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香巴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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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坝宗本的后代

在西藏遥远的边坝县,一个小村子坐落在一条冰川冲成的山谷当中。在古老的洪荒时代,这里只是念青唐古拉山的山坡,后来冰川时代到来了,一条巨大的冰川从山坡上倾泻而下,把这里冲刷成了一条平坦宽阔的山谷。由于冰川夹杂着大量的石头,碎石堆在冰川的尾部,形成一座几十米高的石头小山。小山的正中央是三个美丽的湖泊,当地人管这里叫三色湖,由于湖水的深浅和钙华的沉淀不同,三个湖的颜色是不同的,分别呈现白色、黑色和黄色。

如今,冰川已经退到了几十公里之外,这里形成了一片人间仙境式的美景。每到夏天,湖边的茶花盛开,湖水映衬着蓝天,在山谷的两侧还残留着不少冰雪的痕迹,而在南边是念青唐古拉的雪山和冰川,在阳光的照耀下白得耀眼。

旧西藏政府把西藏分成若干个宗,每个宗由一个宗本管辖。而边坝宗的宗政府就在那座石头小山的山顶,从宗政府楼窗户里就可以看见三色湖的湖水和念青唐古拉山的雪山。然而,在民国时代,宗政府就搬走了,搬到了十几公里外下游一个更大的山谷之中。新中国成立后,县政府又搬了一次,距离它最初的所在地已经有几十公里之遥了。那个地方海拔更低,适合青稞的生长,而三色湖距离冰川太近,地势又高,不适合种庄稼,只适合放牧。

宗政府搬走之后,原本繁华的三色湖畔沉寂了下来,大部分人都搬到了新的地方,只有那些最怀旧的人才选择留下,在山谷中形成了几个稀疏的村落。

阿旺顿珠的家就在距离三色湖最近的一个村子里。阿旺的祖先从外地来到这里,带来了一批六世**的遗物,受到了当地人的欢迎。在清政府晚期,阿旺的一位直系祖先曾经在边坝宗担任宗本。然而现在,时过境迁,已经没有了贵族和世家的概念,阿旺家族也开始衰落了。

这个家族虽然衰落,却一直小心翼翼地坚持一个传统:给噶拉巴的人们每年一次送生活必需品。除了家族的掌门人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然而如今,这个家族却因为人丁的问题出现了危机。阿旺的妻子已于几年前去世,儿子也早逝了,只留下一个叫曲珍的孙女。已经六十多岁的阿旺依然每年去一次噶拉巴,直到今年,他实在无法行动了。老人衰弱的速度超出了他的预期,实际上,在五十岁的时候,他为自己身体还和二十年前一样好感到惊讶,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老,谁知仅仅一年时间,他就从一个壮汉变成了垂老的弱者。一年前,他还可以扛得动百斤的袋子,现在连下床都困难了。

他的孙女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已经开始发育,带着点女人的羞涩,长得如三色湖一般美丽动人。阿旺却在为孙女发愁,在这个只有几户贫穷人家的村子里,如果自己死了,孙女的生活该怎么照料?虽然阿旺从噶拉巴带回了黄金,但他一点儿也没有用到自己身上,除了给噶拉巴买东西,剩下的都换成灯油敬佛了,他不敢为自己花一分钱。

他在山脚下面还有一块青稞田,距离住处大概有十公里,由于他的病,这块田差一点就荒废了。今年春天时,好心的邻居帮他撒上了种,孙女负责着除草和施肥。阿旺无奈地想,一个小姑娘竟然被迫到地里去,而自己却帮不上任何忙,更何况到了收割的时候,一个小姑娘又怎么能顾得过来?

边坝宗本的后代那天,阿旺躺在床凳上,脑子里还在想着噶拉巴的人们等不到自己送去的东西,会怎么看自己。他们会责怪自己,还是猜测他遇到了麻烦?一旦自己死去,就不会再有后来人给噶拉巴送东西了。

当阿旺躺在床凳上发愁的时候,他的孙女曲珍走了进来。

“邻居次旺要进城,问我们需不需要什么东西。”曲珍问祖父。次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村民,也是仅有的常常帮助阿旺的人。

“我不需要。”阿旺望着孙女,发现她的眼中有了血丝。在本应是无拘无束的年龄,却不得不承担起这个家庭,每天守候在无法下床的祖父身边。阿旺对孙女感到深深的歉意:“你叫次旺给你买两本书吧。”

“我不买书,我们已经欠次旺一百块钱了。”曲珍说。

“孩子,爷爷最惭愧的就是没有让你好好读书,爷爷把你耽误了。”

阿旺轻抚着孙女的头发。如果她能和噶拉巴的人在一起多好!那儿的人都博学多识,孙女也会受他们熏陶。然而,他从来没有对孙女提到过那个地方。对于小山村的人来说,读书是一种奢望。

“我在学校学了好多东西。”

阿旺惨淡地笑着,学校缺乏好的老师,也缺乏教学设备。

“我们还缺一个酥油茶筒。”孙女说,“原来的那个筒坏掉了,次旺帮助修了一次,现在他再也修不好了。”

“那我们就买一个。”

“可我们没钱了,爷爷。我们不能一直欠次旺的钱。”

钱,阿旺再次痛苦地想,他只要把金砂留下一部分,带到那曲的市场上卖掉,就能起多大的作用啊!如果他死去,曲珍该怎么过日子?她除了嫁人没有别的出路,但她还太小,而且周围的青年都已经离开这里了,缺少合适的对象。

他想了半天,想到还有一副六世**的唐卡,他的家族一直当宝贝收藏着,现在终于得拿出来了。

“那就把那副唐卡卖了吧。”

“这是您第三次这么说了。您忘了吗?我们在一个月前就把它卖掉了。”

“哦,卖掉了,我忘了。”阿旺遗憾地说。他想起来还有一尊鎏金佛像,是祖先当宗本时留下的。

“那个佛像呢?”

孙女显得很紧张,但不得不开口:“两个月前,我已经把它卖掉了,我不敢跟您说,害怕您生气。”

“那就算了,迟早也会卖掉的。”阿旺叹着气说。

孙女站起身,走到了门口:“我去跟次旺说,我们什么都不买了。我们有糌粑吃就可以了。”

孙女出去时,阿旺在偷偷地流泪。这个把一生都贡献给噶拉巴的男人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晚景会如此凄凉。我可是益西喜饶和尼玛仁青的后代,难道我们的家族就这么灭亡了吗?他感到活着就是在受苦。如果佛祖真的有灵,现在也应该显灵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次旺从门前经过的马蹄声,次旺已经离开了。孙女再次进屋时,阿旺装作睡着了,他没有脸面面对孙女。

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啊?他想。他希望自己赶快死掉,而不是一直卧床,那会给孙女带来更大的负担。但他又不忍心死,担心孙女更加无依无靠。他应该把孙女托付给谁?

他听见孙女说:“我去地里看看。”于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好吧”。

对于一个已经把马卖掉的家庭,去地里意味着要走两个小时。以前还可以搭邻居的马一起去,但今天次旺进城了,孙女除了走着去,没有别的办法了。

阿旺独自躺在**。在给噶拉巴送物品的旅途中,他早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时的孤独。但此时,突然袭来的是绝望感。他害怕的不是孤独,而是无助。他脑中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你已经彻底变成累赘了,你已经彻底没有用了,就应该去死!他开始盘算,如果从现在开始不吃饭,大约会在第七天死去,这样还可以伪装成正常死亡,免得孙女更加悲伤。

他可以把孙女委托给邻居次旺。次旺的老婆已经死去多年,除了岁数大一些,倒是个体贴人。他可以对次旺说:“如果你能给她找到婆家就找,否则,就娶她当老婆吧。”

但阿旺又怎么忍心在孙女刚刚开花的年龄就残忍地把她的一生决定了!他的心在滴血。

他感到很累,于是把毯子盖好,迷迷糊糊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的阿旺听见了马蹄声,似乎次旺已经进城回来了。他感到时间有点儿快,一般次旺会在城里待上一整天。

他听见孙女的说笑声,似乎是孙女和一个陌生人一起回来了。这个人会是谁?

“爷爷看见这么多东西,一定会高兴的。”他听见孙女在说话,声音中带着喜悦,仿佛一位虔诚的人在绝望之中突然得到了帮助。

接着,响起了另一个快乐的声音,那个声音也是用藏语说的:“是啊,他会的。他一定会的。”

阿旺觉得声音很熟,但想不起来是谁了。在门外,他的孙女还在问着:“可你为什么要送东西给我们?”

那人停顿了一下,字句清晰地说:“因为我和你爷爷是老朋友,最好的朋友。”

门帘掀开,一个黑影走了进来。阿旺看到一个身材不高、头发花白的人来到了自己的跟前。“是你吗?方以民?”他用汉语问道。

“是我,我来看你了。”方以民快活地回答,“噶拉巴的人来看你了。”他蹲下,抱住阿旺,用手给他擦着眼泪,安慰着这个二十年的老朋友。在他们身后,曲珍笑着准备着茶水。

方以民不仅带来了茶叶、肉食、糖果和饼干,还带来了几本藏语的故事书。不用阿旺解释,方以民已经知道他为什么无法再次前往噶拉巴,这个接近暮年的老者再也去不了了。曲珍仍然在室外查看着方以民带来的东西。由于客人的到来,阿旺的精神好了许多,他可以从床凳上坐起来了,嘴里还表达着歉意。

“以后,我可以为他们送东西。”方以民说。

“你真的决定出来了?”阿旺问道。

“还没有决定,但明觉一定会出来。”

方以民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对阿旺说了一下。如今,只有沈倩还没有见到,但已经打听清楚她还在精神病医院里。方以民希望把她接出来,照顾她,弥补这二十年的遗憾。

阿旺知道,对于他来说,这是最后得到帮助的机会了。“你们会需要人吗?”阿旺问道。

“需要什么人?”

“如果你们需要人,就把我的孙女曲珍带走吧。”阿旺请求说,“她能干很多活,只要给口饭吃就行。如果我死了,她留在这儿一点出路都没有。”

方以民沉默了。阿旺把他的沉默当作拒绝。“看在我侍奉了噶拉巴一辈子的份上……”他恳求说。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方以民说,“我只是在想怎么安排才好。至于照顾她,我肯定会照顾她直到成人。可我想连你一同照顾。”

阿旺的眼中含着泪珠,他喊来了孙女,正式把方以民介绍给了她。

“他真的是你几十年的好朋友?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曲珍好奇地问。

“最好的朋友,再也没有更好的了。”她的爷爷说。

方以民在这儿待了两天,由于记挂着沈倩,他离开了。离开前,他留下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万元钱。“这些钱你先用着,等我回来接你们。”

“这些钱是从那儿来的吗?”阿旺担心地问道。

“是的,可喇嘛已经说过了,噶拉巴乐意让她的人过体面的生活。”

一个多月后,一个律师开车来到了当地。他把阿旺和曲珍接上了车,离开了这片古老的山谷。阿旺临走前又看了一次三色湖,望着雪山和湖水,以及那已经成为废墟的宗政府遗址,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