何目的?难道归隐多年,他还想约我出山不成?

    心里想着,嘴上却只是“哈哈”一笑,道:“在下无一技之长,又不懂耕种,养家糊口,只能靠这点蛮力了。”又吩咐楚云道:“夫人帮我准备些酒食,再在后房安排铺盖,我与白兄且聊上一聊。”

    楚云答应一声,正要去准备,白浪却说道:“夫人且慢。我与公子多年未见,酒食烦请准备,我们畅谈一番。这铺盖倒不劳烦夫人,在下不留宿。”

    秦隐奇道:“风雪连天,白兄今夜还要离去?”

    白浪颔首道:“不错。在下此来,乃是与公子有事相商,谈完即走。”

    秦隐浓眉再皱,一旁的楚云更是脸有忧色。

    “夫人,你去准备酒食吧!”

    楚云深深看了一眼秦隐,携秦风去了后房。

    秦隐与白浪在火堆边隔着四方桌相对而坐。白浪说道:“公子,事情紧急,白浪直入正题了!”

    “白兄此来何事,但说无妨!”

    “白浪此来,乃是受朝中重臣所托,请公子出山。”

    秦隐暗忖,这白浪冒雪前来,又不久留,怎会仅仅是为此而来?当下不动声色,淡然笑道:“在下早已厌倦了朝中暗斗,战场厮杀。如今已飘然入原野,但求老死于山林。”

    “只怕许多事已由不得公子了,公子不愿插足山外之事,可有心之人,又岂会让公子安宁?”

    秦隐讶然,问道:“我已归隐十余年,朝中人皆以为我战死沙场,何人会与我为敌?”

    白浪深深一叹,道:“公子可还记得你的兄弟异人?”

    “自然记得,他不是在赵国为质吗?”

    “公子的父亲安国君已为太子,华阳……”说到此处,白浪顿了顿,脸色极不自然,随后又正色说道:“华阳为正夫人。华阳夫人虽深得安国君宠爱,却苦于没有子嗣。后卫国商人吕不韦于赵国结识异人,与异人交好,也不知这吕不韦用了什么手段,竟让华阳夫人收异人做了义子。朝中传闻,华阳夫人几次三番将异人荐于安国君,意欲立之为嗣。”

    秦隐听完,丝毫不为所动,只叹道:“这吕不韦果真是好手段!”

    白浪一边述说,一边观察秦隐脸色,但见他神色泰然,悠然自若,并无半点异样。

    “也不知这吕不韦从何处得知公子并未离世,而是隐居于此,故而派了杀手,欲除掉公子以绝后患。”

    秦隐微微转身,面朝桌旁火堆,伸出双手取暖,思忖片刻后问道:“我归隐十余年,在朝中已无势力,吕不韦为何要害我性命?”

    “秦国尚武,上至王侯,下至庶民,皆以军功赐爵。公子当年浴血沙场,剑扫天下,在军中威望之重众公子无出其右,若是朝中老臣军中将士获知公子还活着,那异人岂有可能为嗣?”

    秦隐脸色凝重,沙场杀伐虽血腥,朝中争斗更残忍。他双目盯着眼前的火堆,跳动的火焰中出现了十多年前的场景——母亲惨死,被抛于安国君大门之外,大雨中血漫长街,自己却无力回天,只能抱着母亲尸身痛哭。

    而害死母亲的,便是那华阳夫人。

    白浪从侧边看来,只见秦隐眼角隐隐有泪,口中钢牙紧咬,一股杀意奔腾而出。白浪脸上蒙上了忧虑之色。

    然而只有片刻,这股杀意便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秦隐瞬间变得脸色平和,笑道:“白兄方才说受朝中重臣之托,却不知是哪位重臣?”

    白浪未料到秦隐突然有此一问,脸色尴尬。他说“受重臣之托”,本是一句托词,如今秦隐相问,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正为难间,楚云手持托盘,端着菜从内屋出来,倒是为白浪解了围。

    “将军先慢用,我去盛酒。”楚云说完,又往内屋去了。

    “公子,白浪的话,还请公子勿疑,吕不韦的人,已到了山下,只怕今夜就要上山了。”

    秦隐听到此处,心下大惊,他万万没有想到,白浪所言的祸事来得如此之快。

    “白兄可知道吕不韦所派何人?”

    “胡狼十骑!”

    秦隐眉头紧皱,虽然强行克制,身躯却还是微微一颤。

    胡狼过处,人畜不留。吕不韦派出胡狼十骑,说明他下的便是斩尽杀绝的死手。而胡狼十骑杀人的手段,更是惨绝人寰,泯灭天良。

    秦隐大惊过后,并不慌乱,他突然岔开话题,问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白兄赐教!”

    “公子请讲!”

    “当年在下因家母之死而归隐,白兄亦因华阳夫人而离秦,如今却是哪位高人,能令白兄重新入秦?白兄与华阳夫人自小交好,两有情愫,若不是我君父横刀夺爱,如今只怕已与华阳夫人结了连理。华阳夫人收异人为子,欲立异人为嗣,白兄不助其一臂之力,却来给我通风报信,请我出山。在下不明白,这是何道理?请白兄明言告之!”

    白浪诧异,秦隐虽归隐多年,思维之缜密却半点未减。战场上腥风血雨,朝堂上明刀暗箭,养成了秦隐小心谨慎的性格,也练就了他思虑周全的脾性。

    白浪深知今夜要想瞒住秦隐,已无可能,当下一狠心,暗道:罢了,迟早是要刀兵相见,倒不如此时和盘托出。

    “其实在下乃是受华阳夫人所托,协助胡狼十骑,来寻公子的。”

    秦隐闻言并不意外,反而问道:“来寻,还是来杀?”

    白浪紧咬牙关,看着秦隐,似是不忍说出那个字。

    “杀!”

    一个“杀”字,让秦隐心中一片悲凉,当年在安国君府,白浪将自己一身武艺相授,毫无保留,后来同在沙场杀敌,两人多少次性命相依,并肩作战。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沉思间,秦隐喃喃说道。尤记得当年在战场上两人身处绝境时白浪喊出的这句话,时至今日,却成了最大的讽刺。

    “白兄既是来杀我的,这酒食不吃也罢。白兄今夜要走,想来是要与胡狼十骑会合,在下便不久留了。今夜,在下在这木屋之中静候尔等前来。”

    白浪眉目间多有不忍,说道:“我已知公子并无回朝争权之心,不愿下杀手。公子不如趁着夜色,带着家人逃吧?”

    秦隐摇头苦笑,凄然答道:“逃不掉的,胡狼十骑要杀的人,纵是追遍天下,也要寻而诛之。况且他们现在就守在山下,我只能携家带口往山上逃,山高路滑,逃不掉的。”

    秦隐说完,突然定睛看向白浪,说道:“若白兄还念旧情,还请设法保住我的孩子秦风,稚子无辜,莫让他再受牵连。”

    白浪面现为难之色,吕不韦给胡狼十骑下的命令是赶尽杀绝、斩草除根,那便是不留一个活口。自己提前上山通风报信,已经是违背了华阳夫人所托,若还想在胡狼十骑手下救下秦风,几无可能。

    “罢了!”秦隐见白浪沉默不言,冷笑着说道:“不为难白兄了。如今这战火燎天、刀兵遍野的世道,有多少如秦风一般大的孩子死于非命,他们也如秦风一般无辜,却有谁能庇护?生不逢时,命如草芥,倚仗不了别人,也怨不得白兄。”说完长身而起,走到门边一把推开木门,门外风雪随即打着卷往门里钻。

    “你既是来杀我的,便不应再与我一丝情谊。在下唯有一事相求,如若今夜我一家三口非死不可,那便让我们死于白兄之手,我一身武艺皆是白兄所传,死在你的剑下,我无憾。”

    说完转过身来,继续说道:“吕不韦既然要杀我,白兄不来,定有别人会来,我等今夜丧命,白兄亦不必有歉疚之心。话已至此,白兄且下山,容我与妻儿乐享这最后的天伦!”

    白浪看着秦隐,但见他身躯威武,脸庞刚毅,如猛虎一般立于门前,丝毫没有惧死之色。

    公子依然是当年的公子,白浪却已不是当年的白浪了!畏权势而断旧交,顾私情而废公义,当年的白浪做不出这等事来!

    白浪慢慢站起身来,不敢直视秦隐威威虎目,亦羞于再启齿多言,径直朝门外走去,在与秦隐错身之时,他突然停住,说道:“吕不韦不仅想要公子一家性命,还要追查范冢和《商经》下落,在得到下落之前,胡狼十骑断不会下死手。这群豺狼虎豹手段残忍,只怕会生不如死,公子……”

    白浪说到此处,不忍再言。秦隐接话道:“在下明白,但求速死。”随即又问:“范冢之事,可是白兄透露给吕不韦的?”

    白浪脸上一红,低声道:“无心之失,泄密于华阳夫人。”

    秦隐仰头一笑,心想白浪英雄一世,终究是放不开这段孽缘。

    白浪羞愧难当,再无颜面留下,抱拳深鞠一躬,沉声说道:“在下拜别公子!”言毕,抬头看了一眼秦隐,然后裹紧灰袍朝竹林走去,消失于黑暗之中。

    “隐居十余年,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不知何时,楚云已站在了秦隐身旁,两人迎着风,看着门外纷飞的大雪。竹林边,秦獒趴在雪中一动不动,便是方才白浪离去,它亦不曾起身,想是已把白浪当成了熟人。

    “这便是我的宿命,逃不掉的。”秦隐长叹道,“只是害了你和风儿!”

    “风儿……当真没办法保全吗?”

    “我已求过白浪,可于事无补,这次来的人是胡狼十骑,纵使白浪有心要救下风儿,只怕也力有不逮。”

    楚云伸手挽住秦隐手臂,紧紧依靠,双目迷离,滚下两行泪来。

    秦隐伸手将楚云抱在怀中,说道:“且不论今夜结果如何,范冢和《商经》之事必须告诉风儿,若有一线生机,日后必会对风儿有所裨益。”

    楚云微微点头,答道:“风儿已入睡,稍后我便去告诉他。”

    二人相依相偎,款款情深,立于门前,竟不觉这冬夜苦寒。

    此时在上山的小道上,墨踪父子也已到了小路与小溪的分叉口,只是他们并未停留,顺着小路往山上走去。

    走过分叉口不过两丈,墨离轻声说道:“爹,我想歇歇!”言语中已无半点力气。

    墨踪用手一摸墨离额头,竟热得烫手,便赶紧扶墨离在路边坐下,又脱下自己的斗篷,盖在墨离身上,饶是如此,墨离仍是浑身发抖,脸上毫无血色。

    “离儿,你这是发热了,你且坐着,我去取些溪水,给你抹抹额头。”说完便往那小溪走去,到了分叉口,弯腰用手在小溪中捧了一捧溪水,正要起身,却突然听到竹林中传来脚步声。

    墨踪心中一惊,这林中并无道路,怎会有人出没?

    容不得细想,脚步声已越来越近,墨踪舍了手中的溪水,脚下一点,翻身隐藏在路旁树丛之中,屏声敛息,等着林中之人现身。

    未几,一身灰袍的白浪穿林而出,走到分叉口后并未停留,踏着小路朝山下走去。

    所幸白浪此时心乱如麻,不然以他的眼力,定会发现雪地上那两排脚印,纵使他察觉不到暗处的墨踪,起码能发现两丈外的墨离。

    待白浪走远,墨踪这才从树丛中出来,站在小路上看向竹林暗忖:“难道这林中有人居住?离儿全身发烫,饥寒交迫,山野之中难遇山民,与其连夜赶路,倒不如进这竹林一探,若能寻到人家,也好借宿一晚。”

    主意打定,便不犹豫,墨踪走到墨离身旁,却见墨离又已昏迷不醒,连唤几声都无反应,心下大急,连忙背上墨离钻入竹林。

    木屋门前,秦隐拥着楚云坐在门槛上,楚云则将头靠在秦隐肩上,只见她嘴角含笑,美目闪动,丝毫没有大难临头之感。

    突然,趴在雪地上的秦獒一声低吠,站了起来。

    秦隐虎目一睁,说道:“想不到,他们来得如此之快。夫人,你去看着风儿,我来迎敌。”

    楚云忧心忡忡,说道:“夫君当心!”

    秦隐微微点头,楚云这才站起身来,往内屋走去。

    “啊呜……”秦獒仰天长啸,竟似狼嚎。

    “秦獒,莫轻举妄动,去保护风儿!”秦隐朝秦獒喊道,他深知胡狼十骑的本事,若是秦獒钻入竹林,定是寡不敌众,凶多吉少。

    秦獒甩了甩身上的雪,朝屋后走去。

    竹林中,墨踪听到那一声震天长啸,心中暗道:“这叫声似狼非狼,似犬非犬,这竹林里莫不是有野兽?”当下提神防备,脚下却并未减速。

    在竹林中奔了半个时辰,墨踪隐约看到前方有微微光亮,心中一喜,看来此处确有人家,于是脚下用力,背着墨离朝那光亮奔去。

    木屋前的秦隐伸手拔下那半截木头上的泣血流云剑,凝神注目,盯着竹林出口,胡狼十骑手段凶狠,他断不能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

    终于,墨踪穿出了竹林,而就在此时,黑暗一道疾风迎面吹来,眼前青光一闪,一柄长剑迎面刺来。

    墨踪本是飞奔之势,背上又背着墨离,迎面这一剑让他猝不及防,眼看着就要刺到面门了,大惊之下头一偏,双脚一错,借着前冲之势身躯一旋,贴着剑锋险险地让过了这一击。

    秦隐一剑刺偏,手腕倒转,那泣血流云剑如同粘在手掌上一般,剑尖掉了个头,朝墨踪后背扎去。

    这一剑来势诡异,预判不及,墨踪背上又背着墨离,如若一剑扎入,墨离必死无疑。

    墨踪自知再避让已无可能,唯有以攻代守。只见他双手突然伸出,左手抓向秦隐握剑右手的脉门,右手伸出两指,朝秦隐双眼挖去。

    秦隐本以为这一剑已是十拿九稳,却没想到墨踪竟不顾后背攻击,弃守而攻。这一剑若刺下,秦隐定会被握住脉门,剑势大减,难取墨踪性命,可自己一双眼睛只怕是要废在墨踪两根指头之下了。

    情急之下,秦隐只得硬生生收住剑势,左脚在地上一踏,身体往后滑去,避开了墨踪的两根手指,同时右脚飞出,踢向墨踪腰腹。

    墨踪见秦隐后撤,右手手指收起,紧握铁拳,一拳打在秦隐踢来的脚心上。

    这一击之下,两人都在雪地里滑开两尺有余,墨踪只觉右手麻木,如击打在岩石上一般。秦隐右脚踩在雪地上,也感觉脚心如被重锤敲打,钻心地痛。

    秦隐心下大赅,胡狼十骑当真是名不虚传,一人尚且如此厉害,若是十人俱到,再加上白浪,自己定无还手之力。

    “阁下为何偷袭在下?”墨踪站定之后,厉声问道。

    “明知故问!”秦隐剑指墨踪,道:“尔等既然要取我性命,何不一拥而上?听闻胡狼十骑从不独战,今日为何只见你一人?莫不是要羞辱于我?”

    墨踪闻言,这才明白,此人定是认错人了。当下抱拳说道:“阁下怕是误会了,在下墨踪,携子前往秦国,犬子难耐饥寒,途中病倒,在下是来投宿的。”

    秦隐收剑问道:“阁下不是胡狼十骑中人?那阁下怎知这竹林中住有人家?”

    墨踪解释道:“方才在竹林外窥见一人走出竹林,便来一探。犬子病重,若再不进食休养,恐有性命之忧,故而冒昧前来。叨扰之处,还请壮士勿怪!”

    墨踪心想那白浪刚刚离去不久,此人看到的必是白浪,当下不再怀疑,道:“在下鲁莽,多有得罪。壮士快请进屋,荆妻精通医术,且让她看看病情。”

    墨踪闻言大喜过望,赶紧背着墨离随秦隐进屋,又将背后斗篷解开,将昏迷的墨离放在屋内长凳上。

    秦隐喊出楚云,楚云见了墨踪父子,一时不知是何状况,待秦隐将方才之事告之,这才急忙为墨离看病。

    “小公子这病无碍,只是饿得太久,累得太狠,昏过去了。且让他烤烤火,暖暖身体,我再给他灌些汤药退热,自然就好了。”

    墨踪闻言,这才放下心来,自责道:“只怪我赶路心切,对他照顾不周。若是他娘还在……”说到此处,墨踪忽觉失言,停住不往下说了。

    楚云见墨踪眉目间颇有憾意,便追问道:“令正可是遭遇不测?”

    墨踪见秦隐夫妇心善仁义,颇有豪侠之风,又不失大家之度,便将妻子之死告之。楚云听完,想到自己一家危在旦夕命不久矣,若是秦风能逃出生天,必定也是这般流落江湖。墨离尚有慈父常呵护,,秦风却无父母问冷暖。想到此处,不禁泪珠滚滚,哀伤之情不可抑制。

    墨踪见楚云伤心,又见秦隐似有难言之隐,想到方才打斗之时秦隐曾误以为自己是胡狼十骑,心中疑虑顿生,问道:“在下在山下界村曾遇上胡狼十骑,他们莫不是为秦兄一家而来?”

    秦隐闻言大惊,问道:“胡狼十骑果真就在山下?”

    墨踪点头说道:“山下界村村民已被屠杀殆尽,胡狼十骑现正以人肉下锅,以人血入酒,活食村中妇孺。”

    “啊!”楚云听得如此血腥之事,吓得一声惊叫。

    “在下与胡狼十骑带头的‘大哥’交过手,此人身手了得,若是全力一战,一百回合内在下难以取胜。”

    秦隐神色黯然,道:“方才在下于暗中偷袭,墨兄弟手无寸铁,背后还背有一人,在下都未占到优势,看来是难敌胡狼十骑了。”

    墨踪看了一眼墨离,只见他脸色已略带红晕,定是已无大碍。今夜偶遇秦隐,深觉此人豪爽仗义,为人宽厚坦诚,不似平凡猎户。再者,能被胡狼十骑追杀之人,必不是等闲之辈,心中有意相助,却又怕连累墨离,一时犹豫不决,难下决心。

    “爹!”长凳上一声轻唤,墨离已经醒来。

    墨踪忙扶着墨离,问道:“离儿,可舒坦了一些?”

    墨离环顾一下四周,说道:“爹,我饿!”

    墨踪面现难色,深夜惊扰秦隐,楚云又施以汤药,再索要吃食,于礼不合。

    “家中厨间正有饭菜,我这就去端来。”楚云说完,已走入后房。

    墨踪站起,对秦隐深深鞠躬,道:“萍水相逢,秦兄一家施以大恩,在下没齿难忘!”

    秦隐忙扶起墨踪,苦笑道:“我与墨兄弟一见如故,甚是投缘,本应把酒言欢,怎奈大难将至,时机不对。墨兄弟尽管放心吃喝,不过用食完毕还请尽早离开,不然怕是会连累你们父子。”

    墨踪终于忍不住问道:“秦兄不过是山间猎户,到底为何事开罪了胡狼十骑?竟惹得他们从赵国赶来秦国千里追杀?”

    墨踪携秦隐在四房桌旁坐下,心想自己死期将至,却能遇上墨踪这般人物,许是天意安排。君子之交,当坦诚相待,便将自己的身世与白浪今夜所言,俱与墨踪娓娓道来。

    此时,白浪已到了山下,却见界村火光冲天,小溪边尸体堆积如山,胡狼十骑正喝着血酒,烹着人肉。而在那尸堆旁边,尤有几个重伤的妇孺在扭动躯体,痛苦呻吟。

    “这都是你们干的?”白浪冷冷问道。

    胡狼十骑不理不睬,兀自喝酒吃肉。

    “秦国军民,竟是尔等腹中之肉,尔等是欺我秦国无人吗?”

    说完,右手自灰袍中一抹,竟从宽大的袍中抽出一把窄剑。

    “白将军,你我虽不是一国之民,却同谋一人之事。我等听命于吕先生,阁下受托于华阳夫人,若是任务未完成先起了内讧,我们难以复命,阁下也有负所托吧!”

    白浪脸色通红,早已怒火焚心,但想到咸阳城中那梦绕魂牵之人,这股怒火便消了大半。

    “吕先生交代我等,速战速决,速回赵国,白将军既然到了,那我们便上山吧!”

    说完十人扔下手中酒肉,起身整理衣甲,领头的嫪毐吩咐道:“山路难行,不宜骑马,老十,把马拴好。”

    一人应声而出,将马牵至村中木屋旁拴住,连同那死去秦兵的马,一共十一匹。

    嫪毐走到白浪身前,低声问道:“白先生为何是从山上下来的?莫不是去给你那同生共死的秦国公子报信去了?”

    白浪猛然转头,看向嫪毐黑巾后那双被火光映红的眼睛,只见那眼睛带着笑意,笑意中含着讥讽,更带有杀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