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香巴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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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律师能给护士带来多少好运

西宁附近的一家精神病院里。院子的主楼是苏式的,显得高大笨重,如同是一座红砖碉堡。院子的外墙上原本种着些植物,但由于海拔太高,大部分已经死掉,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小树苗,显得格外寒酸。除了那栋苏式主楼之外,还有两栋侧楼,一栋住着长期病号,相当于精神病人的养老院;而另一栋是短期病号,都是临时发病后送进来的。长期病号楼内的病人显得比较安静,而短期楼内则时常传出病人的嚎叫声。

作为这里的护士,她们都愿意选择长期楼,那儿的病号易于管理,有许多还是有教养的。

护士安小敏和隋琳在卫校的时候就是同班同学,毕业后,又都分配到这里。她们的专业并不是自己选择的,而是被调剂到精神病护理,所以,两人都不高兴。但好歹她们分进了长期楼,和那些易于伺候的病号在一起。

安小敏性格好强,家境也不错,上班常常迟到,在班上也经常偷懒睡觉。隋琳的性格正好相反,她是个孤儿,从小就知道生活的艰辛,对于来之不易的工作虽然不大满意,但时间长了,她深深地同情这些精神病人,希望能够减轻他们的痛苦,尽量多帮助他们做些事情。

在两个护士护理的病人中,有一个特殊的病号。根据病历,她的名字叫沈倩。她的病历上说她已经有四十多岁,但从相貌上看,仿佛只有三十多岁。她的脸庞很漂亮,眉毛高挑,仿佛苏联电影中的娜塔莎。人们纷纷传说她曾经嫁给一个大官,但由于命不好,无法消受荣华富贵,最后得了精神病,被送到了这里。

根据其他护士的传闻,每年年初,都会有一辆小车来到精神病院,一个很气派但左腿微瘸的男人从车上下来,把沈倩一年的护理费交上。接下来,男人会去沈倩居住的病房,但男人一来到楼门口,还没有进楼,病房内的女病人似乎就能感觉到,并且表现出烦躁不安。男人一进病房,女病人就如同见了鬼一样向墙角躲去。

“我是小伟。你不认识了?”男人会问道。

女病人一声不吭,把头埋到手掌中,蜷缩着身子。

“你说话。”

女病人还是一言不发。

一直到男人离开,女人不会说一句话。实际上,自从来到了精神病院,女人从来不说话。一旦男人离开,她迅速从墙角站起来,脸庞沾满了浑浊的泪水。到了夜里,就会听到她的长吁短叹,要好几天才能恢复正常。

每年春天,男人都会来一次。每年男人说的话都差不多,每年女人都往墙角里躲,甚至连躲藏的墙角都是同一个。

在平常,她的生活却不需要别人帮忙,自己打饭,自己吃饭洗碗,自己睡觉自己起床。但始终一言不发。

“那个男人就是那个大官吗?”安小敏问其他护士。

“应该是。”

一个律师能给护士带来多少好运“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躲开,要知道,那个男人付了钱,她才能住在这儿啊,就算没有一点儿感激的意思,也不应该躲着啊。”

“我总感觉她受过很多的委屈。”隋琳说。

“只要有了荣华富贵,什么委屈都不算什么。那是个什么样的大官啊?”安小敏说。

后来她们打听到那人是个领导,安小敏就更加觉得病人不知好歹了。

一天,那个男人坐着车再次来到了精神病院。他带着墨镜,身材高大,虽然已经快五十岁,但身体很结实。唯一的缺陷就是左腿有些瘸,但很轻微,如果不仔细观察,就看不出来。

安小敏想帮助他。在男人交完钱向病房走去的时候,安小敏事先进了女病人的房间。男人进了楼,女病人开始向墙角躲的时候,安小敏率先占领了墙角,把女病人向外推着。“别躲了,你的家人来看你了。”她说。

女病人开始死命地推着她,想把她推开。

“你有什么好躲的?要知道你是个寄生虫,靠别人养着你!”安小敏厉声说。

男人进了房间,恰好看到这一幕。女病人如同发疯一般和护士厮打着,她的眼泪混合着口水,顺着下巴一直流到惨白的脖颈,发出沉重的哭声。

“你在干什么!干什么!”男人大喊着冲了过来。

护士以为男人在训斥病人,但男人冲过来,却抓住了她的手腕,如同扔一个包裹一般把她扔在了一旁的**。这时,她才明白过来,男人训斥的是自己。

女病人在男人抓护士的时候,早已经占领了墙角,缩成一团,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在帮你。她不应该这么对你。”安小敏委屈地说。

但男人根本没有听她的话,仿佛她根本不存在。男人走到女病人身前蹲下,问道:“你怎么了?”

女病人一言不发。

“你没事吧?”男人还问。但如同往年一样没有结果。

过了一会儿,男人离开了,再没有看护士一眼。几天后,女病人恢复了正常。

在安小敏看来,男人和女病人之间是在演戏,男人并不关心女人,来这里只是尽他的责任而已,而女人也只是故作姿态。从此以后,她开始给女病人小鞋穿,常常不给她换洗衣服和床单,到了吃饭时间不来叫她,或者偷偷地把屋子的电闸拉下,让她得不到光亮。

然而,女病人仿佛没有感觉到有人在故意整她,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于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

在所有的护士中,只有隋琳对这位女病人充满了同情。她发现,病人安静的时候,那双眼睛如同宽广的大海一样沉静。她喜欢坐在病人的床头望着病人,病人也安静地望着她。护士会把自己的痛苦讲给病人听,虽然她不会说话,却是一个合格的聆听者。如果她会说话了,隋琳反而不敢把这么多秘密都告诉她。她们在相互依赖着,仿佛因为彼此,病人才能忍受疯人院的嘈杂,而护士也能忘记对工作的不满、失恋的痛苦以及对生活的无奈。

然而,有一次,隋琳再次谈到她的男友离她而去,去了广东打工,并找了一个南方女人时,她听见病人叹了一口气。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病人听懂了她说的话。

“你听懂我说的话了。”隋琳高兴地说。

病人的眼睛带着同情,望着护士。大约过了一会儿,护士听见一句话:“我都懂,可怜的姑娘。”

“你会说话?”护士惊讶地问道。

病人又叹了一口气:“我只是不想说。”她的声音有些羞涩,因为长时间不说话,显得不自信,发出来的声音有些怪。

护士的第二个念头是,这个人并不是疯子。

“你没有病,对吗?”

病人看上去很为难,她不想说话,但因为开过口,又不想拒绝姑娘的好意,最后终于说道:“我是个病人,没有人能治好我。我现在累了,想睡觉。”

“好的。等我明天来了,你还会和我说话吗?”护士问道。

病人又犹豫了。

“会吗?”

“也许会。”

从那天开始,一旦没有人的时候,隋琳就会和病人谈话。病人似乎很担心别人知道她会说话,这样会影响她宁静的生活。与别人不同,她似乎把疯人院看成是避难之所。她很少和隋琳谈自己,每次护士只要问到她,她就会把问题岔开。她们只谈护士的事情,病人会帮她出主意,或者开导她。

“我是不是很不幸?”护士有时候会问病人。

“你比一些人幸运。”

“我知道,我比起你来算幸运的,至少我还有朋友,还能维持正常的生活。”护士叹了口气说,“难道你在外面真的一个朋友都没有?”

病人望着窗外,摇了摇头。

“你难道从来就没有精神病?你为什么这么久不说一句话?”

“为了找个地方躲起来。”病人回答。但她又拒绝再谈了,给隋琳留下了无数的疑问。

那个男人开车来过半年之后,一个从北京来的律师来到了精神病院。稍显肥胖的律师穿着西装,手中拿着一支没有点燃的香烟。他见到了院长,开门见山地和他商量,想把一位叫沈倩的病人接走。

“你是她监护人派来的?”院长问道。

“监护人?”

“那就说你不是她的监护人派来的。在我们这儿,如果要出院,必须由监护人签字才可以。”

“据我所知,她已经没有亲人了。”律师说。

“她有个前夫。”

“前夫不具有法律效力。”

“是的,如果她的血亲提出来,可以改变,问题是她已经没有其他亲戚,而要出院,必须有一个监护人。”

“一个成年人不需要监护人。”

“问题是,她是精神病人,她现在甚至连说话都不会,缺乏自理能力,这样的精神病人需要监护人。”

律师明白自己被引入了一个死循环当中。他提出要见一见病人,在塞给院长两包烟之后,他的要求得到了批准。护士安小敏引着律师来到了病人的房间。

“你好。”律师有礼貌地说。

病人躺在**,没有抬头看,也没有对律师表现出兴趣。

“她不会说话,就是个疯子。”安小敏插嘴说。

律师没有理睬安小敏,继续说:“你好。”

“我说过了她是疯子。”

“你好,我是受人委托来看你的。不是你的监护人让我来的,是其他的人。”律师说。病人侧了侧头,眼神中露出了惊讶。

隋琳恰好走了进来,听见了律师的话。“她还有别的亲戚吗?”她好奇地问道。

“不是亲戚。而是她以前的一位朋友。”律师回答。

“她是个疯子。”安小敏说。

“不管她是不是疯子,她是个好人。至少你进来,她没有表现得很激动,说明她不反对见你。请坐吧。”隋琳说。

她搬来了凳子请律师坐下,律师感激地望着她。隋琳径直朝病人走去,扶她坐起来。

“你是个好姑娘。”律师说。

隋琳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有接律师的话,而是转移了话题:“她平常很安静,是个很好的人。”

“就凭你这句话,我就要感谢你。”律师说。他从口袋里拿出钱包,翻了翻,掏出一叠蓝灰色的百元大钞,递给了隋琳。不管是接钱的隋琳,还是在门口的安小敏,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要知道她们的每月工资只有几百元,而这叠钞票或许有她们两个月的工资。

“你这是干什么?”隋琳问道。

“这是你应该得的。”

“可怎么……”隋琳说,她望了望在旁边妒忌地站着的安小敏,“我能给她分一半吗?”

“那是给你的,不用分。我会再给她。”律师说着,从钱包里又掏出了一张钞票,这次是一张十元的票子,递给了安小敏。

安小敏的脸色骤然间变得煞白。她接过票子,想扔掉,又不知该怎么扔,她的眼泪已经掉了出来。隋琳想去安慰她,可也不知该怎么安慰。病人似乎对律师产生了好奇心,默默地关注着这一幕。

“可你……”隋琳说。

“我只是根据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原则,按照你们的价值给予酬劳。”律师说。

拿到十块钱的护士终于把钱往地上一扔,出了房间。

“你把我害了,让我失去了一个朋友。”隋琳感叹说。

“有的朋友并不值得交往。”

“可这也太残忍了,我们应该有同情心。”

“就为你这句话,我发现刚才对你的价值估计错了。”律师说着,又掏出了钱包,里面大约还有两千元左右,他把百元大钞全部掏出来,只剩下一些零钱留给自己,他把钱再次塞到了护士的手中,“都拿去吧,这都是你挣的,干干净净,不是贿赂。如果你需要,我还会给你们领导写封表扬信,称赞你的工作做得好。”

在说话的时候,律师迅速地拿出笔来,写了个纸条递给了隋琳。不出他所料,安小敏很快又返回了房间,告诉律师,探访病人的时间到了,请他离开。

律师带有深意地望了望病人,发现病人的眼神中带着挽留的神色。但他还是选择了离开。在他的身后,安小敏正用刺耳的声音说着:“一个疯子有什么好奇怪的!”

三个小时后,律师已经和隋琳坐在了精神病院两公里外的一个饭店里,他特意挑选了一个窗明几净的饭店,由于菜价昂贵,来这儿的人并不多。为了便于说话,律师还要了个包间,在空荡荡的包间内只有他们两人。

“你是说,你要接她出院?”隋琳问道。

“是的。有人委托我给她找了更好的地方,她肯定愿意去。”

“什么地方?”

“现在不便于说,可如果她愿意,她随时可以恢复自由,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她可能并不需要自由。”隋琳叹着气说。

“每个人都需要自由,除非她在逃避什么。而现在,我能把她逃避的事情赶开。”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不光是这些。现在的问题有些复杂。”律师为了表达得更清楚,他甚至在纸上画起了草图,用圆圈代表病人,用三角代表她的监护人,“为了让她出院,我们必须得到她监护人的赞同,但是,她的监护人绝对不会赞同,他想控制她。”

“是的,她很怕那个人,每次他来都会让她发疯。”隋琳说。

“如果她的监护人不同意,我们还有另一个办法,”律师又画了一个三角,“就是更换监护人,找一个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人来监护她。可我们找不到这样的人,所以这一条路也堵死了。”

“那就没有办法了吗?”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要她本人同意更改。可她现在不会说话,所以,我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律师说。

护士托着下巴,陷入了思考。片刻之后她问:“我想问你,你想把她接出去干什么?”

“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或许还会重新找到她的朋友。”

护士对于律师的回答非常满意,看得出,她也在思考律师的提议,想看一看其中有没有什么危险。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放心了,突然问道:“你知道,你走了之后,我和她谈话,她怎么说你吗?”

“你是说,她会说话?”

“她说你是个可以信赖的人。她已经看到了你背后的人是谁。”

“她对你说是谁了吗?”

“没有告诉我名字,她只是说她知道,她很高兴。你能告诉我那人是谁吗?”护士说。

“我也不确定那人到底是谁。可我猜得到他是谁。”

“你也不知道?”

“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些:我的委托人给了我价值五百万元的东西,这些钱用来给她买房子和支付生活用品。如果需要,她还可以拿到更多的钱。我的委托人的条件是:如果她的精神有问题,就找人来看护她,如果她的精神没问题,她就可以像普通人那样生活。”

“五百万?”护士憧憬地问。

“我说过,这只是一部分。我还在考虑该找个什么样的人照顾她。”律师望着护士说,护士低下了头。律师继续问:“我能问一下,你现在的工资有多少吗?”

“每个月两百多块钱。你今天给了我差不多一年的工资。”

“你的父母家人都在吗?”

“我没有爸爸。妈妈已经去世了。我是孤儿。”

“我有个提议。”律师说,“如果我想让你离开这里,并适当给你加工资,比如两千块钱一个月……你肯去北京继续照顾她吗?”

护士睁大了眼睛听着,她不敢相信律师的话,这意味着她的工资翻了七八倍之多。但她又很失望,只得说:“她其实没有病,真的没有病。她根本不需要照顾。”

“那么她总需要个伴。就算她不需要伴,我的委托人也会帮你安排其他的工作,或者,你还可以在北京读书。”

“可这太突然了。”护士仍然不敢相信,她用双手捂着脸。

“如果你害怕这里面有骗局,可以先考虑一下,或者去北京我的单位看一看。我建议你接受。”律师说,“不过现在,我们先考虑一下沈倩的事情。”

“对,她让我问你,需要她做什么?”

“两种可能,如果她的确有精神问题,我希望她至少能表态,说需要更换监护人,换成是我。如果她像你说的那样,没有问题……”

“她真的没有问题。”护士说。

“那就好,我会找几个专家来给她重新做鉴定,请她证明给大家看,证明自己是个正常人。”

“我会告诉她。”

“今天晚些时候,还是在这儿见你,行吗?”

“可以。”

三天后,律师出资从西宁和西安请了两批专家,给沈倩连续做了两次精神病鉴定,得出的结论都是“有少许抑郁症,但长期脱离社会的人都会有抑郁症症状。除此之外,精神基本正常”。这个结论足以让她恢复自由。

沈倩对于所有的测试题都对答如流,唯有对她为什么装疯一节保持沉默,说这基于私人的原因。专家们虽然对此回答不甚满意,但这并不影响鉴定的结论。

在出院时,护士隋琳也和精神病院解除了合同。律师果然给她提供了一个月薪两千的职位:继续照顾沈倩。她的这段故事很久之后还在以前的同事间流传,感慨她交到了好运。

在出院的当晚,律师带着沈倩和隋琳住进了西宁的宾馆。沈倩已经在精神病院住了近十八年,虽然精神正常,却显得小心翼翼,仿佛已经对这个社会不熟悉了。她不习惯出租车,也不习惯宾馆的电梯,更不习惯那闪亮的霓虹灯。她的思维是正常的,但她的认知还停留在十几年前。陪着她的隋琳不时地告诉她这些新事物是什么。

“变化多大啊。”她感叹说。

“有一样东西没有变。”律师说。

“什么东西?”隋琳问道。但她不需要听到答案了,他们发现沈倩的脸色因为激动和羞涩变得红润了,她的眼睛盯住了大厅里的一个男人,就再也没有移到别处。

这个男人手中拿着一束红色的玫瑰花,穿着一身西装,头发斑白却梳理得整整齐齐。看得出,为了迎接沈倩,他经过了精心的打扮。

沈倩扑入了那个男人怀中。

律师把隋琳拉到了别处,只剩下了他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