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刍狗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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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生离死别

    狂风凌冽,大雪纷飞,秦隐的木屋里燃着火堆,倒分外温暖。

    墨踪父子坐在四方桌旁,正吃着楚云端出的酒菜。墨踪年长知礼,虽早已饥肠辘辘,吃相倒还算斯文,墨离毕竟只是十二岁的少年,赶路劳累,病体未愈,此时见这一桌酒菜,便再也把持不住,风卷残云,狼吞虎咽起来。墨踪本想提醒墨离注意礼仪,却因爱子心切,不忍责备,只好时不时看一眼的秦隐,惭愧一笑。

    秦隐含笑看着墨离,眉头却微皱着,心中暗想,这一晚过去,秦风若得不死,日后也难免如墨离一般流落四方,却不知是否有人愿意在风雪之夜赐他一方取暖之地,于饥渴之时赏他一口果腹之粮。想着想着,不觉悲从中来,一双虎目滚出两行热泪。

    墨踪见秦隐落泪,问道:“秦兄莫不是惧怕那胡狼十骑?”

    秦隐摇头,叹道:“在下生于秦宫,见惯了阴谋诡计,后从军厮杀于战场,游离于生死之间,胡狼十骑虽然凶狠,在下有死而已,不足惧。”

    墨踪暗自佩服,此人大难当前不俱死,强敌将临不动色,当真有王者之风,诸侯之气。

    “唉!”秦隐一声长叹,又道:“只可怜我那孩儿,今夜只怕在劫难逃,见墨兄弟护犊情深,在下有感于怀,失态了。”

    墨踪低头看看兀自吃喝的墨离,心中甚是难受,这风雪夜如若不是秦隐收留,墨离只怕会病死山中,深受大恩本该相报,奈何胡狼十骑实在厉害,即便与秦隐联手也无胜算,自己丢了性命也就罢了,墨离多半也会一并丧命。

    丧妻之痛犹在,怎能继而丧子!

    “爹!”墨离嘴里含着菜,含糊叫道,“那胡狼十骑泯灭人性,残杀无辜,如今又要害人,你何不除之?”

    墨踪脸上一红,看了一眼秦隐,又低头看向墨离,答道:“离儿,胡狼十骑不是一般的人物,爹没本事除掉他们。”

    “如果你和秦伯伯联手呢?”

    墨踪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秦隐见墨踪为难,便笑着对墨离说道:“离儿,即使你爹和秦伯伯联手,也敌不过那胡狼十骑,只怕还会连累了你们父子。”

    墨离把嘴里的菜嚼了嚼,用力咽了下去,昂首说道:“秦伯伯,墨离不怕连累,贪生怕死而不铲除奸邪,这等事我爹做不出来。”说完又抬头看向墨踪,道:“爹,胡狼十骑不除,只怕会害了更多的人。若是娘在,遇到秦伯伯家这事,肯定也会要你出手相助。”

    墨踪看着墨离,浓眉紧锁,豹眼圆睁,一股杀意若隐若现。

    在这乱世,忍,就能生存吗?三里之城,七里之郭,多少无辜死于非命,多少家庭妻离子散,这些,岂是一味忍让就能避免的!

    墨踪眼前又一次浮现出妻子被杀的场景,心中如同刀绞一般疼痛。莫道命途多舛,只怨生于乱世,烽火不灭,天下哪有安身之所呢?纵是将墨离送到了秦国,又有谁能保证他能一生无恙?

    “爹”,墨离见父亲不言语,又轻声喊道。

    墨踪看了看墨离,钢牙一咬,说道:“离儿,你言之有理,你我父子深受救命之恩,岂能贪生怕死知恩不报。眼下这世道,你我性命本就朝不保夕,与其苟活于世,不如今晚在此拼死一战,若能将胡狼十骑除掉一二,也是为天下除了祸害。”

    旁边的秦隐见墨踪沉默片刻后突然意气勃发,身上豪气竟如开闸的江水奔腾而出,心中不觉讶然,初见墨踪时只觉他沉稳内敛,此时才知他也是性情中人。

    “墨兄弟真愿助我?胡狼十骑非比寻常,你若助我,只怕会搭上你父子性命。”

    秦隐此问,并非不相信墨踪,只是多年的明争暗斗,让他看人待事都多了一份顾虑——乱世求存不易,平常人岂会因为他人而轻易舍弃自家性命,何况墨踪还带着孩子,他能把墨离保全到今时今日,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然而墨踪目光坚定,显然已经打定主意。

    “今夜若不是秦兄收留,离儿只怕性命难保。秦兄救我父子于危难,我又岂能见死不救。莫说秦兄于我有恩,即便是素不相识,以我往日的性子,遇到胡狼十骑那等残暴之徒,也要拼死一战。”说到此处,墨踪面现悔意,“只可惜,界村老者冒险收留我们父子过夜,却被胡狼十骑残忍杀害,我未能将其救下,却仓皇逃走,实在惭愧!”

    秦隐见墨踪心意已决,心中大喜,口中却宽慰道:“墨兄弟切莫自责,以胡狼十骑的凶残,纵然墨兄弟出手,也未必能救下界村村民,只怕还会白白送命。”说到此处,秦隐心中又是一黯,眼下情形与界村无异,纵是墨踪愿意相助,只怕也于事无补,反倒还连累了墨踪父子。

    “爹!”

    一声轻唤,将三人的目光吸引到了后房入口处。只见秦风揉着惺忪的眼睛,站在楚云身边。再看楚云,却是双眼通红,脸颊带泪,显然刚才在屋内伤心痛哭。

    “爹,你为何还没安睡?娘在我床边哭泣,把我哭醒了,娘为何伤心?”秦风问完,这才注意到墨踪父子,尤其是看到墨离,眼中闪现出一丝兴奋与好奇,想是平日里居于这深山之中,难得见到年岁相近的同伴,此时看到,目光竟舍不得离开。

    秦隐看到秦风出来,一个念头在心中电闪而出,他站起身来快步走到楚云和秦风身边,拉着他们回到墨踪面前,正色说道:“风儿,跪下!”

    秦风抬头诧异地看着秦隐,眼中满是不解。莫说是秦风,就是墨踪也不知道秦隐意欲何为,便是方才还狼吞虎咽的墨离,此刻也狐疑地看着秦隐父子。

    “跪下!”

    秦隐见秦风站着没动,稍不耐烦的催促。

    秦风察觉到父亲语气中的不容抗拒,极不情愿的跪在了墨踪面前。墨踪错愕之后,赶紧站起身来想扶起秦风,哪知这时秦隐也是双膝一屈,跪倒在地,他身旁的楚云见了,竟也一拉裙摆,跪在秦隐旁边。

    “兄长,你这是为何?”墨踪惊得改了称呼,忙不迭的要扶起秦隐一家,墨离也站了起来,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人,一时手足无措。

    秦隐推开墨踪的搀扶,伏地三拜,这才说道:“墨兄弟,在下一家命在旦夕,你不顾安危肯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只是胡狼十骑不是善类,那白浪亦是武艺高强,你若助我,只是徒增伤亡。再则,我夫妻二人即使逃过了今晚,也难逃吕不韦的追杀。大难当前,在劫难逃,在下唯求墨兄弟能保我孩儿秦风性命,如此,秦隐夫妇便死而瞑目了。墨兄弟的大恩大德,秦隐此生无法相报,只能让秦风伺奉膝下,终生为奴,以报大恩!”

    秦隐说完,又是伏地三拜。楚云听得秦隐所言,方才明白他为何对墨踪行如此大礼,想到秦风的一线生机全寄托在墨踪身上,也赶紧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只有秦风,此时还不知道凶险将至,愣愣的看着自己的父母。

    适才秦隐已将自己身世告诉墨踪,墨踪自然知道秦隐父子实乃秦国王室,秦隐为保儿子周全,竟不惜让秦风为奴,若不是走投无路,他岂会放下身段如此作践自己的孩子。

    墨踪正要扶起秦隐一家,墨离却在一旁气宇轩昂的说道:“秦伯伯大可放心,有我爹在,一定能打败胡狼十骑,保你们一家周全。”

    话音刚落,跪在地上的秦风猛地站了起来,急道:“不需你爹,有我爹在,纵是十个胡狼十骑来了,也收拾得了。”

    两人都是好胜的年纪,脸上竟都有了愠色,秦隐担心秦风失言,赶紧起身喝止:“风儿,住嘴。”墨踪也赶紧使眼色示意墨离不要再争论,两个孩子都住了嘴,却还是满脸的不服气,怒目圆睁对视着。

    待两个孩子都不再多言,墨踪才说道:“秦兄请放心,无论今夜发生何事,在下一定保令公子脱离险境,日后也定会视公子如己出,与墨离无二。”

    秦隐夫妇听墨踪如此说,脸色缓和,如释重负,正要说些感激的话,屋外却突然传来了秦獒一声长啸。

    “来了。”秦隐沉声说道。

    楚云捧起秦风的脸,泪如雨下,凄笑着说:“风儿,记住娘的话,以后跟着墨叔父,他要你往东,你便往东,他要你往西,你便往西。乱世之中求存,切不可强出头,不可参军,不可习武,娘只愿你找个安静所在,娶妻生子,安度一生。”

    秦风此时方才意识到今夜乃是生离死别,眼中泪水翻滚而出,说道:“娘,我要跟你们在一起,我不怕什么虎狼十骑,大不了我们死在一起。”

    楚云一咬牙伸手在秦风脸上扇了一巴掌,怒道:“你给娘记住,你的命是爹娘的命换来的,你给我好好活着,以后不许轻言这个死字。”

    秦风摸着挨打的脸,牙齿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楚云看着秦风,心中实在不忍,又将他揽入怀中,哭泣起来。

    屋外,秦獒已经开始吠叫。

    秦隐走到秦风身边,从怀中摸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布帛,递给秦风,只见那布帛上墨迹斑斑,应是一片帛书。

    “风儿,你把这个收好,记住,除了墨叔父和墨离,不能给任何人看,如果实在保不住它,便毁了它。”

    墨踪闻言,心中诧异,却不知这帛书上是什么东西,竟让秦隐在生死关头如此嘱咐交托。

    秦隐说完,又伏在秦风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才站起身来,对墨踪说道:“墨兄弟,胡狼十骑不知道你们在此,你可趁我们对战之时带着两个孩子暗中离去。”

    墨踪正要答话,屋外黑暗之中突然传来一声大喝:“胡狼十骑,特来拜会秦国公子。”

    听这声音,胡狼十骑应该已经进了竹林,秦隐忙对楚云说道:“你带他们去后院,我先出去应付。”说完操起“泣血流云剑”,一脚踢开木门,窜了出去。

    楚云赶紧牵着秦风引着墨踪父子穿过里屋,到了后院。后院不大,乃是屋后深涧边上的一方空地,墨踪走到深涧边往下看,黑黝黝深不见底,只闻得涧下水声滚滚,再看涧后险峰,如一柄巨剑直指苍穹,若想带着两个孩子从险峰离去断不可能。

    墨踪心中不解,这后院如果没有退路,秦隐为何要楚云引他到此?正疑惑间,楚云指向深涧与那水潭连接处,说道:“先生请看,那深涧与水潭连接的地方,有一条小路,先生到了潭边的小路上,即可飞身跃过水潭,潜入竹林。”

    墨踪定睛看去,只见那水潭边缘果然有如堤坝一般的小路,而那深涧下的水,竟是从这堤坝底下注入潭中的。

    涧下水声浩大,注入潭中的水应该不少,可水潭另一头却只溢出一线溪流,却不知多余的潭水都流到了何处?

    楚云指引完路径,俯下身又将秦风抱在怀中,滚滚泪水如断线珍珠。

    墨踪见楚云难分难舍,问道:“夫人何不随我们一起离去?日后也能照顾风儿。”

    楚云摇摇头,答道:“我虽不会武艺,不能助我夫君对敌,但绝不会舍弃他一人苟活。再者先生携两个孩子已是不便,我断不能再增加先生负担。”说完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卷小巧的竹简,递给墨踪,道:“先生今日脱险之后,如若日后方便,可去楚国投靠春申君黄歇。我夫妇与黄歇乃是旧交,先生把这竹简交予他,他必定会照顾你们周全。”

    墨踪闻言心惊,春申君乃是楚国国相,权倾楚朝,名闻天下,隐居十多年的秦国公子竟与他是旧交!

    此时已不容细想,墨踪接过竹简,直接塞入怀中。

    这时前院又传来秦獒的狂叫声,秦隐的的喝声也随之响起:“胡狼十骑光临寒舍,有失远迎!”

    墨踪和楚云一听,脸上都变了颜色,秦隐这一声大喝,显然也是在提醒他们赶快离开。

    楚云不再多言,看了一眼秦风,又对墨踪深深一揖,这才一咬牙猛转过身朝前院走去。

    “娘!”

    秦风带着哭腔,喊道。

    楚云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抬手擦了一下眼角,然后快步跑进木屋。

    墨踪不敢再停留,拉着墨离和秦风往水潭边上走去。水潭上波光粼粼,高处的险峰上不时有积雪滑下来掉入水潭中,激起层层的波纹。

    后院仅有一条一尺来宽一丈来长的小路通往水潭边沿,水潭左边是陡峭的险峰,右边连着秦隐家的前院,前方则是那片竹林。从水潭边沿到竹林约有两丈远,若仅携着墨离,墨踪自信能跃过去,可如今还带着十岁的秦风,要想抱着两个孩子跃过这水潭几无可能。

    墨踪又左右看了看,只见右边前院有一个小小的凸角正好伸进了水潭中,若是在秦隐对敌之时先跃到这个凸角上,再借力往前跃入竹林,便可隐入竹林悄然离去。

    主意打定,墨踪便率先踏上那条通往水潭边沿的小路。雪天路滑,此时又是深夜,小路左临深涧,右靠水潭,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忧,故而墨踪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小心,每踏出一步都将小路上的积雪踏平踩实,以方便后面的墨离和秦风行走。待到得水潭边沿,小路已非常平实,虽然依然湿滑,但墨离和秦风都有武功底子,只要小心,断不会有意外。

    墨踪正要走回后院来接两个孩子,突听得前院秦隐大声说道:“在下听得胡狼十骑素来集体行动,杀一人和杀一百人都是十人同行,今日怎么只见了七狼?剩下的三狼莫不是隐身在暗处,想偷袭在下?”

    墨踪一听,心里一紧,暗出了一身冷汗。胡狼十骑到前院的只有七人,剩余三人十有八九是隐身在竹林里,若是刚才贸然跃过水潭,还不等到达对面竹林,只怕已被暗箭射死。幸好秦隐出语提醒,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竹林中有暗箭,墨踪三人此时便只能隐身在水潭边的暗处,墨踪让墨离先到了水潭边,自己牵着秦风跟上,三人半蹲在水潭边沿,伺机待动。

    此时已近破晓时分,寒风呼啸,水潭里凉气逼人,墨踪尚能忍受,两个孩子却冻得瑟瑟发抖,眉毛上都染了一层白霜。

    三人所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前院情形,只见黑巾蒙面的胡狼十骑中的六人一字排开挡在竹林前,白浪和十骑中的一人站在院子中间,看身形,那人应是十骑中的老大——嫪毐。

    秦隐倒扣着泣血流云剑,朗声说道:“阁下既然是来杀我的,为何到此之后一句话不说?莫不是要这般沉默到天亮吗?”

    嫪毐手搭在腰间剑柄上,慢吞吞的在白浪和秦隐中间踱起了步子,阴阳怪气的说道:“鄙人有个陋习,不愿跟将死之人多说话,尤其是将要死在我剑下的人。”

    秦隐冷笑一声:“好大的口气!”

    嫪毐突然背对着白浪停住,故作不解皱眉看着秦隐,问道:“你怎知我等是来杀你的?莫不是有人通风报信?”说完转过身来,意味深长的看着白浪,好似他问的不是秦隐,而是白浪。

    白浪面无表情,目光如箭,穿透眼前的嫪毐看向秦隐。

    在白浪眼里,嫪毐竟跟空气一般。

    “胡狼十骑除了杀人,还能有何作为!”秦隐讥讽道。

    嫪毐“嘿嘿”一笑,不理会白浪的无视,也不管秦隐的辩解,说道:“也难怪,白先生和这位秦国公子是故交,自然要先上山叙个旧,告个别,只是苦了我们兄弟,在山下忍饥挨饿;更苦了山下那些村民——白先生若是早些到,我们兄弟也不至于饿得以村民充饥。”说到此处,嫪毐嘴里发出舌头转动的声音,似乎口中尚有美味残羹,“不过这山野村民的肉,还真是糙得很,不知道这秦国公子和楚国美女的肉,是不是更鲜美一些。”

    此时楚云正从屋中出来,嫪毐一双眼睛盯着她如同看到美味一般。

    秦隐看到嫪毐这副嘴脸,心中怒火再难抑制,双眼通红似要冒出火来,手中青光一闪,泣血流云剑指向嫪毐,骂道:“狗贼,既要杀我便放马过来,我与你决一死战。”

    嫪毐冷冷一笑,正欲拔剑,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白浪突然说道:“嫪统领,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嫪毐松开剑柄一拍巴掌,兴奋的说道:“哈,白先生终于说话了。我等出发之前吕先生吩咐了,这次行动一切听白先生安排,白先生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只是……”嫪毐扭头看向秦隐夫妇,眼神变得无比犀利,“这两人的头颅,我是要定了。”

    白浪的目光依然停在秦隐身上,眼中含着沧桑的笑意。

    “在下与公子交情颇深,今日他大限将至,请嫪统领赏个情面,让在下与公子一较高下。我若死在公子剑下,阁下再动手杀他不迟,若是他死在我剑下,功劳全归胡狼十骑。”

    嫪毐似乎非常惊讶,夸张的惊呼道:“天下还有这等稳赚不赔的事情?好,那就有劳白先生了。”说完退到白浪身后,双手抱胸含笑看着秦隐。

    秦隐看着走向前的白浪,嘴角上扬,现出落寞的笑容,沉声说道:“在下一身剑术,得你倾囊传授,想不到今日竟要刀兵相向。”

    白浪也慨然叹道:“封剑十余年,想不到再用泣云剑法,竟是与你对敌,真是造化弄人。”

    秦隐手中长剑一摆,说道:“你我恩义两清,今夜便尽展本事,看看谁的泣云剑法更胜一筹,我若死你的剑下,也是死得其所。”

    白浪手一翻,从宽大的灰袍里抽出那柄窄剑,说道:“好!”

    话音刚落,秦隐左脚一蹬地,身体腾空而起向前跃来,手中宝剑直指白浪,剑势看似平实沉稳,剑锋却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片刻间竟变换了好几个方位。再看他跃起的身体,竟也在空中左右腾挪,让人猜不透这一招究竟会攻向何处。

    秦隐这一剑出手,莫说是白浪,便是那嫪毐,心中也是一凛。吕不韦要他们来刺杀此人,却没有告之此人的武功路数,现如今才知道,这位秦国公子的剑法竟是如此高超,自己若是与之单打独斗,胜他倒是可以,但要想取他性命,只怕要拼得两败俱伤。

    白浪见秦隐剑花似雨,转眼已到跟前,不敢大意,忙往后退,同时手中窄剑横向一扫,将秦隐的剑尖扫偏,同时身子一旋,转到秦隐右侧,让过秦隐前扑之势。

    墨踪在暗中看到看到白浪冷静迎敌,心中赞道:“好身法!”

    秦隐一剑未得手,手中宝剑一旋,剑尖向右刺向白浪后背。墨踪在暗中看得清楚,这两招正是他背着墨离从竹林穿出时秦隐攻击他的招数,当时他避无可避,只能以攻代守来化解,眼下秦隐这一剑的力道和角度,比之先前更加霸道和刁钻,却不知白浪会如何化解。

    白浪避开秦隐前扑之势后已转身旋至秦隐右侧,此时背部大开,毫无防备,只觉一股冷风直冲背心而来,即使隔着厚厚的灰袍棉衣,也能感觉到剑风劲道之凌厉,当下不敢大意,想回身却已来不及,完全是出于本能的将窄剑往背上一背,剑身如同盾牌一般,竟不偏不倚刚好挡住了秦隐的剑尖。饶是如此,白浪还是感觉背心一痛,一个踉跄往前冲出五步方才止住身形。

    场中形势看似白浪落了下风,墨踪却为秦隐担忧起来,这白浪对敌根本无剑法可言,每一招每一式皆出于本能,一柄窄剑竟能随心所欲舞到周身任一方位,用剑能达到如此程度的人,天下没有几个,便是自己,也没有信心在他剑下走过五百招而立于不败之地。

    秦隐剑法不如墨踪,能在白浪手下走个三百招已算不错,可白浪却似乎并不急于取胜,两人上下翻飞,剑来剑往,转眼已过四百招,白浪却是守多攻少,任秦隐如何出剑,都只是巧妙避让,并不找机会反攻。

    东方已微亮,这边墨踪暗自着急:天若大亮,他们三人便再难藏身,到时只怕得拼死一战了。

    正焦急间,水潭对面竹林里的一片竹子突然一阵剧烈的晃动,同时响起了惊叫声和狼嚎般的吼声。

    “秦獒!”秦风小声说道。

    墨踪这才注意到前院中一直没有秦獒的踪影,却不知它何时跑进了竹林。

    竹林里的动静也引起了嫪毐等人的注意。以嫪毐的武功修为,其实早已看出白浪无意速战速决,他之所以冷眼旁观,只是想借白浪来消耗秦隐的体力,此时竹林中异动突起,情况有变,便再也耐不住性子了,只见他从背后取下弓箭,弯弓搭箭朝正聚精会神看秦隐比武的楚云射去。

    秦风在暗处看到嫪毐冷箭射向自己母亲,脱口喊道:“娘亲小心!”

    这一喊,秦隐心头一紧,看向楚云。

    这一喊,嫪毐脸色一冷,看向秦风。

    楚云本就不懂武功,此时突遭暗算,尚不及反应,那冷箭便已穿胸而过,楚云后退几步,倒在地上,胸口衣衫已是殷红一片。

    秦隐看向楚云之时,白浪手中窄剑正当胸刺来,此时一分心,本该格挡的剑势缓了一缓,白浪收力不及,剑尖已洞穿秦隐胸膛,一股血花喷射而出。

    白浪错愕片刻,猛回头看向嫪毐,怒道:“卑鄙小人!”

    嫪毐却没理会白浪,迅速又从背后拔出一支箭,弯弓向水潭边上的秦风射去。

    秦风一喊,行藏便已暴露,墨踪知道危险将至,刻不容缓,当下左手抱起墨离,右手夹着秦风,脚下猛一用力,腾空而起,跃向水潭中的凸角。

    三人刚刚离地,嫪毐的箭便已射到秦风藏身之处,若是晚个半分,秦风此刻已中箭身亡了。

    墨踪落到凸角上后,丝毫不敢停留,脚下又是一蹬,再次腾起,跃进了竹林。三人刚刚落地,墨踪突觉面门一冷,下意识往后一仰,一支冷箭贴着脸上的皮肉飞了过去,随即脸上一热,左脸颊已被箭风拉开了一道口子。

    墨踪顾不得脸上的伤,赶紧压低两个孩子的头,说道:“林中有暗箭,当心。”

    话刚说完,前方林中竹子一阵摇晃,紧接着只听得扑通一声,像是有人从竹子上坠落,随后又是一阵低沉的犬吠声。

    显然一直隐身林中的秦獒发现了竹子上方才放箭之人,以身撞竹将其震了下来。

    机不可失,墨踪赶紧拉着墨离和秦风朝秦獒的方向跑去,三人在林中穿行了三十多步,这才看到正前方的秦獒正与胡狼十骑中的一人对峙,那人弓箭掉落在不远处,此刻手中正握着短剑,全神防备秦獒。

    秦獒又低吠了两声,后脚在雪地里蹬了蹬,然后猛一用力,凶猛的朝那人扑去。

    墨踪见状,迅速从墨离背上的布包里抽出墨玉剑,弓身跟在秦獒身后,快步朝前跑去。

    秦獒力若千钧的一扑,却被那人一矮身轻松让开,只是那人只顾戒备秦獒,却没防备紧随其后的墨踪,秦獒刚刚从头顶扑过,一柄墨黑如玉的古剑已当胸刺来,瞬间洞穿了他的胸膛。

    殷红的血,如同一股红色的喷泉,洒在了洁白的雪地上。

    墨踪得手,并不停留,回身拉着墨离与秦风继续往竹林外跑。那秦獒十分通人性,四脚如风,狂奔着在前面带路。

    “老八、老九、老十,别让竹林里的人跑了。”

    竹林外传来嫪毐的声音。

    “老大,老十死了。”

    竹林中传来怨忿的回应。

    竹林外,嫪毐深吸了一口气,鼻子皱了皱,才又说道:“给我抓活的,我要生吃了他们。”

    嫪毐与林中二人的对话墨踪听得分明,知道追兵将至,正欲加快速度继续往竹林外跑,这时秦风却突然拉住他,说道:“叔父且慢。”然后停住脚步,指着前面的几根粗壮的竹子说道:“叔父,把那几根竹子的竹稍拉下来。”

    墨踪不知秦风何意,但见他神情坚定,似胸有成竹,便不多问,只左右看了看,但见身旁的竹子早已被积雪压弯,竹稍低垂,故而拉下竹稍并不难,于是轻轻一跃,拉住秦风所指的一根竹子的竹稍,落到雪地里。

    秦风俯身用双手把地上的积雪快速拨开,只见积雪下的土地里用树枝插着一个绳套,秦风抬头对墨离说道:“墨离哥哥,快帮我把绳套上的绳子绑在竹稍上,然后用积雪盖住,将插绳套的树枝竖立埋在雪中。”又对墨踪说道:“叔父,再帮我拉几个竹稍下来。”

    墨踪此时心里已经明了,秦风这是要做陷阱,秦隐隐居后一直以狩猎为生,想必狩猎的本事秦风也学了不少。

    不容多想,三人各自忙活,快速在雪地里做了四五个绳套陷阱,并用积雪做了掩饰,又在绳套间的雪地上小心翼翼地走出一排脚印,确保陷阱毫无破绽之后,才带着秦獒趴在不远处的竹林中静观其变。

    片刻,林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胡狼十骑中的老八和老九手持短剑快速跑来,眼看着就要踏上雪地里的陷阱了,其中一人却突然停了下来,拉住另一人说道:“且慢,有古怪。”

    另一人停住,问道:“有何古怪?”

    先停住的人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二人手握短剑,背靠背全神戒备。

    不远处的墨踪三人深恐惊动二人,故而不敢妄动,心里却都焦急万分,倘若这二人不中计,等到嫪毐等人追来,再想逃脱就难了。

    正无计可施之时,墨踪感觉身边一阵风起,扭头一看,只见秦獒已一跃而出,奔到二人面前,呲牙咧嘴,低头吼叫。

    从秦獒站立的位置来看,积雪下的绳套正好在它与老八、老九中间,如果老八、老九攻击秦獒,那必定会踩上绳套,被竹子高高吊起。墨踪心中赞叹,这大獒真乃灵犬异兽,竟有这般智慧。

    只可惜,那二人却并未上当,只是改变姿势,由背靠背站立改为并排而立,面向秦獒作出防御姿势,显然并不准备主动攻击秦獒。

    墨踪见秦獒一计不成,心中又生一计,他慢慢移到二人后方,趁其不备突然跃起,手中墨玉剑朝其中一人后背刺去。

    胡狼十骑能让天下人闻风丧胆,岂是等闲之辈!墨踪这一剑还未及身,那二人已有所察觉,却也并不回头迎敌,只是迅速往两边一分,轻易便让过了背后的剑锋。墨踪连人带剑从二人中间穿了过去,落地之后,脚步看似杂乱,实则轻巧,从几个绳套中间踏过,等到了秦獒跟前才止住步伐,转过身来。

    “是你杀了老十?”二人中的一人冷冷问道。

    墨踪举起墨玉剑,剑上血迹未干。

    “是我杀的,你能奈我何?”墨踪言语中尽是不屑,便如同斩杀的是一条狗一般。

    胡狼十骑横行天下,便是王室贵族都忌惮三分,何曾受过这等蔑视?二人怒火中烧,再也顾不得其他,握着短剑向墨踪攻来。

    “嗖……嗖……”几声响,四根竹子几乎同时立起,那二人还来不及反应,已被绳套套住了脚踝,被弹起的竹子高高吊起。

    “老大……”二人刚被吊起,便立时高声呼救。墨踪叫声“不好”,正要上前堵住二人的嘴,这时雪地里突然窜出一个矮小的身影,手间青光一闪,一柄青铜匕首已快速划过二人咽喉。

    此人速度之快,竟连墨踪都来不及反应。

    此人手法之娴熟,便是从小习武的墨离亦差了分毫。

    此人神色之冷漠,杀人竟如同杀的是两只野鸡一般。

    “风儿……”墨踪看着倒握匕首保持前冲杀人姿势的秦风,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杀人后的神色竟如此冰冷。

    倒吊在竹上的二人杀人无数,吃人肉,喝人血,已是人中的野兽,而此刻,却仅是两只死去的猎物,随着竹子的摆动左右摇晃,咽喉处皮肉翻卷,冒着热气的血汩汩流下,在雪地上画出两条弯曲无章的红线。

    墨踪突然想起了胡狼十骑在界村煮人肉时的气味,胃里的饭菜突然上涌,差点吐了出来。

    “走吧。”忍住胃里的翻腾,墨踪示意秦风把手上的匕首收起来,又招呼呆立在不远处的墨离,一起朝竹林外走去。

    竹林的另一边,嫪毐并没有听见同伴临死前的呼喊,此刻他正忙着应付白浪。

    秦隐身受重伤,已无力再战,他以剑拄地,搀扶着受伤的楚云吃力的站在水潭边上,两人身上的血,顺着秦隐握剑的手流到泣血流云剑上,渗入剑身上的暗纹里,使得暗纹的纹路清晰起来。

    那暗纹,竟是一条张牙舞爪的恶龙。

    白浪站在秦隐夫妇前面,横剑挡住嫪毐,冷声说道:“吕不韦吩咐阁下取他性命,却未曾说过要取他首级,秦隐毕竟是秦国公子,即便是死也须留有颜面,阁下何必如此欺人?”

    嫪毐的手依然搭在剑柄上,神色却不似方才那般轻松自然,想来是急着了结秦隐夫妇,好赶去查看竹林里的情况。

    “胡狼十骑杀人,向来是以首级复命。白浪,你通风报信在先,假意与秦隐比剑在后,如今又阻挠我等执行吕先生的任务,你是铁了心要与我们胡狼十骑过不去吗?”

    “与你们过不去又怎样?”白浪傲然说道,“在我白某眼里,胡狼十骑还算不得什么人物。”

    话音甫落,不等嫪毐开口,他身后六人都已大怒,齐刷刷拔出腰间长剑,眼看就要一拥而上。

    嫪毐右手一举,示意身后的人不要向前,而后冷冷一笑,说道:“白先生,你看不看得上我们兄弟不重要,只是今日之事没有办好,只怕咸阳城里有人要对先生失望了。”

    白浪脸色一白,随即由白转红,最后恢复到正常颜色,只是方才的傲气已消失了六七分。

    “那是在下的事情,不劳阁下操心。”

    白浪虽话说得坚决,语气却并不坚定,身后的秦隐看着白浪的背影,心中一片苍凉——想当年在战场上,与白浪背靠背共同杀敌,这背影曾是他最信任的依靠,而如今,他已不能依靠白浪了。从胡狼十骑出现至今,嫪毐一直都没提到过秦风,显然白浪并未将秦风的存在告诉嫪毐,仅此便足以让秦隐感激涕零了,只要秦风能安然逃出,其余的都不重要。

    风儿,此刻该是已经出了竹林了吧!隐身在竹林中的胡狼三骑一直没出来复命,肯定是没有抓住秦风,只要嫪毐等人还在此处,秦风便能逃得再远一些,有墨踪在,他一定能安然无恙的。想到此处,秦隐竟发出了畅快的笑声,他轻声说道:“白兄,你不用再护着我们了,今日之事你对得起我们往日情谊,秦隐虽死无憾了。”

    白浪回头看向秦隐,泪目闪烁。秦隐浅浅一笑,嘴角微微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白浪眨了眨眼,也没有说话。

    秦隐低头看向怀中的楚云,只见她脸色煞白,气若游丝。

    “再也看不到楚国的桃花了。”秦隐惆怅的说道,“真想跟你再去一次楚国,看看陈都城外桃园里的桃花,像初次遇见你时一样,你穿着粉色的衣裳,站在树下,像怒开的桃花,看着我微笑。”

    虚弱的楚云此时微微睁开了眼,仿佛想起了秦隐所说的初见,笑了:“那天你和黄歇骑着马从我身边经过,黄歇只是偷看了我几眼,你却十分大胆,不顾礼法,竟下马问我姓名。”

    “后来,我便以赏花为名,硬拉着黄歇带我去那桃林,其实是想再遇见你,可惜一连十天,都不曾碰见。”

    “于是你便四处打听,直到有一天,在桃园里的浣花溪边找到了我。”

    “回不去了,我们回不到桃园了。”秦隐脸上笑着,言语中却无比遗憾,“若是当时我没有去找你,如今你应是嫁人生子,平静度日,可惜呀……”

    楚云抬起头看着秦隐,嫣然一笑,说道:“这十多年,我不也是嫁人生子,平静度日吗!幸好你当时找到了我,不然我就错过了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秦隐与楚云相视而笑,伤口的血顺着泣血剑流到雪地里,将脚边的白雪染得通红。楚云的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身体已经开始下滑,秦隐用力扶着她,眼神中除了怜惜,全是不忍。夫妻同心,楚云知道秦隐心中所想,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微微点了一下头,秦隐一咬牙,拉着楚云向身后水潭倒去。

    嫪毐见状大惊失色,这水潭里若是静水,秦隐夫妇掉进去后尸体自会浮起,然而方才他箭射秦风时便已注意到这水潭下多半有暗流,秦隐夫妇若沉入水底,尸身只怕会随暗流流走,到时再想取首级复命便难于登天了。

    心里虽惊,脚下却未迟疑,就在秦隐往后倒的同时,嫪毐已疾速前冲,绕过尚未回过神来的白浪,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了秦隐手上的泣血流云剑,锋利的剑锋瞬间划破了嫪毐的手掌,嫪毐却并未松手,忍着痛死死抓住剑身。

    秦隐本已受了重伤,手上又拉着楚云,泣血流云剑被嫪毐抓住后,他再无力气握剑,手一松,水声响起,两人已掉入了水潭,水花飞溅,水潭中的秦隐和楚云已快速下沉,转眼便不见了踪影,荡漾的水面上只留下了一层淡红的血水。

    嫪毐左手握住泣血流云剑的剑柄,右手松开剑锋,只觉手掌钻心疼痛,他恼怒万分,挥剑朝水潭边沿砍去,剑锋划过坚石,火星直冒,发出“嘣”的一声响,水潭边沿竟被砍开一个口子,与流往界村小溪的缺口并排着,相距不过尺余,潭水从口子里流出来,水流虽小,却一路冲开积雪,流向竹林。

    “人已死,阁下算是完成任务了,又何必如此恼怒?”白浪将手中窄剑收入灰袍,冷冷说道。

    嫪毐看了一眼白浪,却不知被黑巾蒙住的脸上是何表情。

    白浪上前两步,手一伸,说道:“泣血流云剑原本是在下的佩剑,还请嫪统领物归原主。”

    嫪毐双眼盯着白浪,眉头拧在一起,显然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白浪,嫪某忍你很久了,你当真以为我们兄弟不敢杀你吗?”

    嫪毐话音刚落,其余六人已持着长剑将白浪围住。嫪毐则将泣血流云剑横举到嘴边,撩起黑巾下摆,伸出舌头舔着剑上的血,而他的眼睛,火红的眼睛,一动不动盯在白浪的脸上。

    白浪脸色变了,那剑上,是秦隐夫妇的血!

    灰袍鼓动,白浪的手伸进袍里,刚刚收好的窄剑,又要出鞘了。

    场中八人正剑拔弩张之时,一旁的水潭突然响起了水浪声,众人向水潭看去,只见潭中的水竟如煮沸了一般翻腾起来,水面上冒出阵阵热气,紧接着,深潭中响起一声震天的嘶吼,沉闷而悠长,吼声似虎,却比虎吼更威猛,叫声如牛,却比牛叫更沉闷。

    这一声过后,场中八人竟耳中轰鸣,血脉如要爆裂一般。

    这一声过后,翻滚的潭水突然形成一个快速旋转的漩涡,仿佛潭底有股巨大的力量,将潭水直往下吸。

    场中八人已忘了争斗,八双眼睛紧盯着那水潭,眼中竟都带着恐惧。而那潭中的吸力,竟似力道无穷,仿佛要将潭边的八人尽数也一并吸入潭中一般。

    嫪毐离水潭最近,所感觉到的吸力也比其余人更强,他奋力定住身形,将泣血流云剑插在地上,双手死死握住剑柄。其余六人也纷纷仿效,将长剑插在了地上,只有白浪,窄剑尚未出鞘,只靠定力稳住身体。

    八人虽然武艺高强,但也渐渐感觉体力不支,纵是白浪,也已把手伸进袍中,准备拔剑。

    这时,那股吸力却又突然消失了,水潭中的漩涡也不见了,潭水慢慢恢复平静,只是水位却下降了一丈有余。众人正要松口气,水潭中却突然又发出滚滚的闷雷声,紧接着,一条巨蛇破水而出,旋转着身躯直冲天际,似乎要直上九霄一般,随后听得“嘣”的一声巨响,那巨蛇上冲的势头突然顿住,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给拽了回来。

    巨蛇落下,带起的潭水如雨般洒下,众人纷纷退后,身上衣裳却仍被淋湿,待站稳脚跟,再向潭中看去,只见一个鹿角马面蛇身全身发着金色光芒的怪物,一双鹰爪一般的巨爪趴在水潭边沿,瞪着一双巨眼注视着场中八人。

    院中的雪,转眼间全部变成了水汽。众人只觉炙热难当,如在炉火中炙烤一般。

    那怪物鼻中喘着粗气,喷出云雾一样的白气,口旁须髯舞动,身上鳞片火红,颈项处套着一个墨绿色的脖圈,脖圈上连着一条墨绿色的巨大粗链,粗链顺着蛇身垂下,跟怪物的下半截身子都隐在水潭之中。

    “火龙焚天!”白浪轻声说道。

    “什么?”嫪毐小声问道。

    面对眼前这个巨大的怪物,刚刚还要以命相搏的仇家,却忘记了各自的怨恨。

    “不要轻举妄动,这是传说中的火龙,名曰焚天,它口中喷出的火,足以把我们所处的这整座山烧得寸草不留。”白浪言语发颤,显然不是危言耸听,“真没想到,传说中的上古神物,竟真的存在。”

    嫪毐等人虽不知道白浪所言是真是假,但看眼前这巨大怪物的样貌,心中已是十分惧怕,嫪毐问道:“眼下我等该当如何?逃吗?”

    白浪轻蔑一笑,讥讽道:“胡狼十骑也有逃跑的时候吗?”嫪毐横了白浪一眼,白浪继续说道:“焚天若是发起狂来,我等只怕还未下山,便已被烧得尸骨无存。”

    两人小声对话,潭中的焚天却摆动了两下龙首,如同在活动筋骨。

    潭中龙吟之时,墨踪已带着墨离和秦风逃出了竹林,那一声震天吼叫,惊得墨踪心里一紧,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却见竹林后似有火光,惊道:“这是什么叫声?竟有惊天慑地般的威力?”

    墨踪本是随口一问,却没想到身旁的秦风冷冷说道:“出来了。”

    墨踪看向秦风,问道:“什么出来了?”

    不知为何,自亲眼看到秦风杀人后,墨踪已无法再将他当作十岁孩童,而眼前秦风脸上的冷漠,亦让墨踪隐隐觉得有些可怕。

    秦风脸上仍如寒霜一般,说道:“发出这吼叫声的,乃是被锁在此山中的火龙焚天。”

    “火龙焚天?”一旁的墨离好奇的问道,“是龙吗?”

    秦风似乎对墨离特别有好感,见墨离问起,脸色倒缓和了一些,目光看向墨离,道:“我爹说,火龙焚天是上古异兽,每五百年沉睡一次,一次沉睡千年。焚天口中能喷烈火,一口烈火能焚百里,燃三年,烈火过处,千年内寸草不生。但焚天不怒,烈火不喷。传说两千多年前,黄帝为统一华夏,与蚩尤大战九场,最后蚩尤不敌,便欲与黄帝同归于尽,蚩尤设计引黄帝大军至火龙焚天沉睡之处展开激战,激战声将焚天惊醒,被惊醒的焚天大怒,一股怒火喷向战场,将两方作战的将士焚烧殆尽。所幸当时神鸟凤凰路过,凤凰不惧烈火,故而救了黄帝。黄帝见识了焚天的厉害,深恐其为祸人间,便待焚天继续沉睡之后,自仙人处求得囚龙锁,将焚天锁于沉睡之处。”

    “换言之,此处便是两千多前黄帝囚龙之处?”

    “不错,我爹说,火龙焚天沉睡前会找一座临水大山,从水中钻洞进入山中,在山腹建造巢穴,我家后院那深涧便是焚天钻出来的。”

    墨踪摇头叹道:“谁会想到,此等光怪陆离的传说,竟是真的。”说完又看了一眼秦风,只见他虽仍是面无表情,眼睛却盯着远处火光,眉头紧皱。墨踪暗忖:秦隐夫妇面临强敌,此刻又惊醒了火龙,只怕已是凶多吉少。秦风岁数不大,杀人时却毫不手软,心中所想亦不露于色,此子品性,当真让人担忧。

    墨踪正要带着秦獒和两个孩子继续逃命,却见墨离脸色煞白,身体微微发抖,显然未愈的身体已受不了连夜的奔逃,便说道:“火龙现身,胡狼十骑没那么快追来,我们暂且休息片刻再走。”

    前院里,白浪等人仰头看着火龙焚天,都不敢妄动,焚天却早已没有注视众人,只是发出低沉的哼声,抬头看向远处。

    火龙矗立不动,身上热量却越来越高,众人身上衣物似要燃起来一般。白浪衣着宽松,勉强还能忍耐,嫪毐等人都是一身紧身短装,又背着弓箭,加之黑巾蒙面,此时衣服皆以湿透,其中定力稍差的两人已经开始躁动了。

    “如此下去,只怕没被这怪物烧死,也要被它烤死。”嫪毐看着那两个蠢蠢欲动的兄弟,心中着急起来。

    “切勿妄动,惊动了火龙,我等皆无处可逃。”白浪劝道。

    嫪毐没有答话,而是对其余六人使了个眼色,随即持着泣血流云剑朝一旁的竹林跑去,那六人心领神会,紧随在嫪毐身后。

    白浪大惊,喊道:“别动!”

    白浪这一声喊,却淹没在了火龙的吼叫声中,他抬头看去,只见火龙满脸愤怒,龙首一歪,一团耀眼的火球自龙腹往上窜,眨眼已至咽喉,眼看便要喷射而出了,白浪下意识抬起手臂挡在了眼前,等着烈火焚身的一刻。

    然而,焚天灭地的烈火却没有喷过来。

    白浪缓缓放下手臂,但见火龙颈上的墨绿色脖圈发出阵阵亮光,而那火龙体内的火球,在脖圈下往上冲了两冲,竟然消失不见了。

    嫪毐等人也停住了,或惊或呆地看着火龙。

    火龙昂首发出尖厉的叫声,抬起一支爪子抓着颈上的脖圈疯狂摇动,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

    此时已是清晨时分,一轮红日正从险峰背后绕过来,刺眼的阳光铺满了前院,将火龙身上的鳞片照得金光熠熠。突然,火龙停住了撕扯脖圈的动作,歪着头盯着嫪毐。白浪心下大奇,顺着火龙的目光看去,却见嫪毐手中的泣血流云剑上的暗纹,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了耀眼的光芒,那剑上张牙舞爪的恶龙像要活过来一般。

    “它看的是你手上的剑,快把剑扔了。”白浪提醒道。

    嫪毐低头看到了剑上的异样,毫不迟疑,一扬手将手中的剑扔向了白浪,随后撒腿朝竹林跑去。

    白浪只见泣血流云剑打着滚朝自己飞来,剑上的恶龙时亮时暗。同时水潭中的恶龙一跃而起,两只巨爪一前一后向自己抓了过来。

    白浪一把抓住泣血流云剑,而那恶龙的爪子,也已到了跟前。

    嫪毐等人逃进了竹林,没多久便看到倒在雪地里的老十,脚下稍停,咬牙吩咐道:“背上尸首。”后面一人抓住老十的尸体,扛在肩上,继续向前奔跑,又看到了倒吊在竹上的老八和老九,依旧随着竹子的摇晃而摆动,只是身上的血早已流尽。

    嫪毐停下脚步,蹲下身来看了看两人咽喉处,说道:“看剑口走向,是一剑致命,剑口切得很开,看来此人剑快,却并不娴熟,力道也有欠缺。”说完站起身来回头看了看前院方向,却见那边的火光已经消失,他正要抽出腰间短刀割断绳子将尸体放下来,忽听得竹林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嫪毐,我好心提醒你,你却要害我。”林中传来一声怒喝,随即一条灰色身影闪电般从竹林中飞出,一掌击向嫪毐前胸。嫪毐心惊,忙出掌迎敌,两只手掌撞在一起,发出“啪”的一声响,嫪毐只觉整条手臂都震麻了,连退了四步方才止住。

    只见来人一身灰袍残缺不全,脸上一片乌黑,枯黄的头发也似烧焦了一般冒着白烟。

    “白浪?”嫪毐意外呼道,他没有料到,在火龙的巨爪下,白浪竟得不死!惊讶过后,随即又笑道:“白先生何必动怒,火龙这等异兽都没要了白先生的性命,白先生可真不是凡人,此时若是传至天下,只怕世人皆以白先生为神人了。”

    白浪咬牙切齿道:“若不是白某急中生智将泣血流云剑扔下水潭,引那火龙下潭追剑,此刻白某只怕已成鬼了。胡狼十骑,当真是不仁不义,毫无半点人性。”

    嫪毐冷哼一声,答道:“现下已没有什么胡狼十骑了,我们十兄弟多年来朝夕共处,浴血杀敌,万没想到,今日竟折了三个。”说完大声吼道:“杀我兄弟者,赶紧逃命,若被我所擒,我必生啖其肉,挫骨扬灰。”

    竹林外,尚在林边歇息的墨踪听得吼声,不敢再停留,拉着墨离和秦风站起身来,看了看上山的路,又看了看下山的路,一时犹豫不决——上山道路难行,两个孩子体力难支,行走必然缓慢,实难逃脱;下山倒是简单,只是胡狼十骑的马匹应在山下界村,到了山下他们若是骑马来追,一样会被追上。

    上山不可,下山也不可,这倒如何是好?正在墨踪左右为难之时,竹林中已传来声响,显然嫪毐等人已在不远处了。墨踪一咬牙,蹲下身来看着墨离,说道:“离儿,你怕不怕?”

    墨离摇摇头:“跟爹在一起,离儿不怕!”

    墨踪将墨离拉转过身,将手中的墨玉剑插入墨离背后的布包里,说道:“这墨玉剑一定要收好,墨家剑法爹都已经传授给你了,你要勤加练习,记住,墨家剑法重守不擅攻,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出剑,不要伤人。”

    墨离猛转过身来,慌忙问道:“爹,你要做什么?你不和离儿在一起了吗?”

    墨踪看着墨离,抬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污渍,又为他整了整衣袍,眼中掉下两行泪来,颤声说道:“离儿,胡狼十骑紧追不舍,我们上山不易,下山难行,唯有兵分两路。我既承诺你秦伯伯照顾秦风,便要讲信义,如今我便带着秦风下山,你独自往山上去。胡狼十骑要杀的并不是你,即使追上,或有一线生机……”说到此处,墨踪已是哽咽难言,胡狼十骑屠杀成性,若追上墨离,岂会饶过?只盼他们选择往山下追,这样墨离才有逃脱的可能。

    此时墨离已是泪流满面,摇头哀求:“爹,你不要离开我,离儿就是死也要跟你在一起。”

    墨踪为墨离擦去眼泪,心如刀绞,痛彻心扉,却只能强行镇定,说道:“上山的路通往秦国,你到秦国后便去咸阳,在咸阳城内找一个名叫姬放的人。记住,此人左手已断,仅存右手,但剑法高超,为人怪僻,你见到他后给他看墨玉剑,他自会照顾好你。爹安顿好秦风,定来咸阳找你。”

    时间紧迫,墨踪快言交代墨离,墨离却只是一味痛哭,墨踪心里焦急,厉声问道:“爹的话,记住没有?”墨离哭着说道:“离儿记住了,到咸阳,找姬放。”墨踪这才放下心来,一把将墨离抱紧,道:“离儿,你一定要活着,一定要等着爹,爹一定会来找你的。”说完猛推开墨离,抓起一直沉默不语的秦风,背在背上,也不走下山的小路,踏着路边的杂草树丛往山下奔去。

    “爹!”墨离看着墨踪的背影高喊,却没见墨踪有半分停留。

    竹林中脚步阵阵,嫪毐等人眼看便要穿出竹林了,墨离却毫无所觉,依旧看着墨踪离去的方向,泪流不止,突然他感觉腿上被什么东西顶了顶,忙低头来看,只见秦獒趴在地上,头往背后摆了摆。墨离会意,用手擦掉脸上的泪水,爬到秦獒背上,双手抓紧。秦獒站起身来,奋起四脚朝山上跑去,竟如宝马良驹一般。

    刺骨的寒风迎面刮来,墨离感觉脸上如刀割般疼痛,他回头看向山下,朝阳中白雪生光,却早已没有了墨踪的身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