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香巴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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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

一个北京来的律师带着他的使命来到了小县城。

这是一个典型的西北小城镇,一条道路通往西宁市,道路的两旁分布着几百米的临街房,临街房的背后还有一两排房子,这里的居民不超过一万人。县政府所在的四层小楼是全县最高的建筑,其他房子大部分是当地人用土坯盖的,有的房子墙外甚至没有刷石灰,**着土的颜色。这样的房子已经时兴了几千年,可见当地生活节奏的缓慢和落后。

北京来的律师在县城汽车站下了车。汽车站就是一个大院,院门口摆了张桌子,就是售票处。律师下了车,到售票处打听了一下县政府怎么走。

“就在旁边。”女售票员指了指旁边四层的小楼说。

律师出了汽车站直奔县政府而去。他向传达室递上了名片,说明自己的来意。传达室不敢怠慢,倒了杯水,请他坐下休息,打了个电话。三分钟后,一个中年人从楼上下来,他戴着眼镜,留着中分的头发。

“你是钱律师?”他客气地问。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做了自我介绍:本县李县长。西部高原的小县由于人口很少,官员们并没有太大的架子,见县长比较容易。

律师来之前已经和县里联系过,因此,他们的谈话很快进入了正题。“你来修学校?”李县长好奇地问道。

“这事情有些复杂,我是作为委托人的律师前来的。”律师说。

李县长把律师请进了办公室。他对北京来的律师心存感激,也带着敬畏。对于小地方来说,很少能接触到从北京来的客人。他的办公室里挂着几幅书画和几张照片,但客人仿佛都没有看到,也没有在意,而是直奔主题而去。

“我有几个朋友,以前是教书的,后来下海经商,他们在深圳、海南赚了不少钱,现在加起来资产已经上亿了。有了钱的他们想做没有钱的时候一直想做的事……”

“就是修学校?”县长问。

“对,修学校。”

“具体怎么做?”

档案“他们委托我这个律师,也就是说,我负责直接把钱交给需要的学校,并监督工程的实施。”

“他们委托你多少钱?”

“五百万,按照每所学校二十万的额度,大约可以修建二十五所学校。以后可能还会追加捐款。”律师说着,拿出一张存折,存折上跟在数字五后面的六个零个个闪闪发光。存折显示,钱是在几天前在北京存上的。县长先看了存折,律师又拿出一份协议书,上面证明有六个人出资建学校,额度也写着五百万,并写着只要需要,可以追加捐款。

“你找了多少个地方?”县长问道。

“就从你们县开始,如果需要,这些钱会全部用在你们县。”

县长兴奋地“嗯”了一声。对于学生人均教育经费每年只有几块钱的西部小县城来说,这是一大笔钱了。

之前,县长的态度与其说热情,不如说客气,但听了五百万之后,他甚至有些讨好律师了。

“你为什么要选择我们县?”他好奇地问。

“因为这些捐款人有共同的背景,他们是学经济学出身的。”

“这和我们县有关系吗?”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老师,这个老师已经去世。为了纪念这个老师,他们希望让这儿成为首批捐款地点。”

县长马上想到这位老师一定是本县人,他奇怪为什么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以后一定要把这个人挖掘出来宣扬一番,甚至还可以搞个旅游景点。他小心翼翼地问:“这个人是谁?他是本地人吗?”

“不是本地人。”

县长失望了,他不清楚律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律师接着说:“这个人有个儿子,他的儿子死在了这里。”

县长的脸上随即又带上了忧伤的表情,甚至“哼哼”了两声,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他儿子在光明农场插队,后来被冤枉入狱,逃跑途中死在了野外。你知道罪名是什么吗?是因为他谈论经济。我的委托人决定帮助这儿修学校,是希望人们不要再这么愚昧,把好事当做坏事。”

“我一定帮助你们。”县长保证说。

但他又充满了疑惑,仿佛还不相信对方这么轻而易举地把钱捐出来。他希望知道对方还有没有其他的要求:“你们还要我做点别的吗?比如,我们这里有石棉矿、铜矿、铁矿和煤矿,还有不少农牧产品,像羊毛……你们要不要我批个矿给你们?”

“不用。”

“你们真的什么都不要吗?”

律师面露难色:“说实话,他们的确需要新的商业机会,也委托我考察,如果可以就做投资。不过那是商业上的事,和学校无关。如果你们需要招商引资,等把学校的事说好了,以后我给你引荐他们。”律师做了个手势,“别误会,把这两件事彻底分开,是为了防止经济犯罪,他们不想和经济犯罪有任何关联。”

“我明白,我只是想感谢你们。”

律师突然犹豫了一下,仿佛临时想起了什么事情:“如果你真想帮助我们,为了纪念那个死去的人和他的儿子,看你们还能不能找到关于他儿子的记录,比如人事档案或者公安局记录什么的。那些老档案都没用了,对吗?”

“你们想要一个死了二十年的人的档案?”县长问。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很奇怪的要求,谁还会关注一个死去二十年的人?这份档案毫无用处,但最大的问题是,经过历次混乱,这份档案是否仍保存着。

“一个人死了也总会留下点东西,对吧?”

“真很难办。”县长说。

“这只是我临时想到的。不过我建议你考虑一下,我回去跟他们说,这里的人很重视,所以把钱全投到这里。他们问我,这里怎么重视了?我该怎么回答?”律师站起身,准备往外走,“对了,这里的车站还有车吗?我想去相邻的几个县看一下,做个候补。”他谢绝了县长请客吃饭的好意,也拒绝再多留一会儿。出门前,律师突然想起来还没有留名片,于是递给县长一张名片。而县长显然没有准备名片,只是尴尬地站着。

“我走了。后会有期。”

看得出,县长想把律师留下,却不知该说什么。他生怕这笔钱从本县溜到了别的县。显然,如果律师今天赶到了别的县,并且由于天晚住在了那儿,那儿的官员们一定会找出种种借口请客吃饭,给他灌酒。只要律师喝醉了,就会答应把钱留在那儿。到时候,自己想争取都晚了。更何况,如果和这群有钱人搞好关系,可以争取他们来本县投资,这是更大的买卖。

一直等律师下了楼,他才跟着冲了下去,“等一等,在这儿住两天吧。”他喊道。

“不用了,我去赶车。”

“有些事情还没有办。你不是要查档案吗?你得留在这儿才好查,有些事情只有你能说清楚,我可以找人带着你去查。”县长说。

他下了楼,拉住了律师,又把他拉回了办公室。他给几个人打了电话,首先在县城还像样一点的宾馆安排了律师的住处,又打电话询问了档案的情况。

“人死后,人事档案都销毁了。”他遗憾地说。

“好吧,那我还是离开这里。今天赶快办事。”

“别着急,”县长急急忙忙说,“还有一个地方可以查:公安局。你不是说那个人被抓起来了吗?公安局说不定会有记录,我记得公安局的档案都乱七八糟塞在一个房间里,几十年都没有清理,到那儿说不定能发现什么。”

“太好了。”律师说。

“我现在就打电话,你先坐下喝口水。那个人叫什么?”

“方以民。方圆的方,以前的以,人民的民。”

“光明农场对吗?”

律师又等了半个小时,听见县长在电话里不停地吼叫着,一是为了告诉下属这件事情很着急,二是为了让律师听见,他在尽最大努力帮这个忙。最后,满头大汗的县长走过来,对律师说:“今天公安局太忙了,明天早上公安局会派人过来,带你去查档案。”

“好的。”

“不过,我先说好,我们一定尽力查,能不能查到只能看造化。年数太久了,很多都毁掉了。”

“我知道。我会给他们打电话说的,就说你尽了多大努力。不光是打电话,他们要求我写报告给他们,我领了他们的钱,就得尽力去做。”

他谢绝了县长晚上一起吃饭的提议,这让县长更加诚惶诚恐。不过律师随即提出想见教育局长,了解一下全县的学校情况,这又让县长心中充满了希望。

晚上,律师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了县长给他安排的宾馆,把手中的学校分布图扔在了**。“真是个疯子,为了这事愿意花五百万。”他自言自语地说,“不过,建学校总比干别的要好得多,这个县长是个不错的人,很负责。”

一个电话打断了他的沉思。总台的服务员告诉他,有个人打电话给他,问他接不接。“好的,接上来吧。”他说。

服务员把电话切了过来,一个老人用当地话说:“喂喂……”

“你是谁?”律师问道。

“喂,你是北京来的律师吗?找一个叫方以民的人的档案?”

律师不清楚对方是谁,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你是谁?”

对方也显得很慌张,可能是以前没有打过电话的原因,这里有很多人还没有用过电话:“你是不是那个律师?”

“是的。”律师勉强承认说。

“我想见你。”

“你有什么事?”

对方没有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期期艾艾半天,终于说道:“我叫王刚,和方以民认识。”

律师的眼睛迅速扫过手中的一份名单,在名单上列着几个可能知情的人的名字,单子上第一个名字是王刚,第二个名字是王石林,注明“父子”。

“太好了,赶快上来。我会告诉总台带你上来,快来吧,越快越好。”律师兴奋地说。

王刚已经七十多岁了,脸上布满了老年斑,眼睛浑浊。不过身体还不错,虽然身材矮小,可除了有些驼背之外,看不出有其他的毛病。他提着个破旧的公包。“你为什么来找方以民?”刚上楼,他就开始问律师了。

律师已经抛弃了小心谨慎的做事原则,对王刚颇有推心置腹的味道。“为了还他个公道。”他直言不讳地说。他告诉王刚,方以民的父亲有一群学生还活着,他们为了纪念老师,希望能够洗清方以民的冤屈。“那些活人都平反了,那些家属健在的死人也平反了,可还有一些没有了亲人的受害人,因为无人过问被搁置起来,这说不过去。”

老人的嘴唇颤抖着:“这是我这么些年来听到的最像人话的话了。老天爷总是要开眼的。”

“你从哪儿听说我的?”律师好奇地问。

“今天公安局有车来找我,问我是不是把旧档案都烧光了。那时候我在公安局帮他们打扫房间,是他们让我把旧档案都烧掉的,现在又来问我烧光没有。我问为什么问这事,他们说北京有个律师来查人,查一个叫方以民的,如果找到了,律师给大钱。”

律师听了大笑起来,感慨着事情的凑巧。

老人也张开嘴笑了,他的牙齿已经掉光了,说话漏风:“方以民和我儿子是好朋友。”

“你儿子呢?”

“别提了。”老人说,“我儿子越活越不像话。”

他花了半个小时讲他儿子王石林的事。通过他断断续续的叙述,律师知道王石林陷入了麻烦,他在农场撤销后丢了工作,在公安局打过一段时间临时工,后来长期待业在家,想干个体户,没有本钱,于是开始走歪门邪道,迷恋上了赌博,梦想着靠手气发大财,结果反而债台高筑。为了还债,又干起了打手。

“我现在已经不见他了,没出息。他和老婆也离婚了,不过他给我生了个孙子,让我带着。如果不是孙子,我都不想活了。”老人说。

接着他谈到了方以民的事情:“我儿子在公安局打临时工的时候,我常常去他们公安局,他们有时也让我给他们打扫打扫房间什么的。有一次,他们准备把几十年的旧档案给处理掉,叫我搬到院子里烧掉。那时候我留了个心眼,心说看能不能找到熟人的档案,心里琢磨了十几个人,专门留意。其中就有方以民的。”

“你找到了吗?”

“那当然。”老人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沓材料,大概有十几页,接着又掏出一本书一样的东西,递了上来。那十几页纸已经发脆变黄,有几页上还有褐色的污迹。“一份是举报材料,是裴新利写的,两份报告是魏伟写的,书是罪证。还有些别的东西,你都可以看看。上面介绍得清清楚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律师翻看着那份举报信,写信的人字迹潦草,激动慌乱的心情从笔迹上反映得很清楚。至于内容,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充满了时代造就的大话和套话,但意思非常明确,举报方以民私下写反动书籍。最后的落款是“革命青年裴新利”。律师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几份影印材料,上面是搜集到的裴新利的字迹,凭借经验,他相信老人给他的材料是真实的。

魏伟的报告一共有两份,第一份有三张纸,是没有抓捕方以民时写的,强调了方以民对于社会的危害,特别提到方以民组织的经济学讨论会实际上是反动聚会。第二份材料有五张纸,是方以民逃脱的经过和他的尸体发现过程。魏伟把方以民的逃脱描写成蓄谋已久,如果不是他拼死抵抗,会被方以民刺死。还给“方以民”的尸体拍了照片,那是一幅残缺不全、已经半干的尸体。这张照片把这个人从世界上抹去了。

在第一份件中,写裴新利时,魏伟说他积极配合揭发方以民,而对赵永坚则说他坚持不配合,建议多观察此人。事情过了二十年,这份件仿佛成了对赵永坚的一封表扬信。

而那本书没有装订,在第一页,用正楷写着《中国经济目前如何转型》。律师翻着这本书的目录,这就是他的老师方叔夜留下的遗物啊!上面的政策建议到现在看了都不过时。裴新利那份著名的政策建议无非就是在抄袭这本书,也就是说,裴新利先举报了这本书,等改革开放后,又抄袭这本书的主要内容,摇身成了著名经济学家。真正应该被授予荣誉的人都死去了!

“你有办法吗?”老人关切地问,“他们现在都是大人物了。”

“这不是我管的事,我只是受人委托,把档案拿回去。”

“好,我的任务完成了,你还有别的事吗?”老人问。

“等等。”

律师从包里拿出一个存折,交给了老人。“这是我的委托人的心意。”老人接过存折,打开,上面的数额是十万元。

“这么多!就这么点事,值这么多钱?”他高兴地说,“到底是谁让你来查的?”

“这不能告诉你。不过,如果他们知道你还活着,会感到高兴的,能够帮助方以民的朋友是他们最大的荣幸。”

“听我说,我做过梦,梦见方以民没死,他只不过是躲了起来,躲到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难道是他叫你给我钱?”

律师沉默不语,盯着老人,又摇了摇头。

“哦,不是他。”老人失望地说,“我儿子也惦记着方以民呢。可不管怎么说,你来总是好事。你告诉他,我把钱带回去给儿子还赌债,把债还清了,我儿子就能好好做人了。”

“去吧,去吧。”律师高兴地说,“记住,如果你有什么需求,或者你儿子还有困难,都来找我,我相信我的委托人会帮助你们的,他希望好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律师在县城又待了几天,不出所料,公安局没有找到档案,律师也并没有再问这事。他选定了十几处需要修缮和新建的校舍,安排了施工事宜。他坚决要求一个叫王刚的老人当监工。当县长李建国问起老人的情况时,律师回答:“他是一个正直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