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香巴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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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进过城的孩子应该进城吗

早晨,在噶拉巴的山洞里,猎人扎西住的房间里挤满了人。方明觉待在门边好奇地望着进进出出的人们。物理学家王恩海和电气学家梅新平由于帮不上忙,也站在距离明觉不远的地方。站在他们前面更靠近床的地方的是地质学家张洪刚和哲学家隋立。

贡培喇嘛坐在床边,手指搭在病人的手腕上。病人扎西脸庞干瘪,头上盖着毛巾,被子拉到了下巴,只露出了眼睛和鼻子。他的眼神迷离,处于半昏迷状态。

从今年春天开始,人们就知道扎西的衰老是迟早的事儿,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英姿飒爽的猎人了,他的步子已经非常缓慢,走路时间稍微久一点,就必须扶着东西。然而,当他的最后时刻来临时,大家仍然感到悲伤不已。两天前的夜里,扎西突然摔倒在了洞口,那儿的暖气不足,寒冷的夜间将他的生气带走了大部分,第二天清晨有人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在人们的照料下,他又醒了过来,支撑了两天,但喇嘛预言他已经不可能恢复了。“也许今天,也许过几天,他已经活了很大年纪了。”喇嘛说。

扎西对于自己的死亡也表现得很大度,清醒的时候,他会说:“我已经活了七十多岁了,女儿都比我先走了,不过我的外孙还在,见到佛祖的时候,我也能说在人间还有我的后代,这辈子就很圆满了。”

人的去世在噶拉巴是最大的事件,自从明觉的母亲去世以来,这是第一次,因此这两天人们纷纷来到扎西的身边,轮流看护着他。

而对于明觉来讲,这更是他第一次直接面对人的死亡。清晨,来探望扎西的人纷纷散去,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们爷孙俩。

“过来,再让我看看我的外孙。”扎西用微弱的声音招呼明觉过去。明觉走到了外公的身边,他感到生命之光已经从外公的眼睛中消失了大半,但老人的目光仍然显得睿智和关切。

“我要过很久才能见到我的外孙了。告诉我,你会想我吗?”老人说。

“会的。”明觉回答。

“你知道我会去哪里吗?”

“你会投胎转世,回到这个世界。”明觉按照佛教的传统回答。

“到时候你能认出我吗?”

明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世界太大了。再说,他更相信父亲和科学家爷爷们的看法,这个世界上没有佛祖和上帝,所谓宗教和哲学,是人们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而建立起来的理论体系。在他还没有回答的时候,老人又开口了。

“不管你相不相信,都要记住我下面要说的话。”老人仿佛不放心,追问了一句:“你在听吗?”

“我在听。”

没进过城的孩子应该进城吗“好,你听着。为了防止我们在尘世再碰到的时候互相不认识,死人要和亲人约定一句话。如果以后我投胎了还能碰到你,就会说出这句话来。别问我为什么会说,这是佛祖安排好的。”

“妈妈死的时候,和爸爸约定了吗?”明觉问道。

“妈妈和爸爸虽然是夫妻,却没有血肉关系。你妈妈死的时候是和我约定的,因为我是她的爸爸。”

“你又见到她了吗?”

“没有,这个世界太大了,很难碰到。只有在碰到的时候,那句话才有用。我会和你做个约定,再把我和你妈妈的约定告诉你,你可以用这辈子去等待。你比我的机会大,因为你就要离开噶拉巴,到外面的世界去了。”

“我并不想走。”明觉说。

“你会走的。可我们先不谈这个。等你碰到我的时候,你会正好在说,那座山真高。我会回答,比雪山还高。记住了吗?”

“记住了。”

“你再说一遍。”

“我正好在说,那座山真高。你回答,比雪山还高。”

“对,”老人高兴地说,他确信外孙不会忘记,“你妈妈临死的时候,让其他人都离开了,只有我一个人守着她。她告诉我,遇到她时,我会恰好说,今天会下雨。她会说,不,会下雪。现在我告诉了你,所以,你碰到你妈妈的时候,也会说今天会下雨。”

“我说,今天会下雨。她会回答,不,会下雪。”

“对。”老人说,“你妈妈和我约好之后,很快就去世了。她出了很多血,走得很快。不过,我还不想走,我想等你的父亲回来,听他说把你带走,离开这里。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有说。”

“他很快就会回来。”

中午,地质学家张洪刚来看护扎西,让明觉去吃饭。等明觉回来,发现老人的生命力又减弱了一部分。老人现在说话非常吃力,似乎思考能力也下降了,常常在说话的时候忘记了后半句。他的喉咙偶尔冒出一两声咯咯声。“我喉咙里不舒服……”老人似乎意识到自己喉咙的发声,还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喇嘛已经进来给他念经,在众人看来,老人已经很难撑过今天下午了,最迟晚上就会死亡。然而,到了晚上,他还活着,还能断断续续说话。“你爸爸正在往这里赶,他快要到了。”他对明觉说。

“你怎么知道?”明觉好奇地问。

“你妈妈告诉我的。”

众人把老人的话当成临死前的胡话。然而,次日早晨,洞外传来了清晰的马蹄声,接着是一个急匆匆进洞的声音。方以民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回来了。”

物理学家和电气学家露出了诧异的神情,他们都是无神论者。老人显然听见了方以民的声音,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仿佛在嘲笑那些不相信他直觉的人们。

方以民进了房间,从人们脸上的表情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把行李扔在地上,走到了床头双膝跪下,抚摸着老人的脸庞。

“你们都出去。”老人说,“以民和明觉留下。”

众人离开了房间。喇嘛回头望了一眼老人,他预感到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他的灵魂。众人离开后,老人试图伸手抓住方以民的手,但只是无力地颤抖了一下。于是方以民把手伸了过去。

“安排好了吗?”老人问。

“安排好了。”

他们都没说安排好什么了,但双方都明白,指的是安排好让明觉离开了没有。

“那我就放心了。”

老人的喉咙开始发出一连串咯咯咯的响声,不到五分钟就咽气了。

为了避免腐烂,他的尸体很快从这个恒温的山洞转移出去,送到了附近一个阴冷的小山洞。在那儿,喇嘛给他换了身新衣服,把他的身体盘成坐姿,老人看上去就像是闭目养神。“就像睡着了,死没有什么可怕的。”他转身对明觉说。

明觉已经看得入迷了,对于外公的死亡他感到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意料之外的宁静,仿佛人来到世上,就应该再回到那永恒的寂静之中。

过了几天,众人把老人半干的尸体抬到了那个摆放众多遗体的洞穴之中。也许是因为藏北今天特别干燥,也许是因为喇嘛在老人死前预防性地让他喝了一些药,起到了防腐的作用,他的身体一点儿异味都没有。洞内充满了藏香的香味,老人的遗体摆在了他的女儿身边。虽然他没有见到来世的女儿,但和她的遗体永久地聚在了一起。

老人死后,方以民和噶拉巴的居民开了一次会议,要决定方明觉的未来。首先,方以民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众人:

“我再也不想离开噶拉巴了。出去这一次才发现,我永远适应不了外面的生活,只有这里的宁静最适合我。但明觉需要去经历外面的世界。”

“如果外面真的像你说的那么糟,为什么还要我去?”方明觉反驳说。

地质学家接过了话题:“你父亲是对的。即便外面的世界再糟糕,你必须自己去体验,做出自己的决定,而不是让别人替你决定。再说,外面还有不少的乐趣,比如,女人,你必须找到适合自己的女人,而在这儿只有糟老头子。你父亲决定留下,与其说是看到了外面的糟糕,毋宁说是他自己已经适应不了外面的社会了。”

“我能适应吗?”

“你还是年轻人,一定可以。等你年老的时候,如果已经对社会厌烦了,不妨再回到这里,但一切要你自己决定。”

“我还能和你们联系吗?”明觉问道。

“当然可以。”电气学家说。

方以民这次回来给他带来了一个新的玩具:一部电台。“你出去后,也弄一部电台,这两天我会教你怎么改造,利用14.213兆赫进行语音通话。明觉,现在外面的社会的确有了变化。以前要弄到这样的一部电台非常困难,现在却很容易,至于改造,也不费什么力气。”

“你是说,出去之后我也可以随时和你们联系?”

“是的,就算你在美国和欧洲,我们也可以联系上。”电气学家打包票说。

方明觉的事情就这样说定了。人们开始给他准备一路上的用品,还计划着如何帮助他在外面获得身份和机会。方以民将骑马把儿子送到那曲,之后的路必须由年轻人自己去闯了。他和父亲一样,也带上了三十千克的黄金。

贡培喇嘛送给明觉一张唐卡、一个戒指和一个转经筒。“这些东西都是已经死去的老**留下的,相比黄金,这些东西更容易携带。”

地质学家张洪刚则带给他几十颗钻石,与方以民带走的那些小钻石相比,这几十颗钻石最小的也有五十克拉。其中最大的一块是粉红色的,就是当年地质学家向明觉的父亲展示的那块。

贡培喇嘛以前只知道黄金值钱,直到这时,地质学家才告诉他,钻石比黄金贵重得多。喇嘛把那颗大钻石拿在手中把玩着,感叹着:“我知道这附近哪里有这种东西。我经常看见这些闪亮的小石头,却不知道它们那么值钱。”

他紧紧地拥抱着明觉,胡须颤抖着:“记着,不要让复仇充斥你的头脑,你的责任是感受生活,学会生活,这才是佛陀乐于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