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香巴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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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涉尘世

一个月后,在北京郊区的一栋小楼内,经济学家赵永坚正准备接待一名陌生的客人。

恢复高考的第一年,赵永坚报考了北京大学经济系并顺利被录取,四年后,他去了伦敦经济学院并在那儿待了整整九年时间,先是攻读博士学位,后来留在那儿做研究,还为世界银行短暂工作过。

赵永坚回国,他发现那时的改革已经进入了另一个时期。如果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改革更多是制度层面的探讨,那么到了九十年代则变成了细节的讨论。

赵永坚回国后,迅速陷入了细节的泥沼。他呼吁人民币和外汇的自由兑换,把这形成一种制度,受到了人们的重视。但人们把他的呼吁理解成了人民币的单边贬值,变成了一项具体措施。由于那时国内恰好处于高通胀的时代,单边贬值的提议很受欢迎,于是提议单边贬值的人们错把赵永坚当成了有力的盟友。于是,在一段时间内,邀请他参加各种会议的人士也不绝于门庭。

但很快,当人们理解了赵永坚真正所倡导的理论,认识到赵永坚拒绝参加任何一个团体的时候,就纷纷开始疏远他。以至于很长时间内,赵永坚都找不到工作。

直到最后,一个叫做天律的经济研究所给他打来了电话,问他是否有兴趣加入他们。赵永坚感到很兴奋。虽然他的职位只是研究员,但他可以方便地接触到各种资料库,并将他自己的研究成果发表在国内外的经济学杂志上。由于没有从政的野心,这种闲散的研究员工作反而更适合他。他感到很满足。

这天,他在家里休息时,突然接到了办公室打来的电话,说一个陌生的青年要求见他。会是谁?赵永坚想。

半个小时后,他赶到了办公室,发现一个青年正站在书架边,翻着一本英版的《美国货币史》。青年大概有十六七岁,穿着一套蓝色的衣服,脸色很黑,像是个庄稼人。但仔细看时,赵永坚发现自己的第一印象错了,青年模样让他心头一动,感觉有些熟悉。他望着青年紧缩的额头,微高的颧骨,紧闭的嘴唇,却想不起来他像谁。青年如此投入,以至于没有发现赵永坚的到来。许久,才抬起头来,望着主人。

“我终于见到了弗里德曼的书。”青年说。

“你看得懂吗?”赵永坚惊讶地说。

初涉尘世“我早就想看了。我知道他很多理论,却没有看过原著。”青年羞怯地说,“您这儿书真多,弗兰克·奈特、熊彼特、哈耶克、卡尔·波普、凯恩斯、米塞斯、萨缪尔森,还有早期的李嘉图和亚当·斯密、马歇尔,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书,还都是装订好的,而且都是原著。”

“你对他们都了解吗?”

“不够了解。我处的环境让我读不到原著,只能依靠父亲的讲解来了解他们的见解。我真想现在就把他们都读一遍。”

“你的英怎么样?”赵永坚问道。

“还行。”青年立即用流利的英语说,“实际上,我不知道自己的英怎么样,我几乎没有和外面的人交谈过。”

“那么我应该这么问你,你看弗里德曼的原版书有问题吗?”

“没问题,对他的理论我很熟悉。”

“那说明你的英语很不错。”赵永坚已经喜欢上了这个淳朴的青年。这个青年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儿,又显得极为单纯,拥有很强的可塑性。他感慨现在的教育制度竟然能够培养出这么优秀的青年,真是一大奇迹。

“请问是你来找我吗?”赵永坚问道。

“您是赵叔叔吗?”

“赵叔叔?”

“我父亲让我这么称呼您。”青年礼貌地说。

“谁是你父亲?”

青年微笑着,看了看周围没人,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了赵永坚。即便是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的动作也并不猥琐,显得很高得体。这是谁的儿子?赵永坚还在想。他把信掏出来,刚看了个开头,就用惊讶的眼光使劲地盯着眼前的年轻人。青年的眼神是那么坚毅又随和,能把这两种品质结合起来的,只能是他的朋友方以民,他怎么没想到?

赵永坚一把把青年揽到怀里:“可算找到你了。快坐,快坐。我牵挂你的父亲牵挂了整整有二十年了。”

他让青年坐在沙发上。

“这是什么?很舒服。软凳子吗?”青年问道。

“这是沙发。让我先读你父亲的信。”

永坚:

站在你眼前的是我唯一的儿子方明觉,他需要你的帮助。

我想你已经猜到我是谁了,即便已经分别二十年,我也知道,你是我仅有的几位朋友之一,而且绝不会出卖我,绝对会尽全力帮助我。

对于我唯一的儿子,我已经尽到了教育之责,但接下来作为父亲我已经无能为力。我需要他重新融入社会,用他自己的眼睛去观察,自己的头脑去思考。因此,我恳求你,帮助他重新回到社会,以他的学识和才智,相信最终能获得属于他的成就。

如果能得到你的帮助,即便我们再无缘见面,但不管生死,对你,我都感激不尽。其余详情可直接询问明觉,他会告诉你我的生活。

以民

“你的父亲现在在哪里?”赵永坚拿着信纸颤声问道。

“在西藏的山里。”

“他还活着吗?”

“活着。”

方明觉于是详细地把父亲的这二十年的经历讲了一下,他略去了关于噶拉巴的一切细节,也略去了噶拉巴的人和财富。他只说父亲进入了西藏的一座深山,并和当地的一个姑娘结了婚。现在,那个姑娘已经去世了。

“可他为什么不出来?现在已经进入了另一个时代,他可以发挥自己的优势了。”赵永坚不解地问。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已经在那儿待了二十年,不再适应外面的生活了。”青年人说。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赵永坚决定把青年带回家。由于专注于学问,赵永坚至今仍然是单身,家里足够青年人住下的。青年人只带了一个小包,但是非常沉。离开办公室前,青年人请求从书架上拿几本书去读。得到了允许后,他抽下了弗里德曼、弗兰克·奈特和哈耶克的几本书,又拿了两本《汉书》,一套《罗马帝国衰亡史》,这才作罢。

“在去你家之前,我能再提个建议吗?”青年问道。

“有事尽管提。”

“我还饿着肚子呢!”青年大笑着说,“自从下了火车,我还没有吃东西。我不知道怎么点。那些东西我都不认识。”

“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去。”

“我在西宁已经吃过了面条,我现在最想吃的是馒头。我父亲说馒头是半球形的,我在西宁看到了一个像馒头的东西,要了一个,可饭店的人告诉我,那东西是馍馍。”

“那个饭店老板一定是个山东人,那儿把馒头叫馍馍。”

“原来馍馍就是馒头。”青年爽朗地笑着。

赵永坚很喜欢他。在他看来,这个青年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他连最基本的生活用品都没有见到过,却能够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后来,他又发现青年还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德语和西班牙语。在他印象里,方以民只会英语,他意识到青年的老师不光只有他父亲一人。

在吃饭的时候,青年继续让赵永坚感到吃惊。他惭愧地发现,自己的知识结构和青年人一比竟然算不了什么。比如,他是研究货币和外汇的,他试图给青年人讲汇率和通货膨胀是怎么回事。但青年人不仅轻而易举地理解了这些,还提议,为了看清问题的本质,他们应该讨论历史上几个时期的货币政策。他列举出了十六世纪之前威尼斯和拜占庭以及西班牙的货币竞争、英格兰亨利八世的货币政策,十八世纪末英格兰的停止兑换黄金,以及中国战国时期各国的货币竞争、宋代交子和元代纸币造成的通货膨胀、宋辽金夏元时代的货币竞争。对于历史,赵永坚都不是很了解。青年人的知识结构不仅超越了他,也超越了当年的方以民。赵永坚为后生的渊博感到吃惊。

“你的知识是谁教给你的?”他再一次好奇地问。

“我父亲教给我的。十几年来,他唯一的工作就是教育我。”

“但我知道你父亲不会法语,对于历史也没有你精通,他不可能教你这些。”

“那是隋立爷爷的功劳。”青年用梵语说,他自言自语时往往选择梵语,这样别人都听不懂。

赵永坚知道青年不愿提,也就没有勉强。他决定尽力帮助青年,把他父亲没有实现的事业继续下去。

吃完后,他们去了赵永坚的家。那是一套简陋的三室一厅,没有铺地板,墙壁用白石灰简单粉刷了一下。赵永坚占用了一间做卧房,一间做书房,还剩下一间空着,只有一张折叠床,他把青年安排进了那间空房里。

接下来两天,他和青年彻夜交谈着。他发现青年熟悉的经济状况大多数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之前的,对于之后的新情况知之甚少,比如,青年不知道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崩溃,也不知道里根和撒切尔革命。这证明他生活在一个极端封闭的环境中。而明觉疯狂地从赵永坚那儿了解着最新的情况,他仿佛是一个对于知识饥渴了几十年的人,把见到的和听到的一股脑儿全都记住了。

三天后,明觉对周围的好奇感已经减弱,也很少再对日常生活中的物品感到惊奇。这时赵永坚开始考虑青年的出路:最大的问题在于明觉没有身份。他没有户口和身份证,没有出生记录,没有上学记录,以他现在的状况,连学都没法上。

明觉这才拿出了包里的东西:一沓钞票,大约有十万元,这是他的父亲在那曲用黄金换的;一袋大颗粒的黄金,大约有三十千克;还有一袋钻石。

“父亲说,用这些东西可以获得身份。”明觉说。

这些东西把赵永坚吓了一跳,仅凭这些东西,这个青年已然能成为亿万富翁。他也知道方以民是正确的,用这些东西可以换来身份,实际上,只用一点点就够了。

他带上明觉,回了一趟江西老家,为明觉在一个小山村里落了户。明觉拿到了合法的户口、身份证以及就学记录,这一共只花了两万元钱。明觉有了名义上的新父母,那是两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已经满脸皱纹,却显得和蔼可亲又有些拘束。他们没有亲生的孩子,对着名义上的儿子尴尬地笑着。赵永坚承诺每年给他们两千元生活费。唯一的遗憾是那家姓李,明觉现在改姓李了,他的名字以后是李明觉。

半年后,赵永坚利用他在伦敦的关系,给明觉办了出国读书手续。一年后,明觉考入了芝加哥大学,也就是他祖父就读的学校。

他融入社会的第一步非常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