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一瓣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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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月儿弯弯照九州

    面对年轻道人突如其来的霸道一剑,紧闭着双眼的中年男子打了个哈欠。



    他的右手抱着婴儿,所以他略显懒散的抬了抬左臂,左手上的食指和中指并指为剑,淡淡的刺在了身前的虚空之中。



    青年道人一往无前的剑招瞬间凝滞不前,手中青萤长剑剑身剧颤,泛起一阵刺耳的悲鸣,方才声势浩大的剑势土崩瓦解,剑意烟消云散。



    他瞪大了双眼,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自己养了十年的一剑,居然就这样被破了。



    破得这样随意。



    方才中年人并指一击,自己的剑势瞬间就被掐灭了,全力以赴的一剑就像刺在了破麻袋上,空空如也,却又不能再向前半分,浑不受力,很是难受。



    他感到胸中有些沉闷,他低了低至始至终微微高昂的头,终于看到了自己胸口上那个浅浅的指印,气血浮动,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



    “你!你…”身上的经脉已经受创,年轻道人再也无法保持自己仙风道骨的身姿,身下的脚步都开始虚浮起来。



    陆远真神情委顿,原来自己才是那破布袋。



    中年男子已经收起了自己的左手,此时正伸出一根手指逗弄着襁褓中的婴儿,先前散发出凛冽剑气的手指现在看上去稀松平常。



    怀中的小东西任凭中年男子的手指摩擦自己的脸颊,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就像是在为中年男子举手之间就轻易的打败了敌人而高兴。



    看着年轻道士居然还不走人,中年男子大声骂道:“你什么你,还不给我滚,再废话我就真的不客气了。”语气里端的是不耐烦。



    “还有,既然你说你们道远剑宗剑术天下第一,过几天我就上山去瞅瞅。”瞥了一眼狼狈逃窜的道人的背影,中年男子补充道。



    听到这句话,陆远真的脚步顿了顿,迟疑了片刻后,他还是没有选择转过身来留下一句类似“随时恭候大驾”的装逼话。



    陆远真自己并没有察觉,他的心性在此时已经发生了细微的变化,那个实力恐怖的中年男子已经在他的内心深处留下了一个无法磨灭的阴影。



    “终于可以吃饭了,饿死我了。”



    中年男子放下了手中一直抱着的婴儿,刚准备拾起地上的烧火棍继续生火,就听到刚才还很安静的小家伙再一次哭了起来。



    “哎呦喂,你怎么又哭了啊?”



    中年男子只觉得自己的耳朵疼。



    “是不是肚子饿了啊?”



    小家伙还是在哭。



    “哦哦~我明白了,你是要我救他是吧,能不能让我吃完饭啊。”



    小家伙哭得更凶了。



    “行行行!我先救他,先救他行不,你就别哭了。”



    看了一眼趴在地上失血过多的姬未寒,中年男子开始在自己身上摸索起来,终于摸出一个黑色的药丸,指尖用力,掰成两半,一半喂入姬未寒口中,一半捏碎以后洒在了姬未寒的两处致命伤口上。



    哭声不息。



    中年男子终于骂道:“你大爷的,老子连私藏的惊鸿都喂了狗了,他要是还飞不过那个死亡槛,便是神仙老爷来了都没用。哭哭哭,再哭的话老子真个不管了!”



    小家伙终于安静了下来。



    “嘿,你还真是个小怪物,怪不得他们一个个的都要杀你。”



    一阵微凉的夜风从农家小屋被破坏的门口吹了进来,带着一丝凉意,又带着一丝暖意,吹散了屋内浓浓的血腥味。



    或许是沿途的亡命奔袭加上之后的血腥战斗折腾了太久,或许是奄奄一息的姬未寒及时被救治保全了性命,蜷缩在襁褓中的婴儿终于不再发出哭声,呼吸安稳,沉沉的睡去。



    这一次,是真的酣睡过去了。



    中年男子将小家伙放在了床头,小心翼翼的抹去了不小心溅到其眉心上的一粒血珠,却不料那粒血珠早已凝固,中年男子也不敢太过用力,最后竟是拉扯成了一抹烈焰的痕迹,在跳跃的火光下,隐约透露着入骨的嫣红。



    “可怜的孩子,你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经历过的是什么,这就是这个世界所谓的真实。”



    “但是,请你无论如何,都不要过分的怨恨。”



    中年男子想起了一些灰色的过往,他有些茫茫然的伸出手来,在虚无的空气中温柔的抚摸着婴儿淡淡的眉眼,声音轻微的如同叹息:



    “世界是如此的美好。”



    一大一小两个不速之客,都安静的躺下了,先前不停嚷嚷着要吃饭的中年男子,此时却不再这么急了。



    天大地大肚子最大?



    屁话罢了,这世间比吃重要的事情多了去了。



    夜渐渐深了。



    中年男子端着个缺了角的破旧瓷碗坐在一张矮小的圆木桌一端,屁股底下是一把老旧的竹椅。



    圆桌的另一边,放着陷入沉睡的小家伙。不远处的炕头上,安静的平躺着依旧昏迷不醒的姬未寒。



    随着中年男子扒动筷子的动作,他身下的竹椅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让人不由得担心起来这个摇摇欲坠的凳子下一秒会不会散架。



    圆桌上只有两个菜,一盆绿得发亮的咸菜,还有一块沾着盐巴黑乎乎的咸肉。



    放下了自己手中的碗筷,中年男子发现小家伙已经睁开了双眼,黑色的眼珠正骨溜溜的在眼眶中转来转去。转到后来,就这么直勾勾的盯住了中年男子身前的碗筷。



    小家伙饿了。



    看了一眼咸菜,又看了一眼咸肉,中年男子有些无奈的自言自语道:“太咸了,你好像只能吃白饭了。”



    饭也是糙米饭。



    小家伙嘴里的乳牙好像都没有长全,中年男子用手指捏起了一个小小的饭团,面上满满的担忧,他在犹豫自己该不该就这样把饭塞进小家伙的嘴里。



    万一给噎死了,那该怎么办?



    若是不吃,又该怎么办?



    若是吃了结果消化不良,又该怎么办?



    中年男子一脸的愁苦,想当年师父总说自己聪慧,破万卷习万法,可这照顾小孩子的技巧,自己怎么可能会去学?



    值得庆幸的是,他担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确切的来说,小家伙进食的过程很顺利,很安静。



    小家伙略显艰难的将粗造无味的白饭一口一口的吞了下去,中年男子在心中松了口气,露出了无比欣慰的笑容。



    “这么一看,你还真不像是个小孩子,更像只可爱的小老虎。”望着小家伙鼓鼓囊囊的腮帮,以及张嘴时露出的两颗小小的虎牙,中年男子低身说道。



    “先前抱着你过来的那个家伙已经没事了,他的身子骨很硬。”



    “只不过他的右手被砍断了,我只能救他的命,却不能接好他的断臂。”



    “以后他可能再也不能用右手拿刀了。”



    “还有,他的咽喉被一剑刺穿,那把剑虽然不是神兵,却也不一般,他可能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恩,所以,很抱歉。”



    中年男人一边喂食,一边喃喃的说道,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婴儿说这些话。退一万步讲,即使对方能够听懂,又怎么来回应他。



    小家伙没法开口说话,只是默默的加快了咀嚼米饭的速度。



    中年男子也不再说话,默默的吃完了饭,收起了小木桌和旧竹椅,这才拿起笤帚开始打扫起来。



    钢刀的碎片和落尘的米粒一并胡乱的归到了一边,破了的米缸还能用,中年男人也不讲究,将那几片碎瓷捡了起来堆到了米缸后。



    懒得整了,中年男子放弃了打扫,随意将笤帚一丢,拖着那把旧竹椅,打开门放在了前院里,一屁股坐了下去,也不怕身下那旧竹椅发出一阵嘎吱嘎吱不堪重负的响声。



    清冷的白月光自外窜进小屋里。



    落在了炕上,姬未依旧昏迷不醒,面上时不时露出痛苦的神色,他在和死神做着最后的抗争。



    落在了被中年男子放在了竹篮里的小小孩童脸上,少了爹娘的温柔照拂,这张小脸,莫名的清丽。



    月光再亮,终究冰凉。



    中年男子睁开了眼,是否有谁在这个同样寂静不安的夜里凝望彼端的星辰,白月光落在了他的眼里,这片海太深,照不通透。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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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都盛乐的摘星殿最高一层,北帝止水君凭栏而立,只有身后的老奴知晓,陛下已经这样站在那里几天几夜了。



    “哼,果然还是这般俗气的故事展开。”北帝转过身来,终于离开了那一方凭栏,语气嘲弄。



    老奴立刻递上了准备已久的狐裘披风。



    北帝斜着眼望着一直默默陪着的老人,脚步一顿,温声说道:“今晚你就不用陪我了,回家好好休息去。”



    老奴闻言,如遭雷击,当即跪地,颤声道:“陛下…”



    “只是让你好好休息,别多想。”北帝顿了顿,继续说道,“这几天里,可能我会出宫一次,不远,到时候你帮我盯着宫里一点。”



    北帝扫了一眼摘星殿的东侧,老奴心领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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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陆的最南侧,那座连鬼气都半点不剩的荒城今天破天荒的迎来了客人。



    月下枯骨裹红衣,踝上红绳熠熠生光,腕上银铃叮叮作响,青色眼眸里,印出鬼火点点。右手拖着一把七尺长薙刀,刀柄上有片片红叶。



    忽,百灵齐嘤。



    原来那红叶狩只是个领头小鬼,随后,彭侯雪姬阴摩罗,镰鼬玉藻飞缘魔,浩浩荡荡,百鬼夜行,好大排场。



    队伍的最后吊着把破落轿子,由四名美艳无方的桥姬抬着,轿子顶盖早被掀去,上面斜躺着一个神色慵懒打着哈欠的白面男子。



    白面男子身形修长,柔弱无骨,配上妖治的一张脸,显得分外的阴柔。



    队伍在一口大井边停下,白面妖男已经起身,足尖一点,飘到进口边上,望了眼澄澈的井水,接着便一屁股坐在了沿上,一边晃着脚一边语气玩味的自言自语道:“听说你是我爹?”



    白面妖男的声音空灵,空洞的空,灵异的灵。



    “你和我娘的百年之期还作不作数了?说好了等我百岁之后就相认,结果你就这样死了?”



    “落水鬼?淹死鬼?你不嫌丢人,当孩子的可丢不起这个人!”白面男子忽然暴起,对着井内喊道,音波激起井内清水,四散于空中。



    原本静默无声的百鬼队伍发出一阵骚乱,那些水滴落在百鬼身上,竟是白气蒸腾而出,领头的红衣女鬼除外,众鬼都露出了苦痛神色。



    红衣女鬼行至白面男子面前,单膝下跪,低垂着头说道:“少爷,枉死渊内的水有轮回之力,还请少主小心行事。”



    “吴红叶,抬起头来。”



    红衣女鬼闻言,刚一抬头,白面男子就一个巴掌扇在了她左边脸颊,饶是她鬼道修为是这百鬼之中最强,也被这一巴掌打得差点魂魄分离,百年鬼修毁于一旦。



    被唤作吴红叶的红衣女鬼被这一巴掌打得瘫倒在地,却丝毫不敢有任何怨念,捂着半边脸抬起头低声说道:“少爷,坐在进口很危险。”



    白面男子定定地望着身下的女鬼,他是重瞳。



    吴红叶的容颜算不得天人妒,却也算千娇百媚,虽是鬼身,终究是女子,自己方才那巴掌,貌似是狠了点。



    “我只是想起来一句话,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我想看看这井底深处,是不是真的有鬼。”白面男子忽然伸出双手,就这样掬起一汪井水,当着百鬼的面饮了下去,把在场百鬼看得目瞪口呆。



    白面男子擦了擦嘴,背负着双手,不去理会百鬼的惊叹不已,抬起头望向月亮。



    “只可惜,那老鬼看来是当真死透了。”



    白面男子说的轻描淡写,只有红衣女鬼看到他额头的青筋。



    井里除了水什么都没有,除了一轮天上明月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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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林深处,青草地。



    白鹿觅草,粉蝶引路,有一株乔木。



    一个美妇人立于乔木之前,喃喃自语:“这二十年,是血樱。”



    “好想去外面看月亮啊,好想你再对我说那句,月色真美。”美妇人抚着乔木,神情有些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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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婴儿总是嗜睡,小家伙吃饱了以后就早早睡了过去。



    空气中只有小家伙似是梦呓的微响,老旧竹椅的嘎吱声,以及姬未寒沉重的呼吸。



    园里的中年男子忽然起身,他扫了一眼炕上呼吸趋于平静的姬未寒,微笑着把竹椅轻手轻脚地搬进屋子,接着走到竹篮边伸手掖了掖婴儿的襁褓。



    做这一切鸡毛蒜皮小事情的时候,他的脸上始终笼罩着一种倦怠的,深沉的神色,说不出的疲倦。



    他最后看了一眼夜空中的月亮,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