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香巴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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惩罚

夏天,一对幸福的夫妇徜徉在湖边。铺天的水鸟和盖地的藏羚羊见证了这对夫妇天堂般的生活,他们喜欢骑马来湖边一个圆锥形的小山旁,爬到山顶上坐下,望着整个湖面。男人用手抱着女人的腰,两人相互依偎着,等待太阳的落山。

夕阳从远处落下的那一刹那,有时候会显出一种独特的绿色,给整个将要进入黑暗的大地带来最后一丝生机。但黑暗在第二天清晨就会消散,太阳会再次看到这对幸福的夫妇。

和方以民到达这里时相比,这里的自然风光几乎分毫未变,那些惊世的宝藏仍然播洒在荒原,或者深埋在地底。然而,通过科学家辛勤的劳动,这小小的世外桃源又在如同人类社会一样发生着科技进步。

现在,他们睡在带有类似于空调系统的恒温山洞内,电气学家给每个房间都装了电灯,于是人们晚上的生活更加丰富了。科学家们把讨论的时间移到了晚上,每天晚上都可以看到哲学家舌战群儒,喇嘛为人们讲述养生之道,他们互相启发、互相影响,整个噶拉巴就是一个大家庭,而家庭的中心在一对幸福的年轻夫妇身上。

方以民和达娃仿佛是大家共同的孩子,他们受到人们的喜爱和照顾,显得无忧无虑。在外面,混乱似乎还在继续着,阿旺送来的信息永远那么模糊不清,方以民对外界的消息也不那么渴望了。

这个家庭现在要有孩子了,达娃的腰肢已经发粗,显示着一个生命将在夏末的时候来到人世。

“这将是在噶拉巴出生的第一个孩子,我不敢相信,这里还会有孩子。”喇嘛高兴地说。

“他们还会有别的孩子,我们的方以民多子多福。这里的生态够养活一个小小的部落,也许,几百年后,人们会在这里发现一个新的部族。”隋立说。

在达娃怀孕的早期,喇嘛认为她怀的是个女儿;到了第五个月,他突然宣布自己之前诊断错了,从胎动和脉象上看,达娃怀的是个儿子。“你会有一个和你一样英俊的儿子,像我们藏族人一样棱角分明、信仰坚定,又像你们汉族人一样有智慧。他一定能够成就一番大事业。”

“在这里能有什么样的事业?”方以民谦虚地说。

“会有的。他不会永远属于这里。”喇嘛突然想到,来到噶拉巴的人都得待在这儿,“当然,这牵扯到一个棘手的问题,不过我想,他不会一直在这儿,他需要去见识世界。如果他要回到这里,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方以民抬头望了一眼张洪刚,后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惩罚“等达娃生孩子的时候,我会守在她的身边。”喇嘛许诺说。

“可你是个喇嘛,守在她身边有什么用?”隋立哈哈大笑着说。

“我是这里唯一懂得医学的。”喇嘛反驳道,“我们的佛教和你的哲学不一样。你们只是空谈,但我们的佛教有许多实用的技术,比如天和医学。在寺庙里,我们必须掌握所有的医学知识。你们是幻想家,我们是武全才。”

然而,在幸福的表象之下,只有达娃知道,方以民有时会在梦里悄悄哭泣。他还在思念他的父母,或许还有沈倩。

“沈倩,那已经是过去了。”在结婚当天,方以民对达娃这么说。

“一个人的经历是无法抹去的,也不要抹去。但他更应该看到将来。”达娃说。从此他们再也没有提过这个话题。即便听到方以民在梦里哭泣,达娃也只是上前抱住他的头,一言不发。在达娃的心里,常常感觉到男人总有一天要离开她,他在人间还有事情没有办完,不能就这样升入天堂。她在心里祈祷着不要失去方以民。

在孩子还有一个月就要来到人世的时候,达娃终于忍不住要和方以民谈一次。她没有在屋里和方以民谈话,由于人们已经不让她骑马,她拉着方以民步行着来到了后山的一个小山坡上。

“一民,我心里很慌。”她说。

“为什么?”

“我总是在担心孩子,我担心他失去爸爸。”

方以民抚摸着妻子褐色的脸庞,动情地看着。结婚一年多以来,他逐渐接受了一个事实:这个女人将陪伴自己一辈子。对于女人的责任高于其他。

他还会想着报仇吗?会的。他忘不了从前,但这和对家庭和女人的责任无关。他会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只有结了婚才知道其中的乐趣。在他的心目中,沈倩的身影依然高于现实,但那只是一个身影,就连相貌都已经模糊了。那种他们还会相见的想法即便存在,也已经退缩到角落里去了。

“我会照顾你们。”方以民说。

“照顾我们一辈子?”

“对你,是一辈子。对孩子,到他们成人。”

“我相信你的话。”达娃说。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谈论这件事情,从此以后,达娃再也没有提过。她的父亲,猎人扎西一如既往地打猎,现在,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最好的肉留给女儿吃。一旦女儿反对,他就会用不高兴的语气责怪说:“你不是为了自己吃,而是为了孩子。”

“可我已经吃了很多了。”有时候,达娃会反驳父亲。

“我听见你肚里的孩子又在叫了,他一直在说,我饿,我饿,你竟然还说你吃饱了。”猎人生气地说。随着预产期的临近,老人发脾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以至于达娃会偷偷地问方以民,是不是扎西不喜欢她了。

“他是因为太喜欢你才这样。”方以民安慰她说。

有一次,达娃躺在**的时候,方以民发现老人给女儿送完吃的,从房间走出去,在过道里用拳头敲打着洞壁偷偷地哭了起来。发现女婿在注意自己,猎人擦了擦眼泪:“她妈生她的时候,我都没有这样。我说不出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这么担心,总是担心照顾不好她。”

“没事的。”女婿劝他说。

“我知道,我知道没事。我要当外公了,我要当外公了。我以为这辈子当不了外公了,我以为她在这里没有人喜欢。可现在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怕打扰女儿,猎人擦着眼泪向洞外走去。他回头对着方以民说了声“谢谢”,让方以民惭愧不已。

方以民回到房间,望着已经睡去的达娃,下决心一定要对得起这个家庭。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是这个家庭接纳了他,给了他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不管怎样,都要好好地对他们。

九月初的一个深夜,距离预产期还有七天,达娃摇醒了身边的丈夫。“我不知道是不是开始了。”她艰难地说,不停地喘着粗气。方以民能够感受到她正在忍受着疼痛。

他赶快爬起来,出去,拍打着喇嘛的门。

“什么事?”喇嘛在门内问道。

“达娃要生孩子了。”

喇嘛跌跌撞撞冲出了房间,看得出,他还在房间里打坐,没有躺下,所以反应很迅速。“别着急,别着急。”他轻声安慰着方以民,但从喇嘛颤抖的声音可以出,连他本人都很心慌,毕竟所谓的学识和实践是两码事。

“你去烧一盆热水好吗?越多越好,要一直烧着。”喇嘛对闻讯赶来的扎西说。扎西急匆匆离去。为了保持洞内的清洁,他们只在洞外生火。

“要我干什么?”方以民急切地问。

“你跟我来。”

喇嘛拉住方以民的手,来到达娃身边。达娃的身下有一大摊血。“你感觉怎么样?”他问达娃。

“疼。”

“多长时间疼一次?”

“越来越短了,很短的一会儿就会疼一次。”

喇嘛又检查了一下。“是要生了。”他说。他对旁边不知所措的方以民说:“你去抓住她的手,对,抓住,跟她说话。你自己要镇静。”

“达娃,达娃……”方以民轻声地喊着。

达娃望着方以民,翘了翘嘴角,回答着:“我没事,一民。你在这儿?”

“我在这儿。”

“你一直在这儿?”

“喇嘛叫我一直陪着你。”

“太好了,有你在就好。”达娃说。接着她陷入了一波宫缩引起的疼痛之中,紧皱着眉头,呻吟着。达娃的自制力很强,她宁肯呻吟也不大声叫出来。喇嘛显得有点儿手足无措,但他拒绝了方以民的帮助,只让他握住产妇的手。

“你如果疼,就喊吧。”喇嘛说。

“我又不疼了。”

在握着达娃双手的时候,方以民才最终确认,达娃在他心中的地位已经彻底超过了沈倩。他最关心的是眼前这个要为他生孩子的女人。在疼痛的折磨下,本来很漂亮的达娃显得有些浮肿,脸色发青,但她现在的模样让方以民终生难忘。

他只记得达娃的呻吟声后来慢慢地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喊叫,喇嘛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说“没事”,一会儿用汉语,一会儿用藏语,与其说是鼓舞产妇,不如说是在为自己打气。

中间有一次,喇嘛叫方以民出去端热水。出了门,方以民发现噶拉巴的居民都在门外悄悄地等候着。张洪刚用焦虑的眼光望着方以民,探寻着分娩的进展。“快了,快了。”方以民说。这时,他必须从一个被安慰者转变成一个安慰者。

洞外,东方的天空已经亮了,方以民这才知道,达娃已经折腾了一晚上。扎西按照喇嘛的吩咐,还在往火里加着燃料,不停烧水。

方以民打了一盆水,再次回到产房。喇嘛拿一块布上沾了热水,在产妇的腹部轻轻挤压着。“快了,快了。”他还在说。

方以民再次看到妻子的脸时吓了一大跳。出去一会儿工夫,他发现妻子的脸色更难看了。他知道这主要是心理作用。

“一民,一民……”达娃在声嘶力竭地叫唤之余,还呼唤着他的名字。她的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越来越用力,仿佛一辈子不想松开。

“我在这儿。”方以民说。

“别离开我。”

“我不离开你。”

“快了吗?”

“快了。”

“你看见他了吗?”

喇嘛替他回答:“他的头已经出来了。再坚持一会儿,就都出来了。”

“如果我死了怎么办?”达娃突然冷不丁问道。

“你不会的,一切正常。喇嘛说,第一胎都需要一个白天或者一个黑夜,你的时间算短的。”

他就这样安慰着女人。又不知等了多久,直到喇嘛说孩子全出来了,接着传来了孩子的哭声。

“这是我接生的第一个孩子。我已经给他想好了名字。”喇嘛说。

但他们的高兴劲儿没有持续多久。孩子刚生出来,就发现产妇大出血了。开始流出的**是粉红色的,后来颜色越来越深,变成了鲜红色的。喇嘛眉关紧锁,方以民从神态中读出了危险。

喇嘛出去了一会儿,又抱着一个画着藏族人信奉的药王宇妥·云丹贡布画像的小箱子走了进来,箱子里放着他珍藏的藏药。他拿出一块黄色的药块,切割下一半,化在水中让达娃喝下去。但血还是没有止住。看得出,喇嘛已经黔驴技穷了。

“孩子好吗?”达娃问。

“很好,很好。”喇嘛回答。

“我要看看。”

方以民把包好的孩子抱过来。孩子很老实,除了开始的几声啼哭之外,其余的时间都闭着眼睛撅着小嘴睡觉。

“你说过,照顾我一辈子,照顾孩子到长大。”

“我会的。”

“我的一辈子快过去了。孩子才刚刚开始。”

方以民不想听妻子说丧气话,他不相信一个健康的女人仅仅因为一次分娩就会死去。但他没有反驳,他知道现在女人需要的是倾听,而达娃的状况的确很糟糕。这里的居民都进屋看过了达娃和孩子,从他们凝重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对于达娃,他们都心存忧虑。扎西也来了,老人在女儿分娩过程中始终提心吊胆,甚至不敢守在她的身边,宁肯去洞外烧水。看过女儿之后,他跑回了自己的房间,点着了香和酥油灯,对着六世**的像不停地祈祷着,希望保佑女儿的平安。

“他叫什么名字?”达娃问道。

“云登,云登嘉措。喇嘛给起的名字。”

“汉语名字呢?”

“明觉,方明觉。”

“什么意思?”

“聪明,看得懂事情,不受人欺骗。”

“你答应把他养大。”

“我会的。”

“好了,我想见爸爸,我想和爸爸单独说句话。”女人说。

方以民把扎西叫来,和其他人出了房间。他们彼此没有说话,在门外静静地等待着。不一会工夫,他们听到了扎西的一声哭泣。方以民走进房间,看到老人把女儿的手放在脸上哭着。

达娃已经睡了,再也不会醒来。

方以民感到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回想起昨天还在和达娃嬉笑打闹,他才意识到,昨天他还是那么幸福,但今天,一切都完结了。他最想告诉达娃的话始终没有来得及说,他想说:“你是我这辈子最喜欢的女人。”

但他又感觉达娃是在为他赎罪,是因为他忘记了自己的责任,选择留在这里,仿佛老天在提醒他,他这辈子还有任务没有完成,不应该在这儿贪图安逸。该死的不是达娃,而是他。他俯下身,望着达娃逐渐变得僵硬的脸,呜呜地哭着。

那个孩子,汉名叫方明觉,藏名叫云登嘉措,西名叫mingjor,正在一旁熟睡着,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