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香巴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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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进过城的孩子

方明觉从小就知道,在那个令他感到害怕的山洞里,最深处的那个坐像是他的母亲。

那个山洞在湖边的峭壁上,从山脚爬到山洞需要好大的工夫。每个月圆之日,他的父亲就会带着他去那儿,打开洞门,把他领进去,指着一尊尊的人像告诉他“这是仓央嘉措”,或者“那是益西喜饶”。

每次到了最后一座人像,方以民都会让儿子跪下,对他说“这是你的妈妈”、“这是你的母亲”。

“妈妈和母亲是一个意思吗?”明觉记得小时候,他会好奇地问。

“是一个意思。”

“妈妈是一个名字吗?”明觉又问。第一个坐像叫仓央嘉措,又叫六世**;他自己叫方明觉,又叫云登嘉措;洞内最深处那个干瘦的尸体也有两个名字,妈妈和母亲。不止两个,她的名字还有更多,比如mother、妈咪、阿妈等,几乎每个人都教过他怎么喊妈妈,每个人的喊法都不一样。

“不。妈妈是一个特殊的名词。就像你把我叫爸爸一样。除了你,别人都不能叫我爸爸。”方以民解释说。

“除了我,别人都不能叫她妈妈吗?”

“是的,她是你的妈妈,不是别人的。记住,你的妈妈。”

“张爷爷和喇嘛爷爷也有妈妈吗?爸爸你也有妈妈吗?”

“都有妈妈,我们都有妈妈。”

“你的妈妈在哪里?”

明觉仍然记得父亲躲闪的眼神,仿佛不愿意谈论自己的妈妈。他只得按捺住好奇心,转而问别的问题。只有长到更大的时候,他才逐渐理解了妈妈的含义:妈妈是把他带到世界上来的人。从逻辑学的角度讲,如果没有这个女人,就没有自己,同时,如果有自己,就反推一定有这个女人,那么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妈妈。四岁时,明觉就会用隋立爷爷教给他的逻辑学符号表示出这个关系。当他看见那个逻辑算式时,就想到了妈妈。

即便如此,还有许多未解之谜在少年的脑海中盘旋着,比如,为什么没有妈妈就没有自己?妈妈是怎么把自己带来的?

明觉六岁那年的夏天,他的外公扎西决定带外孙去理解“妈妈”的真实含义。他带着明觉离开了温暖的洞穴,他们骑马在荒原上向东奔驰了两天,来到了一座雪山旁边。冰凉的雪水从山上流下,在一片洼地汇集成一片小小的湖泊。这儿是藏羚羊产羔地之一,成千上万的藏羚羊聚集在这里,等待着哺育新的生命。

“这些,”外公用手指着几只大肚子的藏羚羊说,“它们都是妈妈。”

没进过城的孩子“那孩子在哪儿?”明觉问道。

“在妈妈的肚子里。”

外公带着小明觉扎上帐篷。这里的藏羚羊由于没有见过人类,并不怎么怕人,有时还好奇地凑上来看,但人一伸手,它们就会跑开。

下午,羊群里多了一只小羊,它仰起头来,正好够到成年藏羚羊的肚子。它一直跟着一只母羊在跑。小明觉感到很奇怪,不知道这只小羊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

“那只大羊是小羊的妈妈吗?”他问道。

“是的。”

“它怎么从妈妈肚子里出来的?”

明觉的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下午,外公摇醒了在帐篷内睡觉的小明觉,把他拉出帐篷,指着不远处的一只母羊让他看。那只母羊走路有点儿不稳,它先是站着,似乎很难受,来回地走动了几步,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还有两次卧倒在地上。

“它在干什么?”明觉问。

“它在生孩子。”

过了一会儿,一个东西从母羊的肚子下方露了出来。母羊似乎很烦躁,不时地摆动着尾巴,仿佛想把那团东西甩下来。明觉渐渐看出,那是一只小藏羚羊。

不到一个小时,小藏羚羊就落了地,四条腿缓缓地蹬着,并且越来越快。母羊用嘴巴舔着孩子,仿佛鼓励它站起来。小羊试了几次,都失败了。明觉想上去帮助小羊,被外公制止了。“每种动物都有它们自己的生活,不需要人去打扰它们。”外公说。

几分钟后,小羊站了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妈妈,越走越远,消失在羊群之中。

他们在湖边待了一天。一天前,他们看到的只是成年的藏羚羊;一天后,几乎每只母羊都带上了孩子。明觉感慨着妈妈们的神奇。

“妈妈也是这样生下我的吗?”他问外公。

“是的。”

“妈妈为什么死了?”

“妈妈难产死了。”

“什么是难产?”

“难产就是生孩子的时候得了病。”外公说。他拉着明觉沿着湖边走着,不出所料,他们发现了一只死去的母羊。又走了一段,还有一只死去的小羊。“看,藏羚羊也有难产死去的,有的母羊死了,有的小羊死了。”

“我怎么没有死?”

“云登,”外公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头说,“这都是佛祖的安排,他让你活着。”

“他为什么不让妈妈也活着?”

“他想让妈妈去天上。人只有死了才能去天上。”

从湖边回来,明觉独自一人来到了万神殿。他费力地打开了石门,径直走到母亲的面前。其他人面前的小匣子里面装的是纸张,只有妈妈的匣子里装着首饰和几件衣服。明觉望着妈妈已经干瘪的脸,只见妈妈双目紧闭,仿佛是睡着了。这就是死去,明觉想,死去的人就是这样。他流了泪,为失去了妈妈而难过。从此以后,他总是跟随父亲去一个圆形的小盆地,捡一种透明的小石头,选出最漂亮的,放到妈妈身前的匣子里。剩下的,他会带去找物理学家王爷爷,利用王爷爷制作的放大镜把它们烧掉。看着这些透明的小石头冒着一缕青烟逐渐消失,已经成了明觉的乐趣之一。

噶拉巴的每一个人都很喜欢明觉。自从他记事起,他就常缠着隋立爷爷给他讲故事,或者让外公带他骑马,请喇嘛爷爷带他练功夫,爸爸则时常给他讲妈妈的故事。

明觉从小就会说流利的藏语、汉语、英语和法语,对于其他语言也极具天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够这么流利地在几种语言间切换,并且能够同时用几种语言进行思考。当他和隋立爷爷用法语说话的时候,外公突然用藏语喊他去打猎,他能够立即用藏语回答:“好的,我马上就来。”如果这时父亲用汉语呼唤他,他又能用汉语回答父亲。大家对于他小小年纪就能够掌握这么丰富的知识吃惊不已,又感慨他这些技能在这里无用武之地。

“他生来就是个天才。如果有机会出去学习,一定能够出人头地。”张洪刚总是感慨地说。

“这里的学习环境更好。”方以民回答说,“在这里,教他的人都是一流的天才,还有哪儿能够找到这么强大的老师队伍呢?”

方以民说得没错,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想把自己的知识完整地传授给明觉,更何况他本人非常好学。

明觉最感兴趣的,与其他少年一样,也是听故事。隋立总是有数不完的故事,就算每分钟讲一个故事,讲十年也讲不完,更不会重复。明觉五岁的时候,就知道苏格拉底为了真理而死去,也知道孔夫子为了传播真理而固守贫穷,耶稣基督为了传道而献身,最后又复活。

他喜欢《庄子》和《世说新语》里的小故事,那些故事里体现了一种汪洋恣肆的生活方式,即便这个少年还不理解这种生活,也已经被它深深地迷住了。他喜欢“竹林七贤”宁肯喝酒而放弃当官的气魄,欣赏介子推宁肯去死也不愿为官的勇气。

隋立在青年时看过很多书,并且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根据记忆,他能够把《史记》、《汉书》、《国语》、《战国策》、《资治通鉴》等史籍的大部分都用古写出来,再交给明觉,让他研读,他还能把修昔底德、塔西坨、爱德华·吉本的著作用拉丁语写下来。多亏了隋立,方明觉在还没有成年的时候,就已经遍读了经典,甚至在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些书籍的用处时,这些书就已经变成了他思维的基础。

除了故事,隋立爷爷还教给他逻辑和哲学。教授这些的时候,隋立爷爷总是说:“明觉,在学哲学的时候,我首先请你一句话也不要相信我的,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能相信。”

“你会说谎吗?”

“我当然会说谎。你要自己找理由来证明我为什么说谎。只有你找不到理由,才能相信我。哲学就是怀疑的学问,一开始什么都不要相信。”

“什么都不要相信?”

“对,有人告诉你,你是一个人,你也不能相信。”

“我不是人吗?”

“你必须证明自己是个人。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是个人?”

“因为我会吃饭。”明觉说。

“动物也会吃饭。”

“那就因为我会骑马。”

“猴子也会骑马。”

明觉没有见过猴子,于是隋立在地上画了一只猴子,岔开话题,给他讲解了半天生物学,才又继续之前的哲学话题。那一天,隋立把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哲学理念灌输给了明觉:“思考是人的本能,如果没有思考,就无法证明你是存在的,也无法证明你是个人。”

明觉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你迟早会明白的。”

在读书入门之后,八岁时,明觉与物理学家王爷爷和电气学家梅爷爷的接触越来越频繁。这两个人有许多稀奇古怪的设备,能够做出许多实验。他们教明觉制作火药,再用火药加上不同的矿物制作出烟花。在寂静的夜晚,明觉带着自制的烟花在湖边燃放,在湖水的映衬下,五颜六色的烟花仿佛是对妈妈最好的祭奠。

与此同时,地质学家张爷爷也在教明觉制作陶器。明觉总是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把他从没有见过的东西用泥巴捏出来。

从物理学家王爷爷那儿听了一通汽车的原理之后,明觉捏了四个轮子的汽车。他还捏房子,捏各种动物。由于噶拉巴缺乏这些东西,王恩海试图通过这样的训练来帮助少年,从而使他一旦需要回归社会,对于那些东西都不会陌生。

“这个孩子拥有一流的物理学和地质学知识,是个语言天才,他看的书可能比一个人一辈子看的书都多,但他缺乏最基本的生活常识,对于我们来说,真是惭愧!”张洪刚背地里对方以民说。明觉不知道馒头是什么东西,没有见过一座真正的房屋,更别说高楼大厦。他没有见过汽车,没有接触过活着的女人,更不知道爱情为何物。这样的人生,即便知识渊博,又显得多么苍白。

到这时,明觉如何离开这里,开始正常的生活,日益成了人们热议的话题。阿旺顿珠又一次来到噶拉巴,把外面的情况都告诉了这里的人们。此时,“化大革命”早已经结束了,改革开放已经开局,历史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以前一直想离开的方以民现在却选择继续留下。他永远忘不了,达娃死前他所作的承诺:要把明觉带大,再去做自己的事情。达娃死后,一旦确认婴儿可以喝羊奶活下来,方以民就下定了决心,决不轻易谈离开这里。

“等他长大了吧。”

“什么时候算长大?”张洪刚问道。

“十六岁。”

“十六岁之后,怎么送他出去?要知道,我们都是没有身份的人,而他也同样没有身份。”

“有一个办法。”方以民说。

“什么办法?”

“噶拉巴的财富。它的黄金和钻石。我们可以用财富换来身份。”

张洪刚似乎很吃惊,他没有想到方以民会提议动用这里的财富。

“具体的做法呢?”

“具体的做法还没有,等他长大了,我们再想办法。为了达娃,我一定会做到的。”

十岁的时候,明觉已经能够熟练地骑马,还能徒步和藏野驴赛跑。他已经可以代替已经老去的外公为人们打猎。喇嘛努力把自己的知识都教给他。对于喇嘛来说,藏传佛教不仅是一种宗教,还是藏民族生存技能的汇总。比如,医学可以教会人们在旷野中自救,天学则让人理解自然、辨认方向和节气。而所谓的修行,也包含了许多锻炼身体的方法。比如拙火定是锻炼人体的抗寒能力,使人在茫茫大雪中也能够生存下来。

喇嘛还把西藏医学的精华都传授给了明觉。他把藏传医典中的《四部医典》、《宇妥心经》、《四部医典祈愿经》、《药师佛经》、《晶珠本草》等一一默写下来,教给明觉。由于他曾是布达拉宫的秘书,曾有机会接触到许多秘藏的经典。“医学可以让你学会在野外生存,调节你的呼吸,减少能量消耗,加上寻找草药保持健康,你的生存几率比别人要大一倍。”

明觉最后接触的才是父亲的知识,经济学。从父亲口中,他知道爷爷也是个经济学家,在一个遥远的国度读书,后来回国受到迫害。他对于父亲有一种敬畏感,他感到这里所有的人都很幸福,除了父亲。父亲对自己很好,但总是心事重重,给人以压抑感。明觉希望他快活一些。

为了让明觉明白经济是怎么回事,方以民专门把儿子带到了那尊金佛边,点着火柴,问儿子:“如果你把这尊释迦牟尼像运到外面,你猜猜能换多少匹马回来?”

明觉对于两种物品的交换比完全没有概念,只能嘟着嘴巴大胆地猜着:“一匹太少,应该两匹吧。”

方以民摇了摇头。

“一匹也换不来吗?”明觉不好意思地问道。

父亲还在摇头。

“五匹?”

父亲又摇头。

“十匹?”

当看见父亲还在摇头,明觉迷惑了,他不知道该往多里说还是往少里说,他完全吃不准金子的价值。父亲笑了笑,回答道:“一百万匹以上。”他望着儿子不相信的眼神,解释说:“这就是经济。”

接着,父亲把儿子从洞内带出来,在洞口借着亮光掏出一把钻石。明觉认出来,这些石头是自己捡的,大颗的都放在了母亲的匣子里,小颗粒的成了明觉的玩具。高原的阳光非常充足,王恩海爷爷制造了两把高倍放大镜,用两把放大镜把阳光汇聚起来,就能把这些小石头点着。他不明白父亲现在掏出这些石头干什么。

方以民从中挑选出一颗黄豆那么大的,告诉儿子:“不光是黄金,这样一块石头也能换几十匹马。”

“可是这块石头有什么用?马的用处有多大啊!”儿子喊道。

“这只是你的看法。”父亲说,“马可以有很多,这种石头在世界上却没有多少。人们对于这种石头的需求更旺盛。”用这种方式,方以民把稀缺性的概念灌输给了儿子,经济学的其他概念都由稀缺性引申而来。这两个活生生的例子让明觉知道了经济学的强大,也让他对外面的社会充满了好奇心。他想去了解这个听上去奇怪的社会,这个社会对于黄金和钻石顶礼膜拜,却忽视了马匹的重要性。

随着明觉逐渐长大,人们越来越意识到,孩子终究要离开这里。

张洪刚看到明觉好学的身影,常常背地里流泪。这个六十多岁满头华发的老人总是提醒人们,必须让明觉去体验世态炎凉人间百态,否则,就是对孩子的犯罪。“想一想吧,这里连个活着的女人都没有,我们怎么能让孩子在这样的环境里过一辈子!”他对方以民不耐烦地吼叫着,激愤之情溢于言表,让方以民担心他会心脏病发作。

转眼,方明觉十六岁了。父亲承诺让他离开的时候到了。

对于方以民来说,这件事情具有特别的含义,意味着他对达娃的承诺有了结果。他答应要把孩子带大,十六岁是长大成人的年龄。作为父亲,方以民把对自己父母的思念压抑了十几年,他从没有忘记自己的冤屈,甚至担心自己会突然死去,那样就无法洗冤了。

由于明觉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不再跟爸爸同住了,方以民在夜里又可以拿出那双手套静静地怀念着过去。他想知道父亲是否还活着更想看一看那些陷害他的人过得怎样,不管是魏伟还是裴新利。

噶拉巴的人们在洞外烧了一堆大火,围绕着火堆坐着,谋划着孩子的未来。这幅场景让方以民回到了刚来到噶拉巴的第一天。同样的火堆,同样的人,只是那个美丽的姑娘已逝,换成了他的儿子。

这里的人们对于离群索居经验丰富,却不擅长融入社会。他们舍不得明觉,却知道这是必要的。只有明觉对于大家为什么必须送自己走不甚了解,他显得很不高兴,他愿意留在这儿。“我可以不走,我不想走。”他说。

“你必须去见识汽车、飞机和轮船,你必须去见识女人。你必须学会观察好人和坏人。”喇嘛对他说。

“你们去吗?”

“不去,我们已经见识过了,现在不可能离开这里了。如果你再在这儿待十年,就也离不开了。”喇嘛回答。

“在外面,你会碰到更多的事,我们教你的知识只是人生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必须在生活中学会。”张洪刚说。

但人们无法在如何把他送走上达成一致。户口、证明和身份成了困扰的焦点。

方以民提出了一个最合理的办法,但他带着私心。他直截了当地提议,由自己先离开,去打探一下外边的情况。根据阿旺的叙述,现在外面已经大不一样了,现在的人们有了自己的土地和牛羊,还可以自己做生意。但这里的人们缺乏真实的感受,而经济学家无疑是最会观察世界的一个角色。

张洪刚撇了撇嘴,隋立笑了起来。他们了解方以民想要离开的迫切心情,但是他们都承认,在让孩子回归社会之前,让方以民先去了解情况不失为明智之举。恰好今年,本该送必需品的阿旺顿珠没有按时到来。他已经快六十岁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众人担心他得了病,甚至出了事。如果方以民出去的话,可以顺便去边坝看一看阿旺。

“我们会一下子失去两个人。”张洪刚感伤地说。

“剩下的都垂垂老矣,再也回不去了。”平常话不多的梅新平苦涩地说。

“你还会回来吗?”张洪刚问方以民。

“会回来。我要把自己看到的情况告诉你们,再让明觉离开。”

“是的,你会回来,然后再离开,对吗?”

方以民没有回答。张洪刚知道,方以民的心从来没有留在噶拉巴,这里只不过是他的一个驿站而已,现在驿站已经对他失去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