噶拉巴和仓央嘉措

“现在，我要向你讲述噶拉巴的来历了。”张洪刚小声说。

在他说话的时候，众人都站到了第一尊干尸坐像的前面。他们都屏息静气，仿佛怕打扰了这个已经睡着的人。这尊坐像神泰安详，嘴唇微张，仿佛陷入了永久的冥想，或者在练着吐纳养生的方法。由于身体变干，他显得很瘦，但白头发和白胡须依然有飘逸感。他的衣服被方以民上次戳了一个洞，但并不影响他的威严。

“他是谁？”方以民问道。

“他是历史上一个有名的人，也是神圣的人。藏族人从来不敢直呼其名。”穿着喇嘛袍的藏族人用汉语说。

“他是六世**喇嘛仓央嘉措，死于一七六二年。那时候美国还没有诞生，中国还处于乾隆时期。”张洪刚说。

“如果是一个**喇嘛，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方以民问。

“说来话长。”张洪刚说，“不过，我们先进行欢迎仪式，也就是把你介绍给在这里生活过的人。”

“这一位，”他用手指着六世**对面的干尸说，“就是跟随六世**一起前来的随从，他也是阿旺顿珠的祖先，叫益西喜饶。阿旺顿珠就是送给你马、让你来到这里的那个藏族人阿旺顿珠。”

剩下的人大部分是藏族人，也有几个汉族人，甚至有两个印度人、三个尼泊尔人。期间，围在张洪刚身边的活人中，大都毕恭毕敬地等待着，特别三位藏族人（达娃和她的父亲，以及喇嘛）更是仔细地听着，不时地鞠躬作揖，这里的历史对于他们来说更加重要。

张洪刚介绍完毕，仪式就算结束了。他又挥了挥手叫众人离开，对着方以民说：“至于活着的人，今天晚上再介绍吧。今天晚上会有重大的聚餐，我们会点燃火焰，吃烤熟的肉，不是生肉。你还可以尝一尝藏族人做的血肠。”

众人离开了，胖子拍了拍方以民的肩膀表示友好，达娃姑娘出洞前又回头瞄了一眼方以民。

等别人离开后，张洪刚说：“现在，我会把噶拉巴的详细历史讲给你听。你一定会奇怪，这里为什么叫噶拉巴。”

“噶拉巴是什么意思？”

“噶拉巴是传说中的一个地名。在藏传佛教的传说中，有提到一块净土叫香巴拉，但不知在何处。在传说中，如果你想去香巴拉，就要经过铜色山，渡过大河斯达，穿过散斯卡大草原，才能到达香巴拉。”

“可噶拉巴和香巴拉又是什么关系？”

噶拉巴和仓央嘉措“噶拉巴就是香巴拉的都城。这个都城周围是一圈的雪山。不过，这都是传说。而这里之所以取了传说中的名字，是六世**喇嘛决定的。他来到这里的时候，望着湖水和周围的雪山，感觉和传说中是如此相似，决定给这个地方起名叫噶拉巴。”

“**喇嘛为什么来这里？”

“如果你知道一点历史，就会明白的。”张洪刚说。

他搂着方以民的肩膀，来到洞口，又带头从洞内爬出。两人坐在洞口，望着山下的湖面和远处的雪山。此时，远处的雪山顶仿佛正经历着一场暴风雪，笼罩在云层之中；而湖面却在太阳的庇护之下闪闪发光。张洪刚继续给方以民讲着历史。

“西藏以前的宗教领袖是**喇嘛，他的政府叫噶厦政府。不过，这样的政治结构不是天生就有的，而是到了五世**阿旺洛桑嘉措时期才确定下来。那时候，西藏的两个教派之间矛盾很深，一个是**的格鲁派，另一个是更古老的噶举派，他们各自统治着一部分西藏，谁也不服谁。阿旺洛桑嘉措为了结束西藏四分五裂的局面，请来了原来在青海的蒙古人首领固始汗。固始汗把噶举派的势力消灭掉，把西藏交给了五世**阿旺洛桑嘉措。作为交换，固始汗可以在西藏驻扎，行使军事职权。为了彻底让敌人的势力垮台，五世**还请求清政府的册封，算是获得了在西藏的正统地位。

“然而，在五世**和固始汗相言甚欢的时候，另一股潜流也显现出来，那就是藏族人和蒙古人的矛盾。在**喇嘛的政权里，有两个相当于摄政王的角色，一个是固始汗和他以后的蒙古王公，他们有着强大的军事实力；还有一个就是历任藏族第悉，第悉是主管行政事务的官员。后来，有一个叫做桑结嘉措的人当上了第悉，他的功劳很大，野心也很大，就和后来蒙古人的汗王、也就是固始汗的后代产生了矛盾。到五世**去世的时候，矛盾已经很深了。而这时候，桑结嘉措又做了一件事情，他宣称**喇嘛在闭关修行，没有把他去世的消息公布出来，依然以五世**的名义发布命令，进行统治。

“当然，为防万一，他也秘密找了一个孩子当做五世**喇嘛的转世灵童，一旦纸包不住火的时候，就把这个孩子推向前台。这个孩子，就是后来的六世**喇嘛仓央嘉措，也就是洞内的那个人。所以，出生没多久，仓央嘉措就成了政治漩涡的核心。

“虽然仓央嘉措已经成了转世灵童，可是由于五世**的死亡消息保密了十几年，他从小仍然在乡村长大，和普通的孩子一样玩耍、干活。他也喜欢和女孩子在一起，听她们唱歌，或者写点情诗。但十几年后，康熙皇帝远征新疆，从几个在新疆的藏族人那儿打听到五世**已经去世了，就责问摄政的桑结嘉措为什么不寻找新的转世。桑结嘉措应对说，早就找到了，新的**喇嘛已经十几岁了。他被迫宣布了五世**的死讯，并把年轻的仓央嘉措推向了前台。仓央嘉措离开了家乡，住进了布达拉宫，开始系统地学习佛经理论。

“但那时，第悉桑结嘉措和蒙古拉藏汗、也就是固始汗的后代之间的矛盾已经越来越深了。夹在中间的仓央嘉措本来就是一个傀儡，如果他的天分一般，甘于当傀儡也就算了，可他的天分很高，又试图有所作为。可他发现自己什么也干不了，加上对桑结嘉措独裁的不满，仓央嘉措决定不再信任政治，也不再受人摆布，而是按照自己的性格来生活。他开始穿俗人的衣服，喝酒、射箭、游乐，还有了自己心仪的女孩。桑结嘉措也只不过是利用他，只要他不问政事，也就满意了。但藏族人很喜欢这样的**喇嘛，他们看多了政治家的严肃面孔，更喜欢一个贴近他们、和他们一起呼吸一起歌舞的**。仓央嘉措不想做傀儡，却意外地成了受人尊敬的诗人，他写了许多情诗，被民间广泛传唱，一直流传到现在。

“但桑结嘉措和拉藏汗之间的矛盾已经深到决裂的地步，在各大宗教人士的协调下，他们达成了一个协议，协议商定两个人都离开权力中心，桑结嘉措退休到一个叫做贡嘎的地方去做土地主，而拉藏汗离开西藏到青海去。但双方都没有打算履行这个协议，于是展开了一次宫廷血斗，拉藏汗抓获了桑结嘉措，把他斩首了。

“拉藏汗控制了西藏，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由桑结嘉措指定的六世**喇嘛。他派人去北京污蔑仓央嘉措勾结新疆的准噶尔人，还说他不是真正的**转世，而是一个吃喝玩乐不守清规的俗人。最后，康熙派人废了仓央嘉措，命令把他带往北京。但藏族人喜欢他，把他看做真正的活佛。到了青海境内，押解他的五个藏族人预料到他如果去了北京，会被监禁或者杀死。为了不让真正的**喇嘛死去，他们制造消息说仓央嘉措不堪劳顿，已经死了；实际上，他们带着他向着荒原逃去，他们相信在荒原中有一个神秘的香巴拉，试图去寻找香巴拉。

“他们没有找到所谓的香巴拉，却发现了这个山洞，并在这里居住了下来。跟随仓央嘉措的五个人里，只有一对猎人父子活了下来。猎人父亲对儿子说：‘儿子，这里虽然有无数的猎物可以享用，却缺乏茶叶、盐巴，你必须出去，每年按时把茶叶给我们送来，再给我们送两匹马。而我就陪着他（藏族人总是把**喇嘛称为他），我陪着他生活在这里。如果你死了，你也要找别人接替你的工作。’

“儿子从无人区出来，每年一次送来生活用品。猎人父子就是阿旺顿珠家族的祖先。阿旺家族的人最高当上了边坝宗的宗本，相当于现在的县长，但他们始终偷偷地把茶叶、马匹送往这里，已经持续了两百多年。

“最初，这里的生活条件虽然艰苦，却可以生存。最重要的是，这里美丽而宁静，适合修炼，如果说当初仓央嘉措醉情于声色犬马是为了逃避，那么，经过了生离死别，又获得了身心安宁的他，反而能够潜心修行了。于是，仓央嘉措给这个地方起了名字，叫作噶拉巴，也就是香巴拉的都城。

“再后来，除了这个山洞之外，他们又陆续发现了几个更好的山洞。如果你更加熟悉了这里，就会知道这里有多神奇。这里充满了财富和资源，绝对称得上是噶拉巴。不过，我们还是先谈这几个山洞。其中有一个山洞还有丰富的地热资源，不管外面如何天寒地冻，洞内的温度始终保持在十几度。仓央嘉措在这里待了整整五十年才去世，那时他的随从也死了，而且又来了两个人，都是喇嘛，他们就是第二批来到噶拉巴的人。到仓央嘉措去世的时候，这里已经有七个人了。

“两百多年过去了，这里的人口起起落落，但从来没有断绝过。他们大部分都遵循了一个传统：进来，就再也不离开了。一直到现在，你又来到了这里。”

张洪刚讲到这里就停下了，望着方以民，仿佛对于他会不会离开并不放心。

“你在看什么？”方以民不解地问。

“我在想，一个突然遭受了冤枉的人，是否能够安心待在这里？如果他还没有放弃希望，迟早有一天，他会想要看一看亲人是否还活着，或者仇人现在怎么样了。”

张洪刚看见方以民没有说话，宽慰地笑着：“你已经答应过，永远不提噶拉巴，不跟任何人提。”

“我答应过。”方以民说。

张洪刚站了起来：“我带你去洞里再看看，然后就离开这儿。”

他们进了洞，过了一会儿，适应了黑暗后，张洪刚拉住方以民的手向里走：“我们私下里把这儿叫作万神殿，一个月来一次，每次只需要两个人就够了，他们会把门打开，通一通风，再点上几支香就离开。”

他们已经快走到洞穴的尽头，再向里，就到那尊金佛那了。方以民正在犯愁怎样才能在极度黑暗中看清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一声划火柴的声音，接着出现了火光。张洪刚手中的火柴很特殊，有手指粗细，一尺多长，点着后不会马上熄灭。

“这是我们特制的火柴。”张洪刚说。

“你们自己做的？”

“是的，所有的原料都来自于噶拉巴，不管是红磷、硫磺，还是碳和硝石，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不需要从外面运过来。你以后还会看到，这里已经自给自足到了什么程度。”

他们来到了卧佛的面前。方以民第一次看清了佛像的全貌。这是一尊典型的涅槃佛，表现的是释迦牟尼涅槃时的情况。佛像的表情极其安详，如同是一个疲倦的老者，他躺下来休息了一会儿，只是为了接下来更有力气。

佛像的身上还有条条雕刻的痕迹，在佛像之下，还有一些金属的碎屑，是雕刻时从原料上刮下来的。但大部分碎屑都堆在墙角，在火柴的照耀下，发着闪闪的金光。这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火苗是黄色的，另一部分来源于金属的颜色。

“仓央嘉措以余生之力完成了这尊佛像，他没有借助任何人的帮助。”张洪刚说。

“那是金的吗？”方以民小心地问。

张洪刚点了点头。

他蹲下，指着佛像和地面的连接处。雕成佛像的金块是深入地下的。他转头对方以民说：“你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它只是整条矿脉的一个开头而已，我估计，整条黄金矿脉有半公里长。这一条矿脉的储量估计就有九万吨。你知道在发现这里之前，全世界黄金储量有多少吗？”

“不知道。”

“加起来不会超过十万吨。也就是说，这一条矿脉已经接近全世界的黄金储量。而且，这里不止一条矿脉，我查看过，至少还有三处。这就是大自然造就的奇迹，它可以让中东充满了石油，也可以让噶拉巴变成黄金的天堂。”

张洪刚望着方以民，他以为对方会为这巨大的财富而激动，没想到对方的表情很平淡：“这有什么用？”

“对于我们来说，是没有用，但是，一旦它被外界知晓，这里就会成为贪婪的人们和贪婪的政权角逐的舞台，我们也就丧失了最后的天堂。”

方以民突然想到上次他来到这个山洞的时候，曾经听到的脚步声。“那天，我来的时候，曾经听到里面有脚步声。”他说。

“那是我。”张洪刚说。

“可我进来怎么没有找到你？你什么时候溜走的？”

“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你看不见我的时候，我可以看见你。那天，当你进来摸索的时候，我从你的身后溜了出去，出了洞，下了山。如果你守在洞口，我反而走不掉了。”

张洪刚已经换了一根火柴，此时又快燃尽了，他不准备再换第三根，于是带着方以民向外走。在离开前，方以民看到卧佛的背后有一行字，是用藏语写的。

“那些字写的是什么？”

“那是仓央嘉措的字迹，写的是：噶拉巴永远都在这里，却永远只有少数人找得到；如今，我就在你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