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香巴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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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的悲剧和恶魔的狂欢

“你还想知道什么?”老人继续问陌生人。

陌生人仿佛进入了出神的状态,眼睛盯着不远处的火苗,实际上却什么都没有看见。他拿出一沓钞票放在了桌上。“我这次来是想报答他的,可他已经不在了。”他遗憾地说羞,然后把钞票推给了老人。

“这么厚,这有多少钱啊!”老人惊呼着,“这有一万块吧。”

“是一万块。我家乡有一条产金的小河,这是我晒金沙攒的钱,可现在已经用不上了。收下吧,不管怎样,你让我知道了他最后的归宿!”。

“我一个月只有两百块钱,这些钱够我拿四年多的。”

“收下吧。”

“如果我老婆当初见过这些钱该多好,那也不会死了。这就是命。”

“你老婆?”

“是啊,她也是那一年死的。那时候我们穷得连个窝窝头都不剩了,老婆子是连病带饿死掉的。现在这些钱有什么用?其实我有儿子,他现在可有钱了,很有钱,可是我已经和他断绝关系了,这个杂种的钱我一分钱都不要。”

“你为什么要和儿子断绝关系?”

老人听到这里,突然下定了决心,把钱又推回了陌生人的面前:“我不能要。”

“拿着吧,我不会把钱带回去的。既然方以民已经不在了……”

“就是因为方以民,我才不能要。老天爷真是有眼,让你偏偏找到了我,让我把方以民的消息告诉你。”

“你怎么了?”

“唉,方以民被抓起来之前,就躲在我这儿……”

“这太巧了!你想救他吗?”

“这可太复杂了,我想救他,可我把他害了!唉,这钱我不能要,再说,我连王八儿子都不认了,人都快死了,还要这钱干什么?”

“你害了他?”

“是我的儿子害了他。”老人说。他把方以民如何被诬陷,如何逃到他这儿,儿子陈刚又如何出卖方以民的事情跟陌生人说了一遍。陌生人的脸紧绷着,在炉火的照耀下,眼睛中的小火苗反映出了他的心情,他一会儿显得激动,一会儿显得愤怒,仿佛在回味着那个年代发生的一幕幕悲剧。

“就是因为这个,你和儿子断绝了关系?”陌生人问。

好人的悲剧和恶魔的狂欢“这是一件事情。”老人说,“方以民被抓走,我的老婆就被儿子活活气死了。原本她还可以活上一段时间,就因为这件事,同志啊,唉,老婆子害怕下地狱遭天谴,连一个星期都没有熬过去就死了。我的儿子已经把家里榨干了,就再也不回家了。这二十年来,我见到他的时间一年不超过一次,就当没有生这个杂种。”

“他现在怎样了?”

“现在?他在县里跟一群小流氓混了一段,十年前,被抓到牢里关了一段时间。再后来,有两年他音信全无,我以为他死了,谁知道这杂种去了北京,在北京当上了老板,发达了。”

“发达了?”陌生人好奇地问。

“是啊。当了一个什么公司的头头,收入一年有好几万啊!”

“他做什么生意?”

“你想听吗?想听故事就坐下,故事还长着呢。”老人说完,示意陌生人自己倒水喝。桌子上放着两只旧搪瓷缸子,上面写着“农业学大寨”,陌生人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缸,又给老人倒了一缸,递到他颤抖的手上。老人手上根根青筋滚动着:“谢谢啦,谢谢,我好多年没有这么畅快淋漓地跟人说话了。”接着,继续讲这个故事。

“我儿子是去找一个在农场干过活的知青,这个知青叫裴新利。对了,当年裴新利是方以民的好朋友。大家都以为他是好人,没想到,押走方以民的那一天,方以民上车之前突然大声嚷嚷,说是裴新利告的密,出卖了他。这时大家才知道原来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过,他一直说不是自己干的。”

“那到底是不是他干的?”

“是他,就是他!同志,别人不知道,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有一个叫王刚的老头知道,他告诉我的。农场解散之后,王刚在公安局待过一阵,专门翻了翻方以民的档案,发现就是裴新利干的。”

“那档案上都说了什么?”

“说裴新利写了封告密信。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

“王刚还在吗?”

“不知道了,我没有他的消息。不过你别打岔,听我说王八儿子的故事吧,一打岔我就忘了。”老人不满地说,“方以民死后,裴新利也调回了北京。他在北京干得不错,一下子成了名人。后来,中央发展经济,他写了份报告递上去,里面提了不少意见,说发展经济应该这么搞,因此受到了重视。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到现在,他天天上电视,上报纸。”

“那份报告都说了什么?”

“好像他提出来要把土地分给农民,准大家做小买卖、开公司什么的,我是个粗人,不大懂,听说因为后来改革的路子和他的提议差不多,大家就把他捧成了名人。”

陌生人听到这里,苦笑了两声:“方以民不是也说自己学经济的?”

“是啊,那时候都说裴新利是跟方以民在学经济,裴新利,还有个赵永坚,他们喜欢问方以民问题。现在老虎死了,猴子称王。”

“赵永坚也是方以民的朋友?”

“是他的朋友,一个好人。”

“他后来怎么样?”

“他也回了北京,好像恢复高考那年,他考回了北京,以后就再也没有音信了。同志,还是说裴新利吧。裴新利当了经济学家,不光走了官运,还走了桃花运,一个将军的女儿欣赏他的学识,看上了他,和他结了婚。他不光走桃花运,还走财运。后来,大家都纷纷做买卖,叫下海,他也下海做起了买卖,开了个公司,很快就赚了大钱,现在人家已经是好几家公司的大老板了。

“我的儿子去找裴新利,裴新利给他找了个工作,他混了两年当上了那个公司的头头。”

“什么公司?”

“采矿的。在青海、甘肃采矿。具体做什么我不知道,这些年赚了大钱。不过大头是裴新利的,王八儿子只拿小头。但这也够多的了。”

陌生人站起身,看得出,他一直在苦笑。今天他听到的故事太离奇了。

“为什么好人没有昭雪,恶人却照样招摇过市?”他轻声地问。

他的问题招到了老人的嘲笑:“方以民是该平反,可他家里人都死光了,谁来给他平反?这人啊,都得有依靠。比如我们农场那个魏伟,他老子是农场书记,他就成了保卫科长了。等农场一撤,仗着他老子,魏伟调到了县公安局。之后步步高升,如今当上了丙市的市委副书记。”

“真的吗?”

“这有什么假?如果你说这些还不够,那我再给你讲讲女人的故事。”老人说到这里的时候,陌生人突然流露出渴望的目光,不由自主蹲下来,竖起耳朵听老人讲,“当初是魏伟要整方以民,他是为了一个叫沈倩的姑娘,我们都喊她小沈。小沈在农场是最美的一朵花,魏伟想要她当老婆。可魏伟在农场睡了好几个姑娘,名声很臭,小沈看上的是方以民。就因为这,魏伟才勾结裴新利把方以民害死了。

“方以民死了之后,小沈大病了一场。魏伟每天都去看她,给她买药,帮她干活。可小沈只要一听说是他买的药,吃也不吃,全部扔掉,听说是他挑的水,干脆连水都不喝了。直到别人苦苦求她,说魏伟再也不来了,才安生下来。

“等小沈的病好了之后,为了摆脱魏伟,她打报告要求调到另一个农场去,那个农场更偏僻,没有人愿意去。可魏伟把报告扣住,不放人。小沈找方以民的朋友赵永坚求救,魏伟就把赵永坚派到农场驻在县里的办公室。这样,一直折腾了一年,动静才小了下去。

“我们以为没事了,没想到,有一天中午,大家在地里休息的时候,小沈披头散发地跑过来,呜呜地哭着告诉我们,她被魏伟糟蹋了……”

听到这里,陌生人的眼中已经含满了泪水。

“后来呢?”陌生人终于问道。

“为了防止小沈告他**,他叫了好几个娘们轮流看着她,不让她睡觉,不停地跟她说这说那,还许诺了一大堆好处。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她的贞操就是她的命,于是,小沈嫁给了魏伟。在结婚那天,别人都在起哄祝魏伟娶到了农场一枝花,小沈却没有露面,一直在房里哭啊哭啊。以后,农场里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有人说魏伟把她送走了。至于魏伟,还是整天拈花惹草,打情骂俏,就跟没事一样。

“过了一年多,我们才知道,原来小沈已经疯了,被送到了精神病医院。这就是人长得漂亮的结果!她长得漂亮不光害了自己,还害了方以民。”

“那个姑娘现在呢?”

“二十年了,谁知道啊。在精神病院里二十年,该成什么样了?魏伟早和她离了婚,还有谁照顾她?”

“她在哪个精神病院?”

“不知道。”老人回答。

谈完了这些,老人邀请陌生人留宿一夜,现在根本不可能找到车回城,而第二天,给老人送粮食的车恰好要过来。陌生人出门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到了地平线附近,于是同意了。

吃过晚饭,陌生人决定独自出去走走。他再次回到了方以民曾经住过的房间,不顾满地的灰尘,躺在地上。“沈倩,沈倩……”他轻声地叫唤着。沈倩从来不进这个房间,为的是怕别人发现她和方以民的恋情……

陌生人翻身起来,向着门外跑去。他来到了院子里,向着院子中间跑去,又穿过院子中间来到了北墙,越过已经半坍塌的北墙,出了院子。那儿是方以民和姑娘经常相会的地方,夜深人静的时刻,方以民和姑娘会偷偷来到这里,谈论着人生和他们的理想。那时他们的理想仅仅是回北京。

这是怎么啦?陌生人哭着,在心里呐喊着。魏伟高升市委副书记,陈刚当上了经理,裴新利成了著名经济学家和著名企业家。而裴新利的政策建议不过是抄袭父亲的那本书,他害得方以民家破人亡之后,还偷了这个家庭的研究成果。

这一切都是因为,被害者已经“死了”,没有人去揭露他们的恶行。可他这样一个无身份的人,怎么才能揭破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啊?

这个世界和噶拉巴是多么不同!适应了噶拉巴宁静的人就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复杂的世界了。

“可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陌生人自言自语,“我还要去找沈倩,我一定要找到她,就算不能替她报仇,也要让她的日子过得好一些。我答应过她,会回来看她的。”

第二天,陌生人醒来,发现陈锁在**死了,他的身体已经僵硬,脸色苍白,却很安详。如同一只衰老的斯芬克斯,老人一直保守着秘密,等待着合适的人把心里话说出来,一旦说完,他的生命也就结束了。他的死亡让陌生人感到吃惊,他担心会牵扯进麻烦当中。但最终决定等送粮食的人来,反正他也没地方可去。

中午,两个青年开着车来到了这里,迎接他们的是一个陌生的藏族人。

“他死了。”陌生人说。

“谁死了?”一个高个子青年说。

“看院子的。”

青年进了房间,看到了尸体。青灰色的皮肤让青年感觉自己起了鸡皮疙瘩。

“他太老了,早该死了。”另一个矮个子青年说。

“我们把他拉走吗?”高个子问矮个子,“拉个死人有点儿不吉利。”

“把他放在这儿,打个报告问怎么办吧。”

“同志,人死了,给他个安生吧。谁活一辈子都不容易。”藏族人边说边递过去一沓钞票,大约有两三千块钱,数目之多令青年咋舌,“这些钱给他买个好一点的骨灰盒。”

他的话让青年意识到,这个人见证了老人的死亡。“你是谁?”他们问道。

“他的一个朋友,二十多年前,他帮助过我。”

“二十多年前我们还没出生呢。”青年人说。

但他们没有忘记检查陌生人的证件,藏族人掏出了一张崭新的身份证,上面用藏汉语言写着陌生人的姓名地址,他叫俄沙尼玛。藏族人的证件消除了青年的疑虑,如果他有问题,不会这么心甘情愿地出示证件。“我们会说,他是老死的,不会提你。要不,警察局还得盘问你。”他们安慰藏族人说。

为了表示友好,他们决定把藏族人捎回县城,而且不收钱。他们拿到了三千块钱,显得很高兴。他们不知道,这些钱只是那叠一万元钞票的一部分,等陌生人下车后,他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把剩下的钞票烧掉了,算是对老人的祭奠。

陌生人到达西宁的时候,另一个念头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成形:去找律师钱伟江。他到了邮电局,挂了个北京的长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