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一瓣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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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瞎子不瞎

    姬未寒自痛苦的昏睡中清醒过来,索命的小鬼终究没能带走这个硬汉子。



    此时屋外晨光熹微,天色渐明。



    有不知名的雀鸟立于桑槐树的枝头,低声吟唱着夕去朝来,无论昨日在世间经历过何种生离死别的磨难,新生的太阳都会照常升起。



    姬未寒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很痛,就像是有千百只嗜血的蚂蚁在啃咬一般,他想要抬起右手挠一挠,却只从肩膀下面传来一阵钻心剜骨的疼痛,紧接着,是冰凉无比的空荡感。



    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姬未寒终于想了起来,自己已经被砍断了右臂,又被一剑刺穿了咽喉,只不过,他为什么还能感觉到疼痛?难道落到了那种必死之局的自己还没有死?



    他并不相信那个招风耳的道人会好心放过他,难道奇迹真的发生了?



    清晰的痛楚和清晨的微凉提醒着姬未寒自己尚且活着的事实,他并未感到丝毫庆幸,而是感到了无比的失落和慌张。



    缺了右臂,以后还要怎么握刀?还要怎么保护将军的孩子?孩子现在在哪里?



    姬未寒挣扎着想要挪动自己沉重的身躯。



    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



    “你醒了。”



    姬未寒并没有想起这个有些陌生的声音属于谁,毕竟在姬未寒失去意识倒地之前中年男人只说过一句话,而那时候疲于奔命的姬未寒早早已是强弩之末,实在没有把那个在自己视野中一闪而过的中年人放在心里。



    姬未寒想要转动自己的头,可是这具被榨干了体力和意志力的躯体上,除了睁开双眼的力气之外,再也无法榨出能够支撑自己转头的力量。



    他的眼珠在眼眶里转来转去,极力的寻找那个小小的身影,却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看到窗户旁那个逆着晨光站立的背影。



    姬未寒终于想起来一些自己倒地前的记忆片段,心中虽是震惊,却很肯定窗边那个身影是谁。



    如此说来,是他出手救下了自己么?那么孩子在哪里?



    中年男子竟是倚着窗沿,就这样坐了一宿。他的鬓角和肩膀之上,隐隐约约有晨露的痕迹。



    似乎是察觉到姬未寒心中所惑,中年男子转过身来望向了卧与病榻的姬未寒,他依旧紧闭着双眼,语气平静的说道:“小家伙没事,这会儿还睡着呢。”



    听到这句话,姬未寒心中总算安定下来,他蠕动了一下嘴唇,似乎想要说点什么,结果发出的声音就连自己都听不到。



    中年男子轻叹后用安慰的语气说道:“你伤的很重,不要再勉强自己说话了,接下来我说,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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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过了数日。



    归功于中年男子的黑色疗伤药丸,再加上姬未寒本就是边塞猛士,身体素质强悍。姬未寒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



    只是中年男子虽然一身深不可测的武力,却不是肉白骨的神医。



    有些伤是不可逆转的,姬未寒失去了自己的手臂,失去了自己的声音,一身修为也从第四境跌落,跌落至谷底。



    有些可惜,不过好歹还活着,不是么?



    看着对方身体已经好转,中年男子想起了前几日自己一指逼退那个道远剑宗道人之后,自己说要去九曲山瞅瞅。



    当然不只是瞅瞅那么简单,那时的他并不是一时兴起随口一说,来吓唬对方,既然自己已经撂下了狠话,那么他就要真的去瞧一瞧对方的山门,搓一搓对方的锐气。



    昨晚中年男子彻夜观星,稍微算出了点机缘,可又看不出个真切。



    他本是世间最放荡不羁的一名剑修,携三尺青锋,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气卷千山势不减,地迸裂。



    手中之剑,斩过帝王将相,狂歌笑金戈。



    也曾巅峰论剑,剑破苍穹,气贯云野。



    最后,



    负手远眺山间雪,风雨飘摇腰间悬,世间万物一剑斩,唯独因缘看不穿。



    他已经归隐沉寂了十余年,如今有人能破门而入,那当然是一桩机缘,既然如此,自己也懒得算了。



    天大地大,一肩挑之,是生是死,一剑问之,岂不简单?



    “明早,我们就出发去道远剑宗。”想到了这里,中年男子忽然说道。



    姬未寒正一脸愁苦的守着吃完午饭的小家伙午后小睡,听到对方有些惊骇的言语,转过头来,眼中茫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片刻之后,姬未寒反应过来,瞪大了自己的双眼,从破喉咙里发出了零碎的声音。



    中年男子毫不客气,语气不耐的打断了姬未寒:



    “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可是你难道就准备就这样一直带着小家伙亡命天涯?”



    “今日你尚且能苟且偷生,明日又当如何?



    我并不知道你和你怀中的孩子是谁,但我听那个道远剑宗的小道士说过,你们犯的是勾结魔族的罪。



    举世皆伐,命若浮萍,你的刀已经碎了,小家伙虽聪慧懂事,可面对那虎狼之势的追杀势力,如何反抗?你又能带着小家伙逃到哪里去?”



    “你或许不知道,这小家伙并不一般。”



    “跟在我的身后,我保证没人能碰得了这个小家伙。”



    “不想被欺负就只有变强,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流血流泪的坚强!”



    中年男子的语气虽然平淡,却夹杂着一种无形的威严和霸气。



    是那种俯视苍生,凌驾于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顶端的气息。



    姬未寒并不知道眼前这个中年男子究竟有着怎样恐怖的实力,他不曾看见对方只用了左手的一指,就破了连番追杀自己的年轻道人的杀招。



    此时他被中年男子的气势所震,犹自有些犹豫,犹豫着该不该跟随对方,该不该把将军遗孤和自己的命运交到对方的手上。



    他低下头瞥见了自己空荡荡的右手,又凝视着小家伙熟睡的脸庞,脑海中想起了昔日的将军策马奔腾,冲入敌阵,浑身浴血,最终傲然立于剑丘之上的身影。



    少年自有少年狂,藐昆仑,笑吕梁.磨剑数年,今日显锋芒.烈火再炼双百日,化莫邪,利刃断金刚. 



    雏鹰羽丰初翱翔,披惊雷,傲骄阳.狂风当歌,不畏冰雪冷霜.欲上青去揽日月,倾东海,洗乾坤苍茫.



    将军的孩子,当然不能像无家可归的野鸟一样,无处安身,四处漂泊,最后在无知和无爱之中归于一介荒墓。



    “风里鲲鹏欺大鸟, 



    雨中雏燕竞轻俊。 



    今朝我欲乘风去, 



    大展雄才高万仞。 



    横扫天下邪与恶, 



    一泻君子千古恨。”



    中年男子将姬未寒的犹豫不决看在眼里,笑着劝说道:“在战斗中拖后腿的,不是没有战斗力的人,而是没有觉悟的人,你是军中武夫,此番道理自然知晓。”



    姬未寒的双眼里蒙上了一烟淡淡的朦胧,将军进了摘星殿一去不返的那一晚他就流过泪,而这一次,在他的双眼之中所噙着的泪水,又有着不一样的含义。



    姬未寒单膝跪地,朝着中年男子深深地低下了头。



    他跪过帝王,跪过先祖,但他跪的最多的,是他心中最为敬重的将军,此时此刻,他用自己已经残破不全的躯体,对着身份尚不明朗,相识才数天的中年男子献上了自己最后一丝尊严。



    “不必如此,对我来说,这也是一次救赎。”



    中年男子的声音平淡如水,上前扶起了姬未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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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清晨。



    姬未寒用仅存的左手抱着小家伙,面色迟疑的站在了农家小屋的门口。



    “就让它这样吧,我也懒得修了,反正屋子里也没啥贵重东西。”中年男子早就已经自顾自的朝前走去,见着姬未寒没有跟上自己的脚步头也不回的说道,语气里说不出的轻松惬意。



    姬未寒有些愧疚的看了一眼前几日被自己撞破的农舍木门,提起脚步追将上去。看着身前那个两手空空,腰间插着一个木棍的中年男子的背影,心中腹诽到:说的倒是轻巧,那你刚才为何还要捡起那条黑乎乎的拨火棍?



    听着姬未寒渐渐追上了自己的脚步声,中年男子伸了个懒腰,对着姬未寒说道:“我知道你有的是钱,那我又何必带上那些破旧东西。”



    “你以为我真喜欢餐餐糙米饭加咸菜咸肉啊?”



    姬未寒闻言一惊,下意识的想要捂住自己的胸口处,只可惜他现在只有一只手,还抱着个孩子,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呸!难道我还会抢你不成?”中年男子显然被气得不轻,到了他这个境界,世间那些沾染着俗气的物件,真是微不足道。



    虽然仍旧闭着双眼,姬未寒的神情和举动却是没有逃过中年男子的感知,他假装无比气愤的啐了一口继续说道:“我要真想打你身上那点腌臜东西的主意,还用得等到现在?你不就受了点皮肉苦,脑袋又没坏?还是说你原本就是个死脑筋?真他ma是个蠢货!”



    姬未寒面无表情,心中腹诽:我都伤成这样了,在你的嘴里就只是一点皮肉苦而已?不过后面半句话说的不错,以前将军大人就老骂自己一根筋。



    似是看破了姬未寒心中所想,中年男子有些愤然,啐了一口骂道:“他娘的,真是气死老子了,你晓得那颗惊鸿值多少钱么,还真是喂了狗!”



    姬未寒被他骂的面颊微红,尴尬一笑,下意识抵了下脑袋,却是看见自己怀中的小家伙嘴边也是挂着一抹明显的笑意。



    “看见没?连小孩子都在笑你蠢。也不想想前些天是谁帮你疗伤的。莫要忘了,帮你换那身满是血污腥臭的破衣服的人是我!把钱从那团破布里拿出来的人也是我!重新把钱放在你穿的衣服口袋里的人还是我!”



    “你以为我看不清那破布包裹的是什么东西啊?”



    啊?!原来你不是瞎子啊?姬未寒如此想到。



    “恩,虽然我是一个瞎子,但是看到的比你要多得多。哎,我废话什么,反正和你说了你也不懂。”中年男子继续说道。



    姬未寒越听越迷糊,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如对方所说,自己受伤以后,真的变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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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了一段路程,一行人终于走出村落,来到了领边的小镇。



    姬未寒用怀里的一片金叶子买下了一辆马车,又雇佣了一个车夫。



    “各位老爷,去哪?”面相老实的车夫恭敬的语气有些生硬。



    谁叫自己眼前的这一行人颇是有些奇怪,一个闭着眼睛的瞎子,一个不说话抱着孩子的残疾人,可出手又是如此阔绰,莫不会是什么江洋大盗吧。



    不过自己胸口贴身口袋里的那片金叶子可是切切实实。



    车夫想起了自己媳妇总是抱怨自己赚的钱没隔壁卖炊饼的王二麻子多,隔三差五的和自己闹别扭,方才便狠了狠心接下了这个单子。



    沉重的马车驶过蜿蜒曲折的山道,扬起阵阵灰尘,道远剑宗的宗派所在是在一座名为九曲山的山上。



    帝都盛乐靠山而立,这山便是九曲山。



    事实上,这世间绝大多数以羽化登仙,提名不周山峭壁为梦想的修行宗派,大多都是仿效仙人们所在的不周山,将自己的宗门根基立于雄山峻岭之中。



    “故作神秘,一群自以为格调高雅的虚伪者。”这是中年男子口中对世间各大宗门的评价。



    说这话的时候,中年男子和姬未寒都坐在马车里。



    中年男子语气里的不屑和轻蔑并没有让姬未寒的内心安定下来。他撇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断臂,眼神之中很是担忧。



    距离帝都越来越近,也是越来越危险,前些日子的时候,他带着孩子拼了命的逃离帝都,此时却是原路折返,心中莫名复杂。



    低下头看了一眼臂弯中的小家伙,看到了一双明亮无比的小眼睛正在望着他,不知为何,看着怀里的孩子,姬未寒的心情莫名的平静了下来。



    马车终于驶到了九曲山山脚下的一个村堡。



    “行了,你就带我们到这吧,马车我们已经买下来了,你就在这里住一宿,明个自己回去。”中年男子笑着对着车夫打了个招呼,示意接下来的路程已经不需要他了。



    “啊?”面相老实的车夫一脸迷茫,看了看中年男子,又转过头看了看抱着孩子的姬未寒。



    “前面还有很长一段山路,你们…”车夫的意思很明显,你们一个是瞎子,一个只有一条手臂,该怎么驾车?



    “谁说瞎子就不能驾车了?”中年男子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他敛了笑容,语气严肃的对着车夫说道,“前面可能会有些凶险,到时候我可顾及不了你。”



    车夫和姬未寒一行人终归只是雇佣关系,先前车夫会犹豫是因为他为人忠厚,毕竟是拿了一片金叶子,却只干了一半的活,心里有所不安。但是此刻耳中听到凶险二字,哪里还会有半点迟疑,立马拔腿就跑。



    姬未寒看着头也不回逃进村庄的车夫,眼底里的阴暗一闪而逝,继而叹了口气,心中感慨万千。



    乱世之中,五灵争锋,人人都只顾着自保,想必那些曾于将军以同袍同泽互称的八骏们也是如此吧。



    “好了,我们继续赶路吧。”中年男子拿起马鞭催促到。



    现在?姬未寒看了一眼天边淡淡的星光。



    夜幕,快要降临。



    “你蠢么?瞎子是无所谓黑天白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