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香巴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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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神秘人

“孩子……”天亮时,一个声音呼唤着他。

他仍然记得夜里梦见了父亲,听见了父亲的呼喊。他以为这个声音仍然是梦中的父亲发出的。

“孩子。”那个声音继续呼唤着。

方以民睁开了眼睛。他看到的不是父亲,而是一个陌生人。陌生人用一块粗糙的布裹住了头,只露出了眼睛和鼻子。

“孩子,我可能认识你。”陌生人说。

方以民跳了起来,这是他在荒原上看到的第一个人!他苦心找了好几天的人终于出现了。他以为在这里遇见的都是藏族人,却碰到了一个汉语说得如此流利的人,这个人竟然还说认识他!

“你是谁?”方以民问道。

“说来话长。”那人说,“不过,我要先问问你,你的父亲是不是叫方玉崩?”

“玉崩是家父的字。他的名是叔夜。”方以民说。

“那就对了。他的名字来自于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中的嵇康,嵇康字叔夜,桀骜不驯又才华横溢,不肯依附于权贵。人们形容嵇康说‘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也因此你父亲就改名叫叔夜,字玉崩了。在改名之前,他叫方家明。”

方以民并不知道父亲还有一个叫做方家明的名字,他好奇这位陌生人对父亲如此了解。更想不到,自己在最孤立无助的无人区内,竟然能够遇到一位父亲的故交。

那人继续问:“日本人入侵时期,他是不是在西南联大上过学?”

“是的,他最初在天津南开上学,抗战开始后去了昆明,毕业于昆明的西南联大,后来去了美国芝加哥大学,师从弗兰克·奈特。”

“那就对了。我是从浙江去的昆明。我一看你的脸,就认出来了。你的眉毛和额头很像你父亲,鼻子和嘴角很像你母亲。她是宁君,对不对?”

“是的,家母姓周,闺名叫宁君。”

再见神秘人方以民没有从见到陌生人的惶惑中完全清醒,但他知道,这个人对自己是友善的。然而,这个人又怎么会在这里?

“他们现在怎样了?”那人继续问。

“家母已经去世了。”

那人愣了一下,眼神中充满了悲伤:“她怎么走的?”

“自杀的。”

“自杀?”那人抓住了方以民的手,急切地问道。

“她受到了太多的苦,受不了了。”

“你能详细讲一下吗?”

方以民把发生在他和家人身上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后来,我碰到了一个藏族人,他给了我一匹马,让我向西,十几天后可以到达一个湖边,那里可以找到一群好人。”

“那个藏族人是不是左脸有块痣?”

“是的,个头不高,右手上还有块红色的疤。”

“哦,那就是了,那是阿旺顿珠。”陌生人说。

“你认识他?”

“阿旺每年会给我们送一些生活必需品,比如藏香、茶叶什么的。可我还是不明白,阿旺是一个很谨慎的人,绝不会向陌生人吐露半个字,又怎么会轻易指导一个他还不熟悉的年轻人到这里来呢?”

“我从狼群中把他救了出来,还告诉了他我的遭遇。”

“哦,那是他认为你是好人,也认为我们会收留你。这也许就是唯心主义者说的缘分吧。你刚来之时,我们以为你是落难之人,只不过偶然经过,我们不知道该不该救你,最后还是决定把你救下来,等你康复了,就让你离开。没想到你一直拖着不肯走,还发现了我们不少秘密。”陌生人说。

“我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

“我知道。你后来的举动已经证明你想留下。”陌生人说。他突然加重了语气,直盯着方以民说:“而且,你是个值得留下的人。在我不知道你是玉崩和宁君儿子的时候,我已经看出你可以留下。”

“就算你见过我父母,也不可能知道我是谁啊?”方以民仍然不解地问道。

那人笑了,站起来,向洞口走去。他把罩住头部的布拿开,露出了满头的白发。他回头时,方以民看到了他白色的胡须。这个人的脸色很黑,皱纹很多,脸型消瘦,双眼熠熠发光,像个智者。

“我怎么知道的?”那人笑着说,“因为我和你父亲都向你母亲求过婚啊。”

说了这句话,他又陷入了回忆,心疼地说:“那时候,你母亲可是个大美人,你外公又是联大的教授,有好多人都在追求她,我和你父亲是最接近目标的两个。对于他们的相貌,我当然永远不会忘记。不过,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你的母亲去世,实在令我痛心。”

方以民不好意思继续问这件事。好在他们之间还有太多的问题没有问完,很容易转移话题。就像那人关心方以民怎么会到达这里,方以民也想知道那人的经历。方以民问道:“既然你是我父母的故交,怎么也会来到这里?”

陌生人打断了他的话:“让我先问你,孩子,你真的愿意留在这里吗?”

方以民不假思索:“我愿意。”

“如果要留在这里,就不能再离开了。不管发生了什么,哪怕你听到消息,说外界的混乱已经结束了,你也不能离开。”

“为什么?”

“因为这里有太多的秘密,这几天你就会知道的。你出去后,会给这里带来灾难。你只能像你见过的山洞里的人那样,在这里死去,再把自己放入那个山洞。同意吗?”

方以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人的表情透露着他不相信,但他接受了方以民的表态:“其实你见到那个山洞也是个意外。那个洞口有两扇门,如果门关上,就和外面的岩石一个样,谁都找不到。可当时我们恰好打开了洞门进行通风,你就闯进来了。”

“你那时候在洞里?”

“我在洞里,从那时我就开始怀疑你是玉崩和宁君的儿子,只是这太巧了,我不敢认。我要仔细端详你之后才敢认你。”

方以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如果我不留下呢?”

“我们会很担心,因为你已经发现了太多的秘密。这里的财富足以让你成为世界巨富,但这样一来也会把这里破坏殆尽。我们担心你会出去散布消息,把贪婪的人都引到这里来。这儿的人都希望宁静地度过一生。”

“我想留下。”

陌生人笑了,如同对待一个孩子,把额头贴到了方以民的额头上,白色的头发蹭到了方以民的脸上。

“现在,孩子,我还需要你的另一个保证。”他说。

“什么保证?”

“你刚才回答愿意留下的时候,我看出你很难受,也知道你在外面还有太多的牵挂,想报仇,想见到父亲。我不知道你以后会不会后悔今天做出的保证。所以,另一个保证是:如果你忍受不了这里的束缚,决定出去,那么必须对所有的人保守这里的秘密,一个字也不提到。”

方以民感激地望着他,又点了点头:“我保证不会对任何人提到。”

那人露出了真正的笑容,不带一丝猜疑的痕迹。显然,对于方以民的第二个保证,他是完全相信的。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方以民问道。

“我叫张洪刚。”那人说。

“我叫你张伯伯?”

“应该是张叔叔,我比你父亲小一岁。不过,再让我给你介绍一个人,你可能对她更关心。”张洪刚说着,向着洞口用藏语喊了两声。方以民听到洞外有脚步声,脚步声不大,像是个女人发出的。一个苗条的身影在洞口一闪,她的影子首先进了洞。

“这是达娃。”张洪刚介绍说。

方以民这才看清,来人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藏族姑娘。她的脸蛋浑圆,长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带着羞涩的笑容,映衬着两个小酒窝,背着一条大辫子。他已经猜出这个姑娘就是这些天来给他送食物的人,也正是他梦中的那个女人!

“达娃……”他轻声地喊道。

对方咯咯地笑着,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你叫……”她的汉语带着浓重的藏族口音,显得有些模糊。

“方以民。”

“范一民……”

“以民。”

“一民。”

果然,方以民猜得没错,张洪刚介绍说:“达娃这些天来一直给你送来吃的。她父亲告诉她,不要和你接触,她就偷偷地给你送来吃的和马,避免被你发现了。”

“谢谢你。”方以民说。

姑娘又笑了。

“她的汉语说得不够好。可你说什么,她都能听懂。”张洪刚说。

达娃点着头,仿佛在证实张洪刚说的话。接着,她用带着藏语口音的汉语说:“马准备好了。”

“好的。”张洪刚说。他转身对着方以民:“我们现在要带你去见一见其他人,把你介绍给他们。”

“谁?”

“住在噶拉巴的其他人。”

“噶拉巴?”

“噶拉巴是一个藏语名字,指的就是这里。我们把这里叫做噶拉巴。”

他们下了山,山下除了方以民的那匹马,还有另外两匹,一匹是白色的,另一匹和方以民的一样,也是棕黑色的。

达娃上了白马,疾驰而去,张洪刚和方以民跟在她的身后。他们是向着藏有金佛的洞穴前进。方以民自己骑马的时候速度并不快,但现在,他的坐骑在前面白马的带领下飞奔着,他听到双耳边呼呼的风声,前面的达娃辫子横了起来,张洪刚的白头发则如同一团云一样飞舞着。

他们中间休息了一次,但都没怎么说话。大约下午两三点钟,他们已经接近了藏有金佛的山。这时候,从一个小山谷里突然又冲出了五匹马,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一个年纪稍大的骑着另一匹白马跟上了姑娘,根据张洪刚前面的介绍,这个人应该是达娃的父亲。剩下的四个人中有三个是汉族人打扮,另一个穿着喇嘛的袍子,他们来到了张洪刚和方以民身边。

“这就是那个新来的?”一个秃头的胖子在马上问道。

“是他!”张洪刚回答。

“他人怎么样?”

“不错!”

“他怎么说?”

“留下!”

胖子高兴地挥舞着手臂,放慢速度等待着方以民。“嘿,不错,小兄弟骑得不错。”他赞扬说。

方以民向他笑了笑,他对这些人还不熟悉,不知道该说什么。八匹马在蓝色的湖边奔跑着,黑色的影子不时地交叉、超越。在不远处,几头好奇的藏野驴也跟着马匹跑了起来,仿佛在比赛谁更快。它们很快被甩到了后面。

达娃和她父亲放慢了速度,后面的人跟了上去。他们在那座山的正下方下了马。

“到了。”张洪刚说。

方以民抬头想寻找那个藏有金佛的洞穴,却找不到了,只有山还在那儿。

“你可要跟上。”胖子说。

方以民还没有反应过来,七个人已经向上攀登。他们的速度很快,山壁上本来没有路,可他们熟悉每一块岩石和每一个凸起,他们不用手,只用两只脚,很轻易就把手脚并用的方以民甩在了身后。只有达娃姑娘不时地回头望一望方以民,但她也没有停下来。

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停在了半山腰,坐下等待着后面的方以民。方以民喘着粗气,休息了两次,才跟上了他们。

方以民发现,原来他们休息的地方就是山洞的所在地,只是洞口已经没了,变成了一块不起眼的岩壁,岩壁的色泽和质地与山的其他部分是一致的,不要说在山下,哪怕爬上来也很难发现这里有一个洞穴。

方以民赶到后,张洪刚挥了挥手,和那个藏族人半蹲下身子,用力地推着岩壁。原来岩壁就是两扇石门,在他们的推动下,岩壁向侧面的山内退去,露出了山洞的洞口。人们鱼贯而入。

姑娘向方以民招了招手。其中一个身体瘦弱、戴着眼镜的人也招呼方以民说:“进来吧。”

方以民感慨着,跟随着戴眼镜的人,最后一个进了洞。仍然是那股时浓时淡的香味,以及略微的头油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