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一瓣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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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马前卒和蓝绸刀

    寒意透心。



    粘稠的鲜血从姬未寒发髻凌乱的额头,绽裂的虎口,干裂的嘴唇上慢慢流淌出来,最终像冰雪一样郁结。



    他手中的钢刀已经卷刃崩口,每一次奋起挥舞,刀身上就会多一道血迹,他只觉得手中的兵器越来越重,自己的步伐越来越迟缓,到了最后,甚至是每一次呼吸,都感觉自己胸口的肌肉就要被撕扯开来。



    刀柄铜环上系着的蓝飘带,早已变成一块硌脸的黑布。



    到这里就结束了么?姬未寒疲倦而绝望的想到。



    再一次勉强撑起自己沉重的眼皮,眯着双眼,血迹斑驳视线的那一端,是一个冷面道人。



    从洛河西南一路逃亡,一天一夜,姬未寒逃得很狼狈,他扯紧了肩上包袱,背上婴儿似安静的酣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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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未寒是左将军连城身边最为信赖的几个人之一。



    他不喜欢骑马,也不喜欢弄剑。



    他喜欢刀,最普通的钢刀。



    刀刃平磨,无肩乃利,弯茄铜柄,淡蓝飘带。



    他喜欢站在将军身前十尺以内砍杀敌人,任何人想要对将军不利,首先得问过他手里的刀。



    他喜欢这样的生活,喜欢这样看着将军,所以,他甘愿一直做一个将军身边小小的马前卒。



    也正是因为他不喜欢骑马,这一次将军被急招回帝都的时候,他才迟了半天。



    待他披星戴月赶到北朝帝都盛乐东侧城门的时候,看到的是悬挂在城门口的那几具同袍的尸首。



    死亡,之于姬未寒这等边疆军人来说,就像安静酣睡在侧的旅人一样,陌生又近在咫尺。



    不求衣锦还乡,但求抛颅洒血,马革裹尸。



    只是不惧金戈的左将军近卫营士兵们,不能接受这样的死亡。



    那些都是将军的近卫营亲信,都是他的兄弟!



    强忍住拔刀怒吼的冲动,暂时抛却了同袍尸骨未寒的悲痛,姬未寒抬起左手擦干了脸上的英雄泪,右手手心抵住了刀柄。最终低垂着头溜进了城门。



    逝者已矣,姬未寒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披着风尘和疲倦,他四下打听,才知晓了将军竟是在暮夜时分就被禁军们全身绑缚,押进了摘星殿。



    这一去,怕是已经回不来了。



    姬未寒木然呆立,脑海中穿插过瞬间的迷茫,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应该如何。



    他在心中无比悔恨,悔恨自己为何不愿意骑马,若是自己在将军身边,定是不会让那些禁军把将军带走。



    颓然的抵靠在黑暗巷道中的他低声哭了起来,却还是无法压抑心中的悲伤。男人的哭声惊醒了巷中一户熟睡中的人家,刻意压低,肝胆俱裂的哀嚎声吓的屋内的小孩子也一同啼哭了起来。



    听小孩的叫声的这一刻,姬未寒忽然清醒过来。



    自己没有办法保护将军,至少,也要保住他的家人。



    趁着夜色朦胧,他摸进了位于帝都城南的那个院子,也幸亏如此,才赶在了第二天皇宫内将消息昭告天下之前,形势还不是最严峻之前看到了将军的孩子。



    但是此时院子周围已经有不少禁军在把守,将军院子里的侍卫们早就已经被遣散,甚至是年轻力状的下人都找不出一个,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



    头发花白的老管家认得姬未寒,知道他是将军的亲信。



    老年人知道现在该怎么做,久住帝都的他,对于那些血腥并不陌生。



    “苦命的孩子,刚出生的时候就没了娘亲,现在连将军大人都不在了的话…”老管家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用自己浑浊的双眼最后看了一眼将军的骨肉,然后将婴儿小心翼翼的交到了姬未寒的手中。



    “放心,只要我不死,将军的孩子就不会有事。”感受着左臂上那个呼吸平稳的婴儿,姬未寒右手的拇指抵着自己腰间斜跨着的钢刀,语气坚定的说道。



    年迈的老管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到了院子的角落,拿起了一根木棒,他准备制造一点混乱,以他这具老旧残破的躯体,好歹也能拖延一点时间,哪怕只是一点。



    姬未寒知道老人的动作代表着什么,朝着对方浅浅的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来消逝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城中早已暗潮涌动。



    来时他孤身一人,入了城门之后,心中已是满满的绝望,一心求死,行事也变得不再拘谨,更是在那小巷里放声痛哭,虽泄了心头死气,却也漏了风声。



    不知何时,禁军已在各条出城之路一一设防。



    边逃边战!



    姬未寒只是左将军连城身边的一个马前卒,但是他真的很强。



    他的刀法凶猛而简洁,朴实无华,一招一式都透露着沙场上短兵相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凶悍凛冽。



    从一开始的万里奔赴,到城头处的肝胆俱裂,小巷里心如死灰后抓住了最后一丝希望。本就在战场上磨砺了数十年之久的武道之心愈发圆润坚硬。



    一个连战马都没有的马前小卒,挥舞着一柄随处可见的蓝布钢刀,竟是已经一脚稳稳地踏在了人间五境之四山岳境的山道之上。



    此番披夜奔逃,手下竟无一合之敌。



    禁军们望着那个砍出包围圈,最终隐于夜幕中的中年男子,面面相觑,接着老脸一红。



    只是随随便便打墨林过来的一个边塞小卒,便有如此武力,刀刃上的杀气相较城中享有盛名的蛟川武馆的镇馆宗师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年,自己这些人,是不是过惯了京城安逸的生活,丢了军人的本事,丢了北朝禁军的脸。



    顺利逃出京城的姬未寒沉着脸走在乡间小道上,早先时候,他寻了蓬草,将钢刀上的血迹胡乱的一抹,最终收刀于鞘。



    钢刀很普通,姬未寒懒得保养,也不心疼,就像他们这些边塞的卒子,血肉里翻滚,生死里穿行,候着帝王将相的一声令,随时准备去死。



    他本以为自己将军的命很硬,和自己不一样。因为一些原因,将军富贵,他很开心,想不到即便是官至左柱,已经是撑起一方天的大人物,到头来也是一道令的事情。



    生似浮萍,命如草芥。



    第一次,姬未寒对那个坐在龙椅里高高在上的无情帝王,生出了除了敬畏之外的感情。



    一想到这,姬未寒恨不得咬碎钢牙。



    背上的孩子传来一声梦呓。



    呼吸减乱的姬未寒瞬间归复清明。



    昨夜的出京看似轻松,其实是因为城内各方势力相互约束,那些和将军交情不错的大佬虽未出手相助,却也掣肘着其他想要落井下石的小人。



    出城,仅仅只是一个开始,逃亡的路是如此的漫长和艰难,遍布了荆棘和鲜血。



    北朝的通信系统很完善,陆上有十里驿亭,百里驿站,传信之人皆是军中好手,胯下坐骑更是有着魔兽血统的龙驹。



    更有火鸢凌空飞渡,叶舟缥缈于江河。



    帝国巫觋一族,派遣族中子弟隐于各大洲的枢密所,司职飞剑传信,随时和帝都盛乐同步讯息。



    姬未寒从未想过,消息居然传的这么快,而想要他和将军遗孤性命的人会这么多。



    沿途各地的官差,隶属帝都生香阁的暗杀者倾巢而出,让姬未寒防不胜防,疲于奔命,甚至是路边偶遇的一个平民百姓,认出他身为北朝要犯的时候都会抽出一把镰刀不假思索的砍了上来。



    而那些和将军一样同为八骏,平时和将军以兄弟相称的家伙们,竟是一个都没有出现,一招援手都无。



    一路走来,姬未寒的脸越来越沉,心越来越寒冷。



    人情凉薄不过如此。



    他替将军感到不值!这就是将军苦守边关多年最后换来的代价?为什么他们连一个不谙人事的小孩子都不放过!



    将军大人,您若是能活着看到这些,是否会后悔自己戎马倥偬的一生?后悔自己曾经在将士面前许下的马革裹尸捐躯赴国的豪言壮志?



    姬未寒心中愤懑难平。



    下一秒,他长叹了一口气。



    如果是将军的话,应该不会后悔吧,若不是如此,他也不会成为自己最为敬重的人。



    所以无论如何,自己都要保护好将军的孩子。



    逃亡的第二天中午,追兵再一次出现在了。



    姬未寒握着钢刀的右手第一次微微颤抖起来,有恐惧,也有愤怒。因为这一次,拦在他们身前的敌人前所未有的强大。



    对方手中所持的青萤长剑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寒光,迈着轻描淡写的步伐,挟身上那浑不似人扑面袭来的冷冽杀气,转瞬就逼近了自己。



    来人是道远剑宗的修行者。



    姬未寒咬了咬牙,握紧了手中的刀柄,他不知道自己手中这把普普通通的钢刀能不能挡住对方冰冷刺骨见血封喉的剑意。



    御剑的修行者,不是他这个马前卒能够阻拦的敌人。即便他是一只脚踏在了人间五境之四山岳境的刀客。



    因为此时此刻拦在了姬未寒身前的年轻道人是道远剑宗这一代最出色的弟子。



    道远剑宗所在的九曲山,便是靠着帝都盛乐,是故年轻道人是第一个拦在姬未寒逃亡路上的修行者。



    能够和北朝帝都,止水帝做邻居的道远剑宗当然不简单,昔日不周山五耀星中的星首掌剑使就是师出此处。



    穿着青衣素袍的青年道人是道远剑宗的六代弟子,也是这一代里面实力最强的一个。



    尚未知天命,便已经开始构筑龙台,进入那人间五境的最后一境——跳龙门。假以时日,即可鱼跃龙门,题字不周山绝壁。



    就连道远剑宗的掌门人都相信,他极有可能会成为第二个五耀星中的掌剑使,延续道远剑宗的辉煌。



    面无表情的青年道人剑眉星目,却长着一双有些不搭的招风耳,他看着姬未寒的时候微微的抬着自己的下颚,一幅略带不屑的模样。



    而他一开口说出来的话,也如同他孤傲的表情一样,傲到让常人无法理解。



    “放下那个孩子,然后你自行了断。”



    这是他对着姬未寒说出的第一句话,语气里的理所当然让人觉得好笑,但是姬未寒却笑不出来。



    姬未寒握紧了手中钢刀,对方的狂妄让他无端的愤怒,他下意识的出声问了一句:“凭什…”。



    然而对方已经出剑!



    道远剑宗的年轻道人并没有把这些普通士兵放在眼里。



    凭什么?



    就凭自己是高高在上的修道之人,而你不过是一介武卒。



    就凭自己手中的青萤长剑为世间罕见的玄铁所铸,又以无上手段以意养剑终成剑魂,千金难求,而你手中的钢刀街边随处可见,只卖二两纹银。



    因为你连我的一剑都挡不住。



    青年道人很狂妄,是因为他有狂妄的资本。



    青萤长剑之上泛起道道青芒,无数肉眼可见波涛一样的剑意围绕在年轻道人周围,最终缓缓流淌至他的剑尖。



    水击鹄雁,陆断马牛。



    青年道人一出手便是道远剑宗的绝学流觞曲水剑中的断水式。



    姬未寒握紧了手中的钢刀,看着扑面而来的剑气狂涛,在避无可避的一瞬间做出了选择。他深吸一口气,手腕拧转。



    点、崩、截、刺、扎,钢刀如虎爪一般狂舞,以五虎断门之势,护住了身前的三寸小天地。



    他看不清对方剑势的轨迹,也数不清对方这一剑里包含了多少的剑意。



    所以他只能凭感觉。



    他的钢刀每一次斩击的位置,都源自他的直觉。跟随将军血战沙场的那些岁月里,他从魔族的砍刀下经历过无数次的生死徘徊,早已拥有了野兽一样的嗅觉,这是年轻的道人所没有料到的。



    姬未寒竟硬是用手中最普通的钢刀,将将护住了自己身前三寸,在这片惊涛骇浪般凶猛的剑意里破开了一个口子。



    他居然挡下来了!年轻的道人皱了皱眉,古井不波的双眼里第一次出现了除了淡漠之外的神采。



    初窥四境的用刀武夫,有点意思。



    此趟私自下山,想来是不虚此行,除了一名勾结魔族的叛徒欲孽,还能斩杀一名四境刀客的大好头颅,自己青萤长剑的剑气可以更胜一筹。迥异于青年道士出剑后的轻描淡写,挥刀防守的姬未寒有些狼狈。



    姬未寒的右手大幅度的颤抖起来,他看了一眼手中有些破损的钢刀,气息微乱,胸口有些沉闷。



    先前斩在那些虚空的剑气上的时候,就像是砍在了魔族那些坚不可摧的战车车身上一般。



    他微微撇过头来,看了一眼躺在自己左臂中安然无恙犹自熟睡的婴儿,全身都止不住颤抖起来。



    这份颤抖和先前双手的颤抖不同。



    这一次的颤抖是因为愤怒。



    姬未寒很愤怒,因为先前年轻道人散发出的几道最具威力的剑气,竟是朝着这个年幼的婴儿而去!



    姬未寒怎能不愤怒,他觉得自己的胸口里有一团火在燃烧,一股气流从自己的两肋间升了起来,他恨不得将眼前的敌人砍成两半。



    怒火攻心,姬未寒的喉头一甜。



    先前年轻道人一剑断水,散发出无数剑气,姬未寒以手中钢刀硬抗,终究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内伤,此时被胸腹中的怒火所牵引,终于吐了一口鲜血。



    看着姬未寒口吐鲜血,年轻道人并没有趁机偷袭,至于是他的狂妄在作祟不屑于偷袭,还是正气使然这就不得而知了。



    姬未寒的强悍出乎他的意料,也让他心生半点敬意,虽然这种敬意毫无价值。



    既然先前姬未寒挡住了他的第一剑,那么他就回答刚才姬未寒所问的那句“凭什么”。



    “勾结魔族,罪不可赦。”年轻道人再次开口,语气依旧淡漠而平静。 



    “我勾你ma的屯子!”



    终究是军中莽夫,姬未寒内心中的兵痞气在这一刻终于爆发出来,最后转化成一句脏话。



    他抬起仍旧紧握着钢刀的右手,随意的擦拭了一下唇边的鲜血,忽然就调转身子,头也不回的跑了起来。



    姬未寒不喜欢骑马,但是每一次出战,从战争号角响起到鸣金收兵,他总是能跟在策马周旋于万军从中的将军身边。



    因为他不比马儿跑得慢!



    打不过,老子不会跑么,有本事你来追我啊。姬未寒有些悻悻的想到,心中无比庆幸自己不喜欢骑马这件事。



    看着前一刻还视死如归的姬未寒忽然爆了一句粗口然后头也不回拔腿就跑,年轻道人也是愣了下神。



    他低下头盯着青萤长剑,一个呼吸过后,还是摇了摇头,选择将其归于剑鞘之中。



    青年道人是剑修,飞剑杀敌当然可以,他也没有什么不能背后出剑的道德准则。只是觉得这样杀了对方,总归是缺点意思。



    构筑龙台需要机缘,眼前的四境刀客便是青年道人筑龙台用得着的一块砖,你别说,还算不小了。



    自己当然得温火慢炖,好好品尝。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姬未寒吐在地上的那摊鲜血,知道对方已经受了很重的内伤,青年道人的双手拢在袖中,右手屈指在左手手心上敲打数次。



    “迟则生变,最多一天一夜。”道士眯着眼自言自语,一边挪动自己的脚步,朝着姬未寒远去的背影追了上去,身形如风一般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