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香巴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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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红尘

他们拥抱了很久才松开。方以民仔细地打量着这个他曾经最喜欢的女人。二十年的时光在她的脸上留下了太多的印迹,她的额头和眼角已经有了稍许的皱纹,脸色苍白瘦弱,显得眼睛不正常的大。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沈倩说。

“对不起,我本来可以早点儿来。”方以民抱歉地说。

“你为什么不早来?”

方以民没有作答。他感到他们分开后,已经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这些事情是他感到羞愧和不愿提及的。

“可你答应过我,一定还会来看我的。”沈倩说。

“你也答应过我,要和我一起逛西宁,我们还没有一起来过西宁。”

“你还会离开我吗?”她问道。

方以民望着她的眼睛,没有直接回答。

“你还会离开吗?”她再问。

他摇了摇头:“只要你让我留下,就再也不会离开了。”

她笑了,说:“我让你留下。”

他们上了电梯,到了房间,默默地坐下对望着。方以民拿出了那副保存了二十年的手套,戴上。手套由于年代久远,毛线都变得僵硬了,却洗得很干净。

“你竟然还留着。”沈倩笑着说。

“我会永远留着。”方以民回答。

那一夜,他们很少说话。到了半夜,方以民起身告辞,进了沈倩对面的房间。他们的爱情观还停留在二十年前,从来不会对对方说“我爱你”三个字,感觉说不出口。他们表达爱意的话是“我喜欢你”。

第二天,他们仿佛在履行当年说过的话,一起逛西宁。他们去了水井巷和大十字,都表现得很像二十年前的自己。那时候的他们,虽然生活艰苦,却很单纯,买一点点东西就会高兴很久。也许看到他们的人都会感到奇怪,仿佛碰到了两个老小孩,并真心相信他们不是装的,而是发自内心的。

下午,律师张罗着让他们去了塔尔寺,一座宗喀巴待过的寺庙。宗喀巴是藏传佛教格鲁派的创始人,而**喇嘛一系都属于格鲁派。方以民给沈倩讲解着藏传佛教的知识。跟着贡培喇嘛耳濡目染,他对佛教已经十分精通了。

“你变了。”沈倩望着他,缓缓地说。

告别红尘她的话让对方感到了惶恐,连忙问道:“怎么变了?”

“那时的你除了对经济学之外,对于其他都看不惯,现在的你已经变得更加包容了。”

方以民不想变,他想回到当年的自己。但他已经迷失了当年的自己,想不起应该怎么做才像。他也看得出沈倩在讨好自己。无疑,她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一个人无法扮演二十年前的自己。

实际上,他们都必须接受一个全新的爱人。但他们又总是在顺着记忆寻找着二十年前那个熟悉的人。他们都感到很累,感到这样的状况必须改变。

一直到晚上,他们再次聚在沈倩的房间,谈论着白天的旅程时,才发现他们能够交流的只有过去。除了回忆在农场的日子,就是回忆她们共同认识的人。除此以外,连共同的话题都没有了。另外,他们的心里还有一个共同的遗憾,就是当年他们认识的人中,那些好人或死或散,只有那些曾经欺压过他们的人还未受惩罚。

这些念头混合在一起,形成了大片的乌云,悬挂在他们虚幻的光明前途之上。

到了夜间,沈倩和衣躺在**,方以民又准备离开沈倩回自己的房间。

“以民,你难道不能留下?我夜里会害怕,我会做噩梦。”沈倩突然喊道。

方以民回头望着她,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抓住她的手,想亲吻,又担心,最终放在了额头上。

“你走吧。”沈倩又说,“要不我找隋琳来陪我。”

方以民显得有些慌乱,又听话地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以民。”沈倩再次喊道。

方以民站住,听见沈倩在背后说:“我只是想试一试,以民,我是做了个试验,看你会不会离开。我明白你还会离开。”

“只要你不叫我离开,我就不离开。”方以民辩解说。

“是因为我恳求你别离开,你才不离开,对吗?不是你自己想留下?”沈倩反问说。

他们的谈话第一次刺透了客套的区域,深入到他们面临的尴尬。方以民决定暂时不走了,他回身坐在床沿,想抓沈倩的手,却被她收回去了。

方以民实话实说:“我今天白天一直在想,我已经变了,我经历了太多,我害怕自己配不上你了。”

“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娶过一个妻子。”他说,“你在精神病院里受罪的时候,我娶了个妻子。”

他说的话没有起到预料的杀伤力,沈倩面无表情地听着。等他说完,沈倩反而显得有些如释重负了。

“她在哪儿?”

“已经去世了。”方以民说,“我本来应该早点来,我应该在十年前就出现。可我来不了。最先是因为我的妻子,后来她死了,给我留下一个孩子,我答应把他带大。”

“孩子呢?”

“不在这儿。”方以民说,“我对不起你,我配不上你,我担心自己不是以前的方以民了,我知道你喜欢的是以前的我。我等了你三年……”

“你等了我三年。”沈倩惨然地笑着,用沙哑的声音说。她的话让方以民无地自容,他想辩解说自己挣扎过,也想告诉沈倩那儿的客观情况,但沈倩的那句话却直刺他的心脏,他就是只等了三年。

“已经比我强多了。”沈倩说,“我只等了你一年,就和魏伟结婚了。”

“我知道。”

“我等你刚好一年,就被他**了。其实那天我本来是可以喊的,可是我害怕。大家都说你已经死了,魏伟说你的尸体都被找到了,赵永坚长期不在,我没有人可以依靠,我很害怕。哪怕我听说你没死,都会有勇气喊的。”沈倩说。

“我对不起你。”

“没有什么对不起,我明白你的处境。”沈倩说,“再后来,魏伟怕我逃走去告他,他找了好几个女人轮流看着我,每天找我谈话,从早上一吃完早饭,她们就过来,一直到晚上睡觉才离开,不让我见别人,不让我干活儿,那会让人发疯。我以为这辈子完了,破罐子破摔答应嫁给他。”

沈倩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使劲地扯着,她已经陷入了癫狂的状态,一会儿哭,一会儿叫:“知道吗?如果说对不起,应该是我,是我配不上你了。后来,我发现自己怀上了他的孩子。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恨他,还要给他生个孩子,再蠢的女人也不会做这种事。那段时间我真的发了疯,我不是假的。”

“那孩子呢?”

“送到精神病院不久就流产了。可自从孩子流了产,我突然明白,那孩子不光是他的,也是我的,我失去了一个孩子……”

方以民抱住沈倩,安慰着,想让她静下来。但他又感到无话可说,他们之间被内疚和这二十年的经历隔开了。

“你走吧。”沈倩说,“叫隋琳过来陪我吧。明天早上,我们都会恢复的,对吗?”

第三天,他们果然都试图把昨晚说过的话忘掉,但那些话已经在彼此的心里深深地扎了根。他们不是责怪对方,而是责怪自己配不上对方,他们最后是被深深的自责压垮的。方以民不会原谅自己,沈倩在疯人院受苦的时候,自己却在湖边陪儿子骑马。沈倩不会原谅自己,明知是魏伟害了恋人,自己却又嫁给了他。

事情因为晚上的电视节目变得更糟。由于他们回酒店很早,方以民为了取悦沈倩,打开了电视,电视中恰好在播新闻。一个女人正襟危坐地介绍着著名企业家兼经济学家裴新利对国内经济发表的观点。

方以民差一点跳起来,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见到裴新利。裴新利明显长胖了,有了双下巴,戴着黑框眼镜显得质彬彬,乌黑的头发不知是染的,还是真的没有开始变白。裴新利正比画着手势,告诉大家要赶快投资裴氏集团的股票。

大约两分钟后,裴新利消失在屏幕之后。方以民的思绪似乎还未从中转出。然而下一条新闻开始了,在一次经济会议上,丙市市委副书记魏伟正和其他的官员们一起正襟危坐地摆出姿势,任凭摄影师给他拍摄。

这两个人同时出现仿佛预示着什么,方以民感到心中那股报仇的**正跃跃欲试,喷薄欲出,沈倩的双眼因为激动而充血流泪。

对于这两个待在西宁宾馆里的可怜人来说,害他们的人在电视里显得那么遥不可及。再说,以害人者现在的地位,方以民就算是见到了,又怎么能够撼动他们?他们有着巨大的名望和地位,而方以民连个身份都没有,唯一的身份证还是伪造的。

方以民多么希望自己还在噶拉巴的湖边,没有纷纷扰扰的俗事,没有报仇,没有恩怨。现在,方以民回想起噶拉巴的雪山,才知道一切都是虚幻的,那所谓的名利只不过是虚幻世界的一部分。他从隋立那儿学习过宗教史,知道马丁·路德认为,上帝是按照一种胡乱的标准降恩在人们头上,所以没有好人好报这种说法。他曾经嘲笑过这种命由天定的想法,但现在他不由自主地相信了它。

沈倩仿佛也有同感。“难道以后在电视上都会见到他们?”沈倩问道,“那还真不如待在疯人院里。”

她的话突然提醒了方以民:为什么不带她一起去噶拉巴?再也不用回来了。

“你不是问过我,这些年我生活的地方叫什么?”他问道。

“问过,但你没有说。”

“那个地方是一个世外桃源。”

“这个世界还有世外桃源吗?”

“有。”于是方以民把他的桃源告诉了沈倩,他有意省去了具体的位置,还省去了那巨大的财富。他讲了那儿的人,还讲到了那漂亮的山和湖:“那儿一年有三百多个晴天,每天湖水的颜色都是不一样的,有时候是天蓝色,有时候带着深浅不同的色带,阴天的时候,又发着带绿的荧光。湖的周围有大面积的雪山,白得耀眼。等你到了那儿才知道什么是人间仙境。”

“你在那儿生活了二十年?”

“是啊。二十年,从来没有离开过那儿。”

“和你的妻子孩子?”

方以民感到有些尴尬:“不光是他们,还有一群科学家,他们知识渊博,又善良有趣,你绝不会感到闷的。”

他的话让沈倩感到很满足。“我要能去那儿多好。”她向往地说。

“你可以去。过几天就可以和我一起走。”

“可我去不了。”沈倩遗憾地说。

“为什么?”

“二十几年前,在我遇到你之前,他们一开始是想把我分配到西藏的。可我的身体不行,才到格尔木就出现了高原反应,得了肺水肿,医生说我终生不能去海拔超过四千米的地方,这才把我派到了光明农场。”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可他说是终生不能。”沈倩悲伤地说。

“明天你不是还要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吗?我们可以再问问医生。”

沈倩的身体检查是律师安排的,他坚持在坐火车离开西宁之前给沈倩彻底检查一下身体。方以民陪沈倩到医院抽了血,查了心电图,拍了片子。

医生拿着她的血检结果和心电图看了一会儿,说道:“为什么你们不早来做检查?她的身体很弱。”

“是的,她以前生活条件不好,以后会改善的。”方以民说。

“我担心她心脏会出问题。”

“不会,大夫,如果会出问题,在以前的那种环境中早该出了。”

“不要这么自信。”大夫摇着说,“我是根据你的检查结果提醒你的。你还有严重的贫血,红细胞数只有正常值的三分之二。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早做检查。你在西宁做什么?”

“我们很快就去北京。”沈倩说。

“那就去北京吧,那儿海拔低,对你这样的体质有好处。那儿的检查比这里更全面。”

“如果我去拉萨呢?”沈倩加了一句。

“想也别想,你去不了那儿。你能在这儿生活就已经是奇迹了,要知道,这里海拔也有两千多米。”医生说。

“我很想去。”离开医生后,沈倩抱歉地对方以民说。这仿佛让她下定了决心。回到宾馆后,律师已经买好了火车票,然而沈倩决定和方以民再谈一次。

“以民,原谅我,我不会和你在一起。”她进了房间,对还在门口的方以民说。

方以民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关上门,望着沈倩。

“我知道你很失望,可我正是为了你以后不更失望。”她解释说,“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会珍惜,我会跟着律师去北京,我会好好地活着,可我不应该再跟你在一起。”

“可这是为什么?”方以民哽咽着说。

“你难道没有发现吗?你真正喜欢的是那个世外桃源,当你说到那儿时,我看见了你向往的神情。”

“可我更想和你在一起。”方以民想照顾她,他相信即便现在有隔阂,但只要在一起,是可以弥补的。

“我想让你知道,你做的这一切已经让我很满足了,不要再勉强自己了。”沈倩说。

“我没有勉强自己。”

“可我更不想勉强我自己。难道你没有发现吗?我更喜欢的是二十年前的你,一想起那时的你,就能给我带来无数的幻想,可一旦你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些幻想都消失了。难道你不是这样看我的吗?我知道一定是的……”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方以民才走出了房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轻易选择走出来,如果自己坚持,能否让沈倩改变?也许会的,也许是他主动放弃了尝试。

第二天,冰冷的火车带走了沈倩。上车时,律师从他的包里抽出了最后一份件。“你让我打听的最后一件事情有了消息,赵永坚现在就在北京。他刚从英国留学回来,在天律经济研究所担任研究员,这里有他的电话和工作地址。”

“太感谢你了。”方以民说,知道了朋友的消息,让他有了稍许安慰,毕竟,赵永坚也过得不错。

律师抓住了他的手臂,问道:“我们还会再见吗?”

“我想不会了,谢谢你的帮助。”方以民说。

列车开走后,方以民在秋夜的凉风中站了一会儿,回到宾馆把身上的西装脱掉,扔掉,换上了藏族人的袍子。

噶拉巴,他想。如果说,当初他有多怀念外面的世界,多想看一看沈倩,那么现在就有多怀念噶拉巴。二十年的时间已经彻底改变了他,噶拉巴的宁静让他再也适应不了这个钩心斗角的社会了。如今,沈倩的生活已经得到了安排,父母已经去世,王刚和阿旺的生活可以得到律师的照料,这个世界除了复仇之外,已经无可留恋。

但是复仇真的那么重要吗?特别对于他这个没有身份的人来说,又怎么复仇?他的身份证是假的,只能保证他在民间使用,一旦在更大的场合需要使用,就可能露出马脚。

一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人,又如何去复仇?

他感觉到疲惫,只想赶紧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已经没有了沈倩的城市。

“现在,你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了。”他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