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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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张扬到的时候,杨军正在无聊地晒着太阳,张扬的脸庞更显消瘦,生活的苦涩在他脸上留下了清晰的印记。“说说吧,怎么了这是。”杨军坐在河边一岩石上,点燃香烟,等待张扬的坦白。“是不是你们都觉得奇怪?我可不这样认为,事实上,从结合的一开始就不是那么瓷实,表面上我们天衣无缝,但内心谁都明白,有细缝,虽然很细小,但依然能察觉。”张扬吐着烟圈说道。“你们有裂缝?缝从何来?”杨军有点疑惑,“家庭。你所看到的都是我和她,但她的家庭你是看不到的。第一次到她家去,我就特别不适应,无论是生活习惯,还是语言,行为方式都差别太大,更要命的是观念,一面他们强调男女平等,一面却又展现极强的重男轻女的观念。这些我都认了,我要过一辈子的人是丁岚,但最近发生的一件事情,让我彻底崩溃。”张扬停顿下,吸了一口烟。“什么事?”杨军问道。“背着我她把孩子改了姓,说是她爸的意思,这样她爸就放心借钱给我们买房子了。你妹的,这不是腌臜人吗?我成了什么了?当时我就发飙了,动手扇了丁岚几巴掌,给她划出两条路,要么把孩子姓改回去,要么就离婚。丁岚是个没长大没断奶的人,对父母是百依百从,用她话说,父母不可选择,老公可以再找,而且骨子里也有山里人特有的倔强,对于我划的道,她很轻易就选择了第二条,所以就这么离了。”张扬掐灭烟蒂,弹了出去。“哦。原来如此,孩子归她?”杨军问,“是的,归她。”张扬平静地说。“那你不是一无所有了?”杨军反问道。“我有了自由和重新开始的机会。”张扬苦笑着。“好吧,我都产生恐惧了,年初八我就要结婚了,你要是有空呢就去宜城给我撑撑面,没空就等五一,我在这里摆酒。对于我和文娟,也有和你类似的问题,距离,观念,习惯,怎么办?”杨军略显无奈地看着张扬,张扬摇了摇头,“杨军,说实话,我不看好你们,我就是前车之鉴。至于为什么,你自己知道。我现在算是明白了,找对象的条件也更明确。”“哪几个条件?”杨军充满兴趣。“第一,年龄有差别,最好两三岁,无论谁大谁小。第二,必须有一项以上共同爱好。第三,必须有近似的生活习惯和价值观。第四,性格温和。第五,不影响市容。”张扬如数家珍,看来确实认真思考过。“那按照你这个标准,我和文娟简直没法过了。”杨军调侃道,“那不至于,你家那口子只有一条不满足,就是第三,但这条是最核心的,所以我说不看好你们的婚姻。当然,如果你能一直忍,一直为了爱情放弃自我,或许也能长久和美,但据我对你的了解,你不是那样的人。”张扬认真地说道。这才是真兄弟,敢于给兄弟婚姻泼冷水而不是送祝福。“嗯,或许这还真是个问题。”杨军努力让自己平静,“徐凯回来没?”杨军转移话题,“好久没联系了,不过说到他,那现在就打给他。”张扬拿起电话拨了出去。但很快就从耳边放了下来,“怎么了?”杨军问道。“打不通,无法接通。”张扬把手机揣进口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向河边走去。

    张扬站在河边,默默地注视着水面,突然,他弯下腰,用力把手中的石头撇了出去,“蹭蹭蹭”石头在水面切割五个水花后沉入水里。“好久没玩了,来啊,杨军,比试一下”张扬冲杨军招了招手,杨军嘴角一扬,从岩石上跳下,快步走到张扬的身边,杨军从地上捡起一块很薄的瓦片,“蹭蹭蹭......"瓦片在第九个水花散开后沉入河底。“怎样?还是比你强。”杨军得意地点上香烟,满脸得瑟。“哥们,放松点,你捡块薄点的试试,你现在的心比这石头重多了,切不开水面,走得不远,纵使你空有一身力气。”杨军若有所指地说道。“你工作怎样?”张扬问道。“一般般吧,公司遇到了很多问题,差点破产。”杨军说。“你觉得现在的工作和生活是你想要的吗?”张扬继续问。“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在那里。”杨军手指着远方,“那你现在坚持的理由是什么?”张扬反问。“生存。工作就是生存的工具,虽然我不喜欢,但也离不开,倘若哪天工作变成生活的一部分,我就真的会生活了,或许那时候,也就是所谓的成功了。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有一间茅屋,有够看一辈子的书,这不是隐,是逃,是遁,在这样一个红尘翻滚的世界,我隐藏不了,我封闭不了,既然藏不了,那只能逃,或许某年某月某天,我就从这个世界突然消失了,但我一定没有死,一定去了我想去的地方。”杨军猛吸了一口,慢慢地对着远方吐出烟雾。“你还没有变。浪漫的理想主义者,假如你某天突然离去,你一定是死了。”张扬坚定地看着杨军,杨军微微一笑,从幻想回归现实。“有出去闯闯的想法吗?”杨军拍着张扬的肩膀,“有啊,我现在很自由,天地四方任逍遥,年后就想去深圳看看。”张扬脸上泛起美好的憧憬,“别去深圳了,到我那里去吧,我们一起干。”杨军发出了邀请。“没问题,但问题是我能干什么?”张扬耸了耸肩,“什么都能干,只要你去。“”杨军揉着他的肩说,“好,那就这么定了,年初八我就到宜城,参加完你的婚礼然后和你一起上路。”张扬说。“好,就这么着。”他们击掌为约。

    吃了午饭,母亲正张罗包饺子。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阵叫喊声,杨军探头一看,是妹妹回来了。“哥,嫂子呢?”她咋咋呼呼地性格一点都没变,劈头盖脸地问道。杨军朝着厨房努了努嘴,她扔下大包小包直奔厨房,随后厨房里不断地传出笑声,“三个女人一台戏,一点没错!“

    过年于杨军而言,不但让他放松,更让他无聊。除了饭来张口,只剩晒太阳溜达了,儿时的小伙伴,附近的邻居都走了个遍,说着过年的话,唱着吉祥的歌,生活变得异常简单。这样简单的日子过的也很快,转眼就到了要走的时间了,爸妈前一个晚上就帮忙收拾了行李,原本空瘪的行囊,鼓鼓囊囊地塞满了家乡土特产,临走的时候,杨军又看到了母亲眼中有泪光闪烁,虽然只是短暂小别,也足以割痛父母的心尖。在回宜城的车上,文娟把这几天相处的感受和杨军做了分享,说到动情处,还会流出眼泪,“你妈妈很善良,妹妹很好玩。”这句话她说了三遍。杨军把她的头深埋在胸前,努力地睁大眼睛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他不让她看到他的眼中有泪,更不能让泪水滑落。离别的那种酸痛,随着年岁的增长越来越清晰,父母躲不过,杨军也逃不掉。父母在,不远游。古语如雷贯耳,但生活却历历在目,为了更好地生存,我们只能抛却父母,埋葬亲情,在亲人的眼泪中奔走,在亲人的思念里追逐。当与他们相见只能以天来倒数的时候,你会发现时间是那么的残酷。远游的人,不要以为时间还长,其实能和父母相处的日子如果集中在一起,又是那么地短暂。短到没有察觉,短到没有痕迹,蓦然回首之时,他们音容已在烛光中摇曳。

    回到宜城后,最要紧的两件事在等着文娟和杨军,其一是拜年,其二是婚礼。从正月初三到正月初六,杨军就像陀螺一样随着文娟的脚步旋转着,她的七大姑八大姨要逐户拜访,奉上礼物,吃饭聊天。聊天的内容总绕不开如何相识,老家情况,工作,婚礼安排等,杨军像复读机一样,嘚啵嘚啵一遍遍复述着,他们倒听得津津有味。这个年关,杨军才知道她的亲戚之多,多到即使他一遍遍回想他们的脸也难以完全对号入座,“媳妇,婚礼那天我如果叫错人咋办?”杨军不无担心地说道。“没事,我怎么喊你就怎么叫呗,我打头,你殿后。”文娟的话颇有道理,让他原本担心的尴尬瞬间消失。对于拜年,杨军的理解是亲友间送祝福,但中国人其实很含蓄的,含蓄的直到吃完喝好离开时都没有蹦出一个字的祝福,那种抱拳互致问候和大声说出祝福的场面,永远是在电视的广告中,所以中国人看到此类广告总会感到温暖,如同”我爱你“三个字,在若干年前,很少出现在国人的口头禅中,即使心存浓浓爱意,却也是浅浅表达,那时候悟性差点的国人都找不到老婆,所以只能有父母或媒婆帮忙,自由恋爱肇始于社会精英,源自他们的悟性,尽管表述的月朦胧鸟朦胧的,但不妨碍他们像雾像雨又像风地爱着,而农村的青年,只能用粗壮的大手抱住婆娘钻玉米地,成功了就是《红高粱》的绝美故事,失败了就只能光棍,这与智商无关,只与体力有关。杨军深深怀疑密集串门拜年方式存在的必要性,直到年初六的晚上,杨军才发现它的好。那天晚上,大姨家的大表哥来拜年,手上拎着礼物,刚摆上案几,杨军就发现是如此的眼熟,“这不就是我们送给四姨的酒吗?”杨军在旁边捅了捅文娟一下,小声嘀咕道。文娟定睛一看,冲他点了点头,杨军扑哧一下乐了,“击鼓传花啊,绕了一圈回来了。保不准这瓶酒从四姨家开始,已经辗转于各个亲戚之手,它怎么也不会想到又回到了流浪开始的地方,赶紧拆开。”杨军催促道。之所以急不可耐去拆,是因为这瓶酒是促销装,据说里面有美元,这是从文娟爸那得知的,可惜那时酒已经送给四姨了,为此事文娟妈还心疼了半天。果不其然,文娟三下五除二就从盒底搜出了美元,是1美元!当文娟把这事告诉妈妈后,文娟妈乐开了花,唏嘘不已。“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我确定每个经手的人都没开过酒盒。”杨军笑着说,“那还用说,要是有人开了,钱早被拿走了。”文娟补充道,“这要感谢你们这里的拜年方式---完美形式主义的拜年方式。”杨军向她伸出拇指,她笑而不语。

    当然,关于婚礼的事情也在同步进行,文娟爸很热心,在文娟和杨军四处拜年之际就独自开始张罗。在他的奔走努力下确定了酒店和菜品,还把提前印制的请柬分发了出去,效率之高让杨军瞠目不已。在拜年间隙文娟和杨军挑选了婚庆公司,商定了婚礼程序和现场布局。初六晚上,杨军给父母打去电话,父母亲确定初七就动身,一同来的还有妹妹。再跟张扬联系,他和徐凯确定初七赶到。更让杨军惊讶的是程伟也来了电话,说同事们都会在初七下午赶到宜城参加他的婚礼。杨军非常好奇他们是怎么知道消息的,程伟故意卖起关子说到时候再告诉他。杨军本没有打算邀请同事们,是因为距离。宜城到公司好歹也有两百多公里,而且年关大家分散全国各地,他的邀请会让很多人尴尬不已,与其那样,还不如不请,将来在合适的时间补请似乎更加合理,但是程伟已经告诉他了,同事们确定来,这让他感动不已。

    初七一整天,杨军都在做接待工作,先是张扬和徐凯,然后是父母家人,随后是浩浩荡荡地同事们,他们居然开来一辆大巴车! 再有就是文娟的同学和部分远道而来的亲戚。杨军根本没时间和同事、朋友们欢聚。他们被安排在酒店休息,吃饭有专人负责,一切自便,杨军是顾及不到了。这一天杨军收获了满满的祝福,但当晚发生的事情,让所有的祝福都显得苍白。

    杨军把父母和妹妹送回房间休息,回到大堂已是晚上八点多钟,文娟的父母正端坐在那,如两尊雕塑,气氛似乎有些压抑。空气中还飘荡着酒气,觥筹交错的场景也仅仅刚刚过去。杨军和文娟对视了一下,自顾自地上楼去了。不是要逃避,而是头有点晕,酒精在杨军体内剧烈翻滚着,折磨着他的身体。杨军躺在楼上,但楼下的对话却听的清晰,当丈母娘那些刻薄的话喷薄而出的时候,他的酒意瞬间全无,他愤怒地站起身来,想要冲下楼去,但理智告诉他要克制,明天就是他们的大场面,此时的冲动会毁了一切。文娟啼哭的声音传来,虽然声音不大,但令人痛心,杨军却只能像个懦夫,躲在楼上,用理智来麻痹自己。

    杨军站在窗边,猛烈地吸着烟,努力让自己平静。明天就是人生历程中最重要的一天,此刻无论多么愤怒与不满,都只是过眼云烟,丈母娘刻薄的嘴脸也不是第一次展现,都忍了那么久,也不差这一回。文娟流着泪的脸他没看过,但他知道她是为了他在承受委屈,谁让他不能给她一个清晰的现在而是模糊的未来?谁让他不能痛痛快快地用钱埋葬丈母娘恶毒的语言?她只是想给女儿争取一个漂亮的现在和精彩的未来,当收获的只是一张远期支票的时候,未免不会歇斯底里,可能她一辈子都没输过,但这一次却输给了杨军,强烈的挫败感在此刻爆发,因为明天后她连骂的机会都不存在了。抑或是爱的另一种表达,明天女儿就不再独属于她,那种情感割舍所带来的刺痛感深深地折磨着她,她的埋怨、抱怨、不满只是爱与不舍的宣泄,这似乎是中国传统女人的习惯性表达,要不怎么每当女儿出嫁,母亲总要哭的你死我活呢?

    抽完烟,杨军终于平静下来,楼下也安静下来。过了一会,文娟上楼来,看见她哭红的双眼,杨军心疼地搂着她,文娟什么也没说,只让眼泪肆意地流淌,杨军此刻的拥抱,踏实而温暖,给她冰凉的内心带来了一点热度。“纵使冰冷的世界抛弃了你,也还有我一个温暖的胸膛。”说完杨军蒙着头哭了,眼泪打湿了被子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