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香巴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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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洞内的金佛

当他爬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听见了山脚下的马嘶声。他回头一看,几块石头已经移位,马带着缰绳向远处跑去,它也带走了方以民的食物和水,这下他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是下去追马,还是继续探索洞穴?

他最终选择了探索洞穴,因为就算是去追马也未必追得上。但这个决定并没有让他感到踏实,他心里一直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如果在这个洞里没有什么新的发现,那么接下来还是要从这里步行回储藏食物的山洞。这段路依靠骑马只需要一天,步行却需要三天。在这三天里,他也许可以找到溪流中的淡水,却很难找到食物。他已经准备好忍饥挨饿,争取不被饥饿拖垮。

一个小时后,他到达洞穴的入口。一股混合的气味从洞穴中吹出,这种气味中有一部分是香味。在芝加哥时,方以民的母亲喜欢在屋里点上一支印度香,就是这种气味。但里面还夹杂着一种令人不太舒服的气味,有点儿像脏头发上散发出的头油味。

洞口很小,需要人蹲下,或者手脚并用地爬进去。方以民感到一丝不安:这是否意味着洞穴的内部实际上也很小?

但爬了几米之后,洞的内部越来越宽阔,那股香味也越来越浓。等他能站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带着穹隆的大厅,由于光线只能通过入口进来,方以民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大厅里有许多盘腿坐着的人。大概有十几个,或者几十个。这些人排成两行,面对面坐着,两行之间是一个走道,可以一直通向洞穴的深处。

发现这么多人,让他大吃一惊。

“你们好!”他急急忙忙喊道。

但没有人理睬他。

“我是路过的,我找你们很久了,能让我留下吗?”他结结巴巴地介绍着自己。但这些人还是一言不发。

眼睛适应后,方以民发现这些人有些奇怪。他慢慢地向第一个人走去,那人显得很黑很瘦,盘腿坐着,双手合十,一动不动。

方以民用手触碰了那人,立即明白了:这是个死人,身体已经干枯,估计已经死去多年。藏北的气候条件让这些人的尸体保存了下来,这里缺乏氧气,极度干燥、寒冷,缺少细菌,死去的人逐渐变成了干尸。

岩洞内的金佛在方以民手指的触碰下,那人的衣服被戳了个洞,干硬的身体晃了晃。他双目紧闭,嘴唇因缩水而略微张开,表情显得很安详,加上盘腿而坐的姿势,一看就知道这是一种特殊的丧葬形式。

在他的身前放着一个石函,石函没有盖盖子,里面放着一些写着字的纸。这些纸,有的是羊皮做的,有的则是很奇怪很薄的质地。方以民害怕纸页破裂,没敢去动,反正洞内很黑,也看不清楚。

这个洞很深,缓过神来的方以民数了数,一共是六十八具干尸,都是须发尽白的老人,说明不是谋杀或者死于意外。最前面的人似乎死去的年代最早,而最后面的那几个人,尸体上仿佛还有点弹性,触摸上去如同是硬蜡。在洞口,香味更浓一些;越往深处走,那种令人不舒服的头油味就更浓一些。即便人在被风干的过程中没有腐烂,但仍然会有些气味。或许是为了掩盖这种气味,人们才用香来遮盖。

这些人的打扮也各式各样,有的如同清朝人那样留着辫子,有的像是喇嘛,有的则像普通藏族人一样留着长发。他们的身前无一例外都有个石函,里面放着纸张。他们为什么会在不同的时期来到这里,又统一被安葬?

方以民想到了阿旺顿珠讲的伏藏的故事。无疑,这些人在死去之前,把著书立说当成重要的事情,才会在死后把写满字的纸放在身前。从这个角度讲,这些人和自己的父亲何其相似!他们看重自己的学说超过生命。但他现在没有心情关心这些石函书上写着什么,他更关心洞里有无活着的人。

“有人吗?”方以民喊道。

他的声音在洞壁上来来回回反射了好几次,整个洞穴都在嗡嗡作响,可是没有人回答他。

“你们为什么躲着我?我已经陷入绝境了。”他再次喊道。

还是没有人回答。

“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他们都死在了这里?你们有多少人活着?我想和你们在一起。”

喊完这句,仍然没有回应。他绝望地向洞口移动着步子,准备离开,他没有时间在这里多停留了。

这时,洞内突然出现了一声轻微的脚步声。如果不仔细听,完全可以把它当做是幻觉。这声脚步声来自洞穴的深处。那儿已经很黑了,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然而那儿也是活人最有可能待着的地方。他们也许发现了方以民这个不速之客,就躲到了深处。

他转身回来,小心地向里走。他的手停留在腰间的刀柄上,这一把刀是他唯一的防卫武器。在山洞内,转了个弯之后,一点亮光都没有了,他只能用双手摸着凹凸不平的洞壁,慢慢挪动着脚步。

他的手碰到了一个金属的东西,仿佛是有人雕刻出来的,他感觉这应该是一个卧佛像。他依靠手的感觉找到了佛像的耳朵、鼻子、眼睛、嘴巴。佛像大概有三米多长,它的背后连着洞壁,仿佛是长在洞壁上的。

方以民走过了佛像,摸索着向里走,就到了洞穴的尽头。那里有一大堆金属的碎屑,可能是雕刻佛像时凿下来的。方以民避开了碎屑堆,又仔细用手摸了一遍,没有发现其他的通道,也就是说,山洞到此为止了。

他再次回到佛像那儿,用刀试了试硬度。这是一种比钢铁软的金属,他可以轻易用刀刮下一些碎屑。他回到碎屑堆那儿抓了一小把,这些金属碎屑沉甸甸的。他抓在手里,回到了亮处,那些碎屑闪着金黄色的光。是黄金做的!他想起昨天找到那柄梳子时也发现了黄金,看来,这儿有着丰富的金矿资源。

方以民迅速又跑回洞的深处,用手摸着佛像。佛像仿佛是利用从洞壁的山岩里伸出的黄金雕刻的,不是从外面运进来的。方以民得出结论:这是一个巨大的天然金块,大到没有人敢去相信,而且它是在本地被发现,又在本地雕刻的!

如果它是纯金的,这一个佛像就有几十吨重!

他和那些身处绝境却突然发现了巨额财富的人一样,只是感到绝望和恐惧。这些贵金属有什么用!他是个逃犯,他的家庭已经不存在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继续活着,如果他无法回到储存食物的山洞,几天后就会饿死,这时候把天大的财富送给他,等于是命运在跟他开玩笑!

他踉踉跄跄走到洞口,大口地喘着气。洞内的黑暗让他感到压抑,他仿佛得了幽闭症。他的口很渴,可是没有水喝。他爬过了洞口那狭窄的通道,试图下山找水源。

当他从洞口探出头来,准备下山时,突然欣喜地叫了一声。那匹马又回来了!它的缰绳拴在那堆石头上,马儿静静地在荒芜的土地上寻找着草芽。这儿的生物都有着无与伦比寻找食物的本领。

看来,在他进洞的时候,又有人把马送了回来。

方以民没有时间细想这件事,他心急地向山下爬去,有几次差一点掉下去。他害怕那匹马突然再离开,他的心脏已经经不起这种“失望—希望—失望”循环的煎熬了。

他来到马前,把缰绳牢牢地攥在了手里。那条吃剩的羊腿还在,水袋也在。这时候,另一个困扰到来了:他到底应该在这里守卫着巨大的财富,还是应该回去?那些财富到底属于谁?他意识到那是属于别人的财富。如果在这里发现了一大块天然金,或许可以说是由他发现的,所以归他所有;但一个纯金佛像就不同了,一定有人把它雕成了佛像,也一定有人拥有它。只有拥有者已经死去,无法确定归属的时候,才能说属于他。

想到这里,他决定离开这个藏有巨大财富的山洞,即便以后还留在这里,也决不踏进这个山洞一步。他上了马,向着储存食物的山洞飞驰而去。

在储存食物的山洞下方,那只孤独的狼正懒洋洋地趴在地上,见方以民来了,连头也懒得抬,只是用眼神瞥了他一眼。

方以民爬上了山洞,确认剩下的大半只羊还在。此时他必须做出另一个决定:是离开这里,还是继续待下去。由于已经用去了两天的食物,如果对方不再送食物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但他已经距离秘密很近了,他已经听见了脚步声。哪怕见他们一面,当面感谢一下也好。他总感到不能安心离开。另外,那巨大的财富激起的并不是贪婪,而是好奇,方以民想知道隐藏在这片神秘地域背后的秘密。这时他想起来自己带回的那个梳子,拿出来仔细端详着。梳子上那颗黄豆大小的玻璃质石头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用小刀划了一下石头表面,竟然没有留下丝毫的刻痕。最后,他把石头从梳子上挖了下来,放在手心,来回地晃着,注意着石头的反光。

“这是一颗钻石!”他惊呼。他小时候见过母亲佩戴的钻石,眼前的这颗钻石虽说没有经过打磨,缺乏成品的亮度,但朴实的外表无法掩盖其熠熠生辉的本质。

这个宁静湖泊边究竟还有多少秘密啊?

他已经决定了,第二天不是离开,而是顺着另一侧的湖边去寻找,试图发现更多的秘密。就是那些神秘的人不肯见他,他也要留下。如果这里的人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存活,他一定也可以。他要用自己的双手去打猎,养活自己。他相信这里的人最终会接纳他的。

然而,第二天,他整整骑了一天的马,却没有再发现任何有人的痕迹。湖的这一边由于有几条水流汇入,显得泥泞不堪,马过河的时候还弄湿了方以民的裤子。这些河流都很短,河水就来自于附近的雪山融水,水温冰凉,让方以民感到很不舒服。

这里倒是有不少的动物,成群的黄羊和藏羚羊,他还看见了几只黑颈鹤。动物们并不怎么怕人,如果要留下,这里是不错的狩猎场。

方以民试着靠近一群黄羊,他已经离它们很近了,大概还有五米就可以触到羊的身体,这时羊群却飞奔起来。如果他有一样可以抛掷的武器,就一定可以抓到猎物。好运的是,他发现了一只年老的黄羊,这只黄羊半躺在地上,看到有人来,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它已经彻底没有力气了。方以民走到它的面前,抚摸着它的眼睛。黄羊仿佛知道了自己的命运,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最后一击。

方以民的刀子从黄羊的脖颈插了进去,他满手鲜血,望着做最后抖动的黄羊。黄羊很瘦,但不管怎么说,这些肉足够他生活几天了。他费力地剥开羊皮,藏北的干燥让刚刚死去的黄羊肉已经显得半干了,看不出有什么水分。

第三天,他把黄羊的尸体搬上了马背,向储藏着食物的山洞进发。这次狩猎虽然属于捡漏,却增加了他的信心。他甚至在富有哲学地思考着:大自然不就是这样吗?用老弱的黄羊养活了他,让他帮助黄羊实现优胜劣汰,等他死的时候,也许会被狼吃掉,又回归了自然。

回到山洞后,连日的劳累让他倒头就睡。在梦里,他再次见到了沈倩,然而沈倩的身影逐渐被另一个陌生的女人所取代,那个女人长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拖着一条大辫子,长相更像是藏族人,而不是汉族人。方以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个女人的面容,但他的确梦到了。他坚信,在他饿昏时,正是这个女人救了他的性命,也是这个女人给他送来了食物和水,可是这个女人迟迟不肯露面。

他还梦到了自己的父亲。“孩子,我们是中国人,要为中国人民效力。”父亲对他说。

“孩子,不要放弃希望。”父亲说。

一直到天亮时,他仿佛还听见父亲在喊他:“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