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一瓣花
字体: 16 + -

第三章 掬水弄月

    世间美好的事物有很多,还有太多的情和爱我们无法承受,只能逼着自己向前,再向前!



    额头淌血的姬未寒不知道自己已经逃了多久,十个时辰还是二十个时辰?人力终归有限,双腿的肌肉上传来的感觉从一开始的酸楚到后来的麻木。



    直到现在,何为感觉?姬未寒不知。



    他们这些军中武夫啊,看惯了将军折剑,山河破碎。死亡,一直离他不远,几十年了,早不怕了。



    若是沙场厮杀,将军在侧,敌人在前。



    挺直了脊梁骨,握紧了蓝绸刀,只消一个照面,自己就已经身死刀裂,当然那个臭道士也别想好过。



    求死不求生,自损一千,赏赐你八百。嘿!臭道士,老子的命不值钱,接好咯,可别摔个狗吭屎!



    军中男儿,没一个是贪生怕死的孬货!



    可这一次,姬未寒知道,不一样。



    他要苟且偷生。



    -------------



    刀声暗哑,姬未寒拖着步子走出一片树林,脚上那双草鞋,因为连日的奔逃终于不堪重负,支离破碎开来,如今与其说是穿着草鞋,不如说是草鞋像片叶子一样,挂在他的脚上而已。



    有血顺着小腿流淌而下,没入草鞋中。



    姬未寒的右腿又多了一道伤口,而在他身后的林子里,横七竖八的躺着十余名生香阁的下品死士。



    姬未寒很想解下身后包袱,靠在那棵老槐树休息片刻,哪怕只是十次呼吸。



    他想认真看一看那个从开始到现在就一直在自己背上的小娃子,哪怕自己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却为何会酣睡的如此安静?



    将门虎子,诚不我欺。



    他怕自己没机会再看了。



    至于右腿上那道被钩镰偷袭的伤口已经慢慢变黑,他没那个闲工夫处理。



    姬未寒脚步不停,眯着眼,心中生出些绝望。



    撑不了多久了。



    他知道自己绝对打不过那个面无表情的年轻道人,所以只能跑,一旦停下来,等待他和将军遗孤的就只能是死亡。



    可那个年轻的道人就像一个缠身的厉鬼一样缀在自己身后,怎么甩都甩不掉,先前好几次,靠着自己奔袭沙场数十年的脚程,几乎以为已经甩开了对方。



    然后每一次刚想要定下心来,青年道士就会皮笑肉不笑的出现在自己身后。



    迫不得已,姬未寒和对方又交手了几次,每一次的刀剑相交,手中的钢刀也会多出好几个缺口。而怀抱婴儿无法完全规避的他,身上总会多出几道新的伤口。



    姬未寒有些明白了,对方在玩游戏。



    对方就是要让他把身上的精气神慢慢蚕食个一干二净,最后的最后,再用自己那绝处求生的拼命劲和一大一小两条命,去当那柄淡绿色青光长剑的磨剑石!



    想通此处,姬未寒睚眦欲裂。



    然而除了逃,他毫无办法。



    终于,当姬未寒逃到一个偏僻的村庄的时候,已然是强弩之末了。



    生香阁下品死士抹在刀刃上的毒对于一个四境武夫来说当然没那么厉害。可若是不去管它,终究是一个麻烦。



    他回过头来望了一眼不远处踏着轻快地步子御风而来的青年道士,身上的剑意越来越盛,杀气越来越浓,心中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绝望。



    这一次,对方是认真的,这场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终将落下帷幕。



    若是在幽冥阴府和将军大人相遇,自己还有什么脸面见他?想到这,这位铁骨铮铮的军中好汉泫然欲泣。



    茫然之中,姬未寒慌不择路的闯入了一户农家的小院。



    姬未寒渴望着奇迹的发生,他希望自己推开门以后,会遇到一个和将军园子里那名老管家一样慈爱善良的村民,他会把身上所有的银两都交给他,只求他能带着将军的孩子逃走。而他自己,则会抱着必死的决心拦住自己身后那名实力恐怖的年轻道士。



    时值傍晚,炊烟袅袅。



    姬未寒左臂抱紧怀中婴儿,侧过身子用右边肩膀撞开了木门,不小心牵动了右腿的伤口,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姬未寒单手撑地,半跪在地上喘着粗气,右手紧紧地护在胸前。



    方才做好了托孤的决断,背上婴儿已经抱在胸口,姬未寒望了一眼襁褓中的小脸蛋,嘴角一扯,一笑豪迈,一笑决然。



    刚想抬头,还未开口,已有谩骂声落入耳中。



    “急什么急,不会敲门么?你看,饭还没好呢,从没见过你这样霸道讨饭的乞丐。”



    简陋的农家小屋里只有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中年男子,此时正蜷缩着身体蹲在灶膛口生火做饭,他的手中拿着一根黑乎乎的拨火棍,不停地在柴火堆中拨拉着,嘴中骂骂咧咧,什么世风日下,什么都不让人吃顿安心饭。



    姬未寒看着对方古朴的面孔,置若罔闻,心中最后一丝希望已经破灭了。



    木屋内的中年人有眼无瞳,双目唯有一色,深蓝若海。



    他是一个瞎子吗?



    瞎子怎么可能带着将军的孩子逃跑?若是把孩子交给一个瞎子,他会懂得怎么照顾孩子么?



    姬未寒的心中无比苦涩,他挪了挪嘴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忽然感到自己的颈后出现了一股凉意。



    仅仅是片刻的停驻,追兵已经迫近。



    清风拂门,飞燕穿林。



    提着利剑步履轻快的年轻道人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挤出这副破落皮囊骨子里最后一丝凶悍之气,姬未寒放下怀中襁褓,银牙碎咬,双手握刀,一个转身冲出农宅,朝着已经掠进农家前院的青年道人劈头盖脸就是一记霸道顺劈。



    年轻道人就像是早就有所准备,慢悠悠的将自己手中的青萤长剑朝前递出,犹如蜻蜓点水,又像越女刺绣,锋利的剑尖精准而直接的点在了钢刀的刀身之上。



    这是流觞曲水剑里面的点剑式。



    “叮”的一声轻响。



    伴随着金属碎裂的声音,陪伴了姬未寒一路的钢刀终于不堪负重,片片破裂,化为无数碎片散落一地。



    姬未寒自身也被年轻道人剑招里面的无匹剑气逼的连退数十步,最后退无可退,复又退如农宅。



    退势不减,青年道人积累了一路的剑气毫不留情地在姬未寒周身气府雪山内一通游走,捣了个片瓦不全,姬未寒双腿一软,一头跌在农家小屋的一个角落里,撞碎了放在那里的米缸。



    伴随着米缸破裂的脆响,姬未寒身上的新旧伤口都崩裂开来,浑身上下鲜血直流,掺流进满地雪白的大米上,就像是在雪中战死的将士,看上去无比悲凉。



    姬未寒挣扎了一下,想要站起来,却感觉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像是碎了一样,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丝力气也因为勉强挪动身体后引发的疼痛而烟消云散。



    年轻的道人看了一眼已经瘫倒在血泊之中的姬未寒,侧过身子,提剑朝着放在地上的婴儿走去。



    靠着手中普通的钢刀就阻拦了自己这么久,即使是绝情断爱痴迷仙道的青年道人都有所动容,所以他决定先杀那个婴儿。



    只是一个先死和后死,就已经是这个修道之人所谓的怜悯。



    若是让姬未寒知晓了青年道人此刻心中所想,定当一口啐在地上,抄起刀再来一记顺劈。



    我去你大爷!



    只走出了一步,年轻道人的眉宇间就升腾起了一股煞气,他低下了头,看到了意识模糊的姬未寒不知何时居然伸出右手来扯住了自己的裤管。



    连日的奔波,即使是施展了御风的步法,青年道人的裤脚和鞋子上还是免不了沾上了些许尘埃,此时被姬未寒沾满鲜血的手掌拽住,更是抹上了不少的血污。



    青年道人的眼底流露出一丝戾气,手中的青萤长剑在空中一划,带起了一道温热的鲜血。



    他竟是毫不犹豫的就斩断了姬未寒的整只右臂,断口处的血管脉络和森森白骨清晰可见,鲜血止不住的流淌出来,染红了姬未寒身下的泥土和米粒。



    既然你如此不知好歹,那我就先送你一程。



    看着对方的鲜血浸染了自己的鞋底,青年道人的心中杀意更甚,提起手中的剑,干净利落,一剑刺穿了姬未寒的咽喉,顺势一挑,一送,将串在青萤长剑上的姬未寒钉在了农宅石墙之上。



    “哇~”



    利刃刺破血肉的那一刹那,先前一直安静的躺在地上的婴儿放声大哭起来。



    稚嫩的哭声在有限的空间里肆意萦绕,漫长而持久。就像有一把无比尖锐的剪刀直刺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窝里,五脏六肺都快破裂开来,七魂八魄都开始四散逃窜。



    明亮的泪珠在婴儿小小的眼眶里滚动,然后,一颗颗闪闪发亮的细小泪珠顺着婴儿晶莹剔透的脸颊滚落,无声的落在了悲伤无处可泄的空虚里。



    “哎~”



    一声微弱却又无可奈何的叹息声忽然从屋子的角落里传了出来。



    “就不能等我把饭烧完?天大地大,肚皮最大,打生打死,端的无趣。”



    哭声不止。



    “恩,想哭的时候能哭出来,也是一种本事。”



    “梨花带雨,天见犹怜,何况老朽?看你哭的这么惨,我又怎么好意思继续无动于衷呢。”



    不知何时,蹲在灶膛口生火煮饭,快要被所有人遗忘的中年男子站了起来,他手中的那根烧火棍早已经被他随意的丢在地上。



    他闭上了自己的双眼,有海风吹过,手上已经抱住了那个犹自啼哭的婴儿。



    没有人看清,他是什么时候绕过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姬未寒,躲过持剑而立杀意凛冽的青年道人,抱起了地上的婴儿,又回到了灶膛边。



    中年人将脚边枯木踢进灶膛内,闭着眼垂着头,朝臂中娃娃撇了撇嘴说道:“好啦好啦,别哭了,他还没死呢,他的命可硬着呢。”



    不绝于耳的啼哭声让中年男子心烦意乱,也不管怀里的婴儿听不听得懂,随口安慰起来。



    话音未落,他怀里的孩子真的收起了哭声。



    “咦!”中年男子轻轻地低喃了一声,很是意外怀中婴儿的举动。



    “这才对嘛,整天哭哭啼啼的能有什么用?我的老师就经常对我说,笑比哭要好看,你要是对我笑一笑,我就帮你。”中年男子嬉笑着说道。



    然后他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僵硬了。



    因为怀里的那个婴儿居然真的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吹弹可破的肌肤上浅浅的泪痕尚未风干,粉嫩的嘴角已经微微上翘。



    即便是强颜欢笑,也是可爱的不行。



    中年男子一直紧闭着双眼,但他能够“看”到周围发生的一切,自然也看到了婴儿的笑容。



    不可思议!才这么点点大的小东西,居然能听懂自己的话?难道刚才这小家伙会忽然哭起来,也是因为知晓了先前保护自己的人陷入了身死的险地。



    见了鬼了?中年男子没这么去想,因为他见过很多鬼。



    中年男子陷入了沉思。



    “不准杀了这个孩子!”



    从内心短暂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中年男子朝着年轻道人站立的方向开口说道,淡漠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并不是“不要”那种带有淡淡的请求意味的字眼,也不是讨价还价的“不能”,而是帝王之于臣子,严父对于幼子的那种命令语气。



    不准!



    从中年男子忽然起身开始,青年道人的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



    当初他算到了一天一夜,迟则生变。



    可这会,不还没到真正的一天一夜么?难道变数,是眼前这个男人?



    此时此刻,听着对方淡淡然的命令言语,他的八字剑眉简直快要撇出额头了。



    不过他并不敢轻举妄动。



    自他一剑轻点破了姬未寒的霸道一击,碎了姬未寒手中的钢刀,直到走进这个破旧的农家小屋开始,他就没有留意到这个小屋内还有另一个人。



    连续的追赶并没有消磨自己多少的精神,自己的感知并没有出问题。



    那只有一种可能,眼前这个中年人是个深不可测的存在,强大到可以骗过他的双眼,他的感知,他的神识。



    先前他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只不过是对方不想让他察觉到自己罢了。



    于是年轻的道人选择了站在原地,按兵不动。



    他手中的青萤长剑斜斜的指着地面,上面还残留着粘稠的血迹。他的左手不易察觉的拢在了身后,悄悄的捏了一个法诀。



    “请问前辈尊姓大名。”青年道人保持着随时暴起出剑的姿势,语气略显恭敬的问道。



    闭着双眼抱着婴儿的中年男子没有理他。



    “这个孩子是勾结魔族的叛徒的余孽,还请前辈不要插手。”青年道人继续说道,握剑的力道又重了一分。



    中年男子右边的眉毛一挑,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轻笑。



    “那又怎么样?”



    “勾结魔族罪不可赦,人人得以诛之,理当斩草除根。”年轻道人的语气渐渐冰冷起来,他收起了先前虚假的恭敬语气,身上的剑意更甚。



    “在下是天下第一剑宗,道远剑宗第六代弟子——陆远真。”



    “天下第一剑,不周山五耀星星首掌剑使是我的始祖。”



    “还请前辈不要多管闲事!”



    “哈!”中年男子忽然笑了起来,“你这是算是威胁?”



    年轻道人没有继续说话,只是寒着脸将手中青萤长剑的剑口稍稍抬高了几寸。



    仍旧闭着双眼的中年男子面上带笑,但是他很生气。



    撞破了他的大门,打扰了他煮晚饭,导致直到现在他还饿着肚子,不过彼时他还未生气。



    弄破了他的米缸,让那些他辛辛苦苦播种、照料、收割、去壳的大米散了一地,此时他有些生气。



    现在居然有人敢用剑指着自己,还威胁他,这让他很是生气。



    不过最让他气愤的是年轻的道人所说话语里的一些字眼。



    天下第一剑宗?天下第一剑?



    天下第一,什么时候这么不值钱了?



    “就算是肆耀那个古板的老头子,都不敢在我面前自称剑术天下第一。”中年男子脸上的笑意已经收敛,淡淡的说道。



    肆耀,就是掌剑使还未飞仙之时在道远剑宗里的道号。



    中年男子却称他为古板的老头子,而且语气里还带着淡淡的不屑。



    青年道人的瞳孔急缩,师祖,同时也是自己毕身追求的目标被辱,他再也无法自持。



    随着周身真远的流动,没有实形的剑气竟是像片片凋零的梅花一样,兀自在年轻道人的身边飘浮旋转。



    剑气化生,连绵不绝。人间第五境的剑修全力出手,即便是佛家修了不灭金身的罗汉挡在前面,也当血溅三尺。



    他捏着法诀的手腕一转,握着剑柄的右手一提,手中的青萤长剑裹挟着无匹剑气朝着中年男子直冲而去。



    拘水弄月,花香满衣。



    流觞曲水剑中威力最大的掬水式!



    这一剑,他养了十年,用那个四境武夫的精气神一路打磨,已经抵达了临界点,一旦出剑,锐不可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