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香巴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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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和彷徨

半年之后,方以民见到了阿旺顿珠。阿旺顿珠每年来香巴拉一次,给这里的居民带来生活必需品。他带来了三匹马,从马背上卸下两捆布匹、三箱茶叶、五袋糌粑,这就是噶拉巴的居民需要的一切。作为交换,地质学家张洪刚把从“万神殿”里搜集的一袋黄金碎屑递给了阿旺顿珠。阿旺顿珠接下黄金的时候念念有词。方以民已经学会了藏语,他听见阿旺顿珠说的是:“噶拉巴的神灵知道我不会乱花钱。我带走这些金子是为了给我的上师们买东西。剩下的钱,我会换成酥油添加在边坝寺的油灯里。”

完毕,阿旺顿珠朝方以民笑着:“你找到这里了?”

“谢谢你。”方以民由衷地说。

然而他最想知道的是外面的局势。一年已经过去了,对于封闭在这个美丽湖边的人来说,外面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但方以民还割舍不掉对外面世界的牵挂。

“外面情况怎么样?”他小心地问道。

“老样子。”

方以民明白阿旺顿珠所谓的老样子是什么状态。

“会有结束的那一天的!也会有开始的那一天!这个日子可能并不远了。”王恩海说。

王恩海的话感染了大家,人们欷歔着,附和着他的话。方以民为众人的激动感到吃惊,他以为这些人已经彻底断绝了了解世事的念头。

只有哲学家隋立冷冷地坐在一边,他用手托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接着嘴角上翘,浮现出讽刺的表情。

“如果真的可以离开,也已经没有人想走了。即便外面已经是太平盛世,我们也更喜欢这里的生活。”张洪刚轻声对方以民说,“只是人是社会性的动物,一个人总想去寻找他死后的存在。即便死去,也总想知道自己坚持过的是正确的。”

“我能理解。”方以民说。

“所以,告诉我,你真的会留下吗?”

方以民沉默不语。

“我知道你的心情,你想留下,但在外面,又有太多的牵挂。”

“是的。”

爱情和彷徨“每个人来到这里的前两年都和你一样。但你答应我,即便要选择,也要等三年之后,那时候你能平静地去想,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阿旺顿珠第二天清晨离开时,这个小小的乌托邦一片寂静,人们用沉默为他送行。一旦他离开,这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和谐。人们尽情地施展着自己的创造力。喇嘛在噶拉巴附近发现了一个早期人类遗迹,这片遗迹有一个石头房子和一圈摆成太阳状的石头。他和地质学家张洪刚一起寻找着这片遗址的年代学证据,地质学家估计在两千年以上。

电气学家的发电站已经建了一大半,正在试着制造灯泡。为了制造灯泡,又需要一台抽气机以便制造真空,于是,电气学家不得不求助于物理学家。为了制造抽气机,物理学家想实验毛皮能不能代替橡胶,又求助于猎人扎西。人们在互相寻求帮助中寻找着慰藉。

然而,这个乌托邦却出现了一件不和谐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情迟早需要解决,却不知道该怎么解决,纷纷束手无策,那就是方以民和达娃的感情。

两个年轻人已经走得很近了。他们一起生活,一起工作。方以民和达娃在一起的时间比其他人都多。从早上开始,他们就一起为大家烧早茶,准备早饭。然后,方以民会和扎西一起去打猎。扎西已经接受了枪,但只接受让方以民带着枪陪着他一起去打猎。有时,达娃会和父亲一起去,自然也是和方以民一起。在方以民来噶拉巴之前,达娃很少陪父亲一起去打猎。

中午,他们一起为大家准备午饭。下午一般在室内,方以民依靠记忆继续写他的经济学章,他把父亲的书稿又都写了一遍。除此之外,他还开始写另一本书——《民国以来经济史》,这是他思考了很久的一个题目,由于认为自己的资料还没有积攒够,一直没有开始写,现在虽说资料仍有欠缺,但他必须尽快把它写下来。

达娃常常会悄悄地走进来,就像他们已经是情人了那样。然后,达娃会坐在方以民的身边看着他写字,不时地会问一句:“一民,你在写什么?”

方以民放下用鸟羽制作的笔,向她解释着。有时达娃会对字感兴趣,请方以民教她写中;有时候,她又对经济学感兴趣,听方以民把最简单的经济学道理讲给她听;有时候,她对方以民的童年生活更感兴趣,于是一起在思绪中回到了遥远的芝加哥。

到了后来,方以民感到自己已经无法安下心来写作了,每次他拿起笔,就在盼望着姑娘的出现。如果她来了,就和她一起聊天;如果她不来,就心神不宁,一个字也写不出。他知道自己已经越来越无法自拔了。

但是沈倩的位置又在哪儿呢?

他还在盼望着,一旦世事变迁,他有机会沉冤昭雪。当他再次见到沈倩的时候,又该如何交代?

“你和达娃之间,只不过是很好的朋友,一起患难的朋友,没有别的。”他常常这样提醒自己。这其实是他的自我暗示和自我警醒。他知道,达娃绝不会这样认为,达娃是深深地爱上他了,他为此感到自责。

夜里,他会把沈倩给他的手套拿出来攥在手中,用手抵着额头,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了织手套的人。但白天,他会把它收起来,免得被人询问需要解释。

又一个冬天到来的时候,方以民暧昧的态度终于让别人感到愤怒了。大家决定派一个人和他好好谈谈,哲学家隋立接受了这项使命。

一天,方以民在屋里正拿着笔发愣的时候,隋立没有敲门就进去了。

“你一定很失望吧?”隋立的声音很尖利,毫不留情地说。

“失望什么?”方以民掩饰住眼神中的落寞,不好意思地问。

达娃在门口好奇地探了一下头,离开了。

“你在盼望着达娃来找你,进来的却是我这个老头子!你自己知道,对吗?”哲学家改用法语说,“可你不知道,你这样做是多么不负责任。”

“什么不负责任?”

“你在享受达娃对你的关心,却一点也不想付出。要知道,她每来你这里一次,都会感到伤心,因为你,她在逐渐老去,她比平时老得更快。她需要爱护,可你什么都不会给她。”

“我们在一起很开心,我在教她汉语和经济学,她也教给我很多……”

“那只是托词,你很开心,她不开心,她的心在滴血!”

方以民把笔扔在桌上。他已经放弃了抵抗,哲学家的每句话都说到了他的心里。但哲学家不知道的是,他也很伤心,他想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去爱,而不是背着沉重的包袱。但现在,他忘不掉沈倩,更不想把达娃当做沈倩的一个替代品。

哲学家关上门,铁门在他背后砰然作响,整个洞穴都感到了它的震动。他在方以民身边坐下,扳过他的肩膀,正对着他。

“我也有过家,我有一个女儿。”他暂时撇开了达娃和方以民,讲起了他女儿的故事,“那时,我还在大学里当教授,以前我讲授的是古希腊哲学,后来又开始研究笛卡尔。我还可以讲宋明理学,还有东周时期的诸子百家。如果非要把哲学划分成唯心或者唯物的,我研究的是唯心主义哲学。但不管讲什么,我心里面始终有一个寄托,就是我的家庭。我有一个美丽的妻子,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她好好地活着,希望她不要看清楚这个世界有多残酷。

“后来,我的妻子给我生了个女孩,她长到五岁的时候,人人都看出她是一个美人胚子,都恭喜我有这么漂亮的女儿。然而,孩子是父母的动力,也是父母的压力,我最牵挂的是怎么才能让老婆孩子过好日子。

“但后来,我发现,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没有用,我突然意识到,我非但不是保护者,还是害了她们的人。我的课程被全部取消了,我被安排了个图书馆的工作,后来又从图书馆调到了校务部,成了打杂的。我非但保护不了家庭,还成了累赘。之前,我的妻子因为我是大学教授而骄傲,后来因为我是臭老九,人们纷纷对她也投来了不信任的目光。我的女儿在幼儿园里因为出身被小朋友欺负,他们说她的爸爸是坏人。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世界。我无力保护这两个我最喜欢的人,只会给她们添麻烦,那个维持我和世界的纽带正在断裂。我决定离开她们,当时我想,我离开后,她们的日子会好过一些。”

“你真的离开了?”方以民问道。

“离开了。要不,你也不会在这里见到我。我总以为我是为了她们好才离开的。但你发现我逻辑上的漏洞了吗?我以为跟我在一起,她们会受苦,于是推论说,一旦我离开,她们的日子就会好起来。这个推论是有问题的。实际上,不管我离不离开她们,她们的日子都不会好过。我真正应该做的是永远也不要离开她们,并尽最大的努力让她们开心。每个人在选择放弃的时候,总以为是为别人好,这是一种消极的做法,是在逃避。”

“你是在说我?”

“是的,你也是在逃避。你以为和达娃保持距离,是对她负责。但是你想过没有,一个女人在她最漂亮的时候,在她年轻的时候,需要男人去照顾、去欣赏、把她抱在怀里,只有这样才不枉一生。在这儿,只有你,方以民,有资格去照顾她、抱她,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我知道。”方以民忧郁地回答。

“我也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忘不了过去,对吗?你不想对不起以前的情人,是吗?可你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以前的情人了。就算你等,但她也许已经结了婚。为了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把达娃放弃,难道你不会后悔吗?”

“如果她没结婚呢?”

“如果她没结婚,也必须理解你的选择,你们再也没有可能在一起了。现在,你也是个逃犯。要知道,当你刺伤了那个押送你的人,不管你有没有被冤枉,你都是刑事犯了。”

隋立又坐了一会儿,方以民一直保持沉默。隋立打开了门,准备离开房间时,方以民忽然又问了一句:“你的妻子和孩子呢?后来有消息吗?”

隋立摇了摇头:“没有。”

“你为什么不回去找她们?”

“我试过一次,那是在来这里之前。在外面游荡了几个月后,我回去过一次,但她们已经离开了,我打听不到她们的消息。”

和隋立谈完之后,方以民又和喇嘛谈过一次。喇嘛并没有像隋立那样强迫方以民做决定,他只是说:“你应该给自己一个期限。人是懒惰的,他宁肯把一件事情永远拖延下去,避免做出明确的决定。你不妨给自己一个做决定的期限。”

“张洪刚对我说,在三年内不要做决定。”方以民说。

喇嘛转动着手中的转经筒。他面容和蔼,却带着忧虑:“以民,我知道核心的问题不在于你是否想和达娃结婚。你其实一直想离开这里,对吗?”他单刀直入的方式让方以民无可回避。

“如果必须谈一次,那我就说一说吧。”方以民说,“当我想到害我的人还都活着,而我的母亲已经离世,我的父亲还在监狱里的时候,又怎么能……”

“你认为什么时候能够解决?”

“不知道。”

“一年够吗?两年够吗?三年够吗?”

对于喇嘛的问题,方以民没有回答。

“你也许会等一辈子,以民。当你变成白发老人,再回头看的时候,会发现你为一个目标等了一辈子,而达娃可能也等了你一辈子。为什么不把两件事放在一起做呢?和达娃结婚不妨碍你的等待。”

“可万一哪天我需要离开……”

“那时会有办法的,以民。你要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佛祖,他会给出他的办法。既然张洪刚说三年内不要做决定,你何不以三年为期?三年后,你必须做出自己的决定:是离开,还是不离开;是选择达娃,还是永远不选择她,让她死了这条心。”

和两人的谈话促使方以民硬下心来,和达娃谈一次。在和喇嘛谈话的第二天,当达娃再次出现在他房间时,方以民认为机会来了。姑娘穿着一件白色的皮袍,如同一朵亭亭玉立的雪莲。方以民看了感到心碎,他不忍刺激善良的姑娘。

“如果现在有一只野熊向你扑来,我一定会冲到你前面让它先吃我。”方以民用藏语恳切地说。

“你为什么说这个?”姑娘笑着说。

“我是想告诉你,我很喜欢你。”

但从他的语气,姑娘听出了不祥,机警地问:“你一定还有别的话吧?”

方以民把与隋立和贡培喇嘛与他的对话又和姑娘说了一遍。姑娘嘴角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紧绷的嘴唇和焦急的眼神。

“我知道你忘不了那个叫‘沈倩’的姑娘,对吗?”她问。

“是的。”说出了口,方以民反而轻松了很多。

“我在你心里呢?”

“如果我先碰到了你,在我心里,就永远不会再让别人替代你。”方以民说。

“真的吗?”姑娘咯咯地笑了起来,但冲不去声音中的紧张和干涩。

“感情除了互相吸引,还有其他的。”

“其他的什么?”

“比如,我的内疚。我感觉对不起她,她本来会有更好的生活。”

“你的内疚什么时候结束?”姑娘问道。

方以民沉默了。他想说三年,这是喇嘛提议的。但心中的内疚怎么能够三年就抹去?他陷入了人类最复杂的情感之中。

但达娃先问他了:“三年够吗?从你来的那一天开始算。”

方以民望着达娃的眼眸,点了点头。他知道三年不够,却已经无法拒绝这个建议了。姑娘抓起他的手亲了亲,说:“从你到这里来,已经过去了一年半,再过一年半,对吗?”

“对。”方以民回答。

夏天,阿旺又来了。他来的时候,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局面有些好转。大家听了很受鼓舞。

阿旺的消息给这里的人们带来了希望。唯有达娃显得心事重重,她知道,一旦局面好转,方以民或许就会选择离去,那时她的种种思念都将化为风尘。

转眼间,方以民和达娃的三年期限要到了。当阿旺再次来到的时候,他们以为阿旺会继续带来好消息。

但阿旺带来的消息令人们大吃一惊。

“周总理去世了,邓副总理又下台了。”阿旺边卸行李边说。

方以民对于这样的消息一时反应不过来,他扶住身边一块大石头,不由地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意识到宇宙间有一股浊流存在,这股浊流有时候能够冲毁了一切,将他的希望击得粉碎。

阿旺走后,方以民大病了一场。喇嘛用一种从草药中提取的红色粉末给他治病,这种草药生长在雪线以上,是喇嘛走遍了周围的雪山,才找到的。

每个人每天都会来看方以民,他们发现这个青年人变化很大,仿佛一夜之间进入了中年,额头上已经有了明显的皱纹,下巴也不再圆润,脸型越来越长。更令人揪心的是那一脸愁苦的神情,仿佛人世间再也没有了乐趣。

“这是他必须经历的。”喇嘛对前来探望方以民的人低声说,“只有经历了绝望,才能再找到希望。”

“我愿意代替他受罪。”扎西说。

“每个人都愿意。”张洪刚说。

隋立摇了摇头,走开了。过了段时间,他给方以民带来一本《庄子》和一本拉丁的《申辩篇》,这是他从外面带来的仅有的两本书。病人如饥似渴地阅读着。他以前也看过这两本书,但现在,仿佛从中又发现了什么。但他一直不和别人交谈。

哲学家也禁止别人询问方以民:“他只是需要个读物而已,现在,任何可读的东西都会给他带来启发。”

一个星期后,方以民又向喇嘛借来了六世**仓央嘉措最后留下的著作,一篇《因明论释意》和一本诗集。在他的书里,仓央嘉措并没有教条地阐述人生的意义,只是通过一篇篇的诗歌和章讲故事。方以民读出了其中的一个中心思想,就是:一个人如果想幸福,就要把幸福当做本体,当做梵的化身,否则就永远找不到幸福。

当他身体逐渐好起来的时候,一天,他抓住了照料他的达娃的手,请求说:“我们结婚吧。”

姑娘的眼神中带着快乐、忧虑和不顾一切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