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却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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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岁寒方知松柏青,灼灼珠玉不曾离。

    重阳过后便是寒衣,平阳悲正闹着严重,左右一干事宜皆未出席,又半月,天起寒风,南崆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进到桉霖,彼时平阳悲已好了许多,被安阳秉珩半拥着站在送亲的人群中,最后的仪式里,拜别父母、兄嫂后,由如茶、安阳秉珩左右搀着头戴喜盖的安阳秦衍进到步舆,开道的使节一声令下,迎亲的队伍缓缓前行。

    伶嫣、微漾、寒露都被自家主子留下护着平阳悲,生怕她出了什么意外。看着左右独自站着的众人,平阳悲有些尴尬:“霜降在就好啦,只是站一会儿,不会有事的。其他娘娘都没有宫娥陪着,我是小辈,怎能有这么大的排场。”见平阳悲执意坚持,微漾回到安阳玦身边站着,寒露也退了出去,伶嫣仍是放心不下,同霜降两侧护着,平阳悲没再反抗。

    队伍前头的车马步舆已有大半拐出了殿门,余下的宫婢太监侍卫小跑着跟上,如茶、安阳秉珩这才转身往回走,高台上的众人亦各自散去,一时有些微乱。

    平阳悲留在高台上等安阳秉珩回来,伶嫣、霜降护着她往前走了些避开后头杂乱的人群。见安阳秉珩已行至台阶下,伶嫣、霜降遂左右放开了平阳悲后退一跬,可就是这短短的一瞬,一人影突然闪现并撞向平阳悲,平阳悲本就步子飘虚自然站不住脚,竟直直向台阶下摔去。

    饶是安阳秉珩反应迅速,却奈何不了七七四十九阶台阶,他甚至眼睁睁看着她滚下七阶台阶倒在缓步台上,可他离她却还有二十余步的距离。

    在安阳秉珩这十八年的岁月里,从未有过如此惊慌。心跳像是早已骤停,血液像是尽数凝固,他甚至听不见任何声音,不知道如何思考。

    他第一次厌恶身上华丽繁重的朝服,第一次厌恶汉白玉石垒起的步步台阶,第一次,这么厌恶自己。

    “却非,却非!”待他终于来到她的身边,他抱起她,怀里的人儿如素纸般轻薄,皱起的眉头、紧闭的双眼和苍白的嘴唇,她看上去那么痛苦,大片大片的血迹在身下晕开,不多时染红了他的衣摆。而她,像是没有了生气。

    安阳玦当即勒令封锁骊宫,所有在场之人皆不得离开,后遣了两个腿脚快的亲信去司药院找御医,又着内相亲自去请已离宫九载的前首御医。这厢伶嫣已吩咐下去将最近的寝殿收拾出来,安阳秉珩抱着平阳玦一路小跑着过去,如茶略通些医术,亦跟着一道。

    南宫本就配有接待外宾的宫室,并不很远,安阳秉珩却觉得仿若过了一生。寒露、霜降、微漾皆是一脸的自责,一进到殿内就跪在地上认罪,安阳秉珩却根本不看她们,如茶也急,忍不住提了几分音量:“你们跪在这里也是挡路,罪有你们认的,不急在这一会儿,先去找伶嫣看看哪里需要帮忙的!”

    说话间御医匆匆忙忙到了,后头跟着那个中秋夜给平阳悲诊脉的新晋御医,前后不过两个月,当日风情万种的人儿如今却……

    御医诊脉的结果和如茶一样,其实所有人都明白,摔得这样重,孩子不可能保得住。那御医写了药帖着药童去抓药,又写了几幅交给霜降并叮嘱一番,安阳秉珩全程红着眼睛没说话,此时突然哑着声音道:“太子妃可有重伤?”

    御医战战兢兢地跪下回话:“回殿下,小产对娘娘的身体必有大伤,好在娘娘身子骨本不弱,只因前些日子妊娠反应过于强烈而有些体虚,好生将养几个月是能恢复的。殿下与娘娘年纪尚轻,将来必定还有孩子,也请殿下保重玉体,勿要过度伤心。”

    安阳秉珩从不停这些虚的,摆了摆手让他出去,脸色很是难看。御医整个人都在颤抖,只觉自己官途很是艰辛,怎的他徒弟值班就是诊喜脉受大赏,挨着他就是流产掉脑袋的事儿,世道不公啊!

    如茶在外室里等着,见他出来忙问道:“御医,你同本宫说句实话,太子妃她,日后可还能受孕?”

    可怜那御医刚站起来,这会儿又“扑通”一声跪下,见此如茶心里一凉,就听她道:“回娘娘,这个……这个微臣也说不准。娘娘底子不错,一次小产未必伤及根本,可也要看太子妃娘娘后期恢复如何,若照顾得好,再有身孕不是难事。”

    如茶听了心里总算松了口气,忍不住骂道:“你这顽固,二话不说先跪下的道理是谁教你的!好端端的倒吓本宫一跳!起来回话!”

    “回娘娘,是老臣教的!”殿外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如茶惊道:“靳御医!”

    前首御医靳冭拜了礼,也不客套,直言道:“容老臣先去看看太子妃的情况。”

    如茶自不会拦着,不多时,靳冭走了出来,神色没有来时的紧张,如茶心里更放心了些,他道:“太子妃的情况比娘娘您当年好上许多,娘娘也请劝导殿下不必太过伤心,将养好身子才是正理。这小子的药单子老臣方才瞧了,医术有些长进,这两幅帖子暂且备着,以供不时之需。”

    伶嫣上前接过帖子,如茶道:“你们好声守着,本宫送送靳御医。”众人自是知道二人有话要说,便都没跟着。

    “靳冭,这次你可真的没唬我?”如茶有些不确信,十四年前她亦是小产,眼前之人却和安阳玦一道骗她说还能再生子,若不是被她撞破,可能这些年她还对自己抱有侥幸。

    靳冭无奈地笑了笑:“娘娘这一次该相信老臣。说句不中听的话,娘娘自幼在那种地方长大,实在阴气太重,故而身子骨欠佳。太子妃娘娘是坪岚平阳氏嫡女,又是幺女,自是最受宠的那一个,身子也养得好些。这几天心里难受是在所难免的,过了这一关也就罢了。殿下都还年轻,要个孩子多容易的事。”

    如茶点了点头,自嘲道:“是我多心了。有劳你跑一趟,谢谢你,靳冭。”

    “冲娘娘这一句,老臣也该来。”说话间已行至殿外,靳冭朝如茶行了别礼便走了,没几步却突然转身道:“你我之间,旧友啦!”

    是了,旧友。

    确切地说,是忘年交。

    如茶浅浅地笑了笑,同殿内伶嫣比了个手势,自己往前头去了。

    公主国婚典礼上突发此番变故,受害的又是怀了孕的太子妃娘娘,在场之人皆是惶恐不安,生怕自己一个动作便引罪上身,几名亲信正握着名册一个个盘查,安阳玦抿着唇冷脸坐在那儿等消息,见到如茶才神色稍缓。

    众人见了皇后自是又跪了一地,大庭广众如茶也对安阳玦行了礼,被他亲自扶了起来,如茶这才朝众人淡淡道了句“免”。

    “却非怎么样了?”安阳玦拉了如茶在身边坐下,众人对皇上宠溺皇后早已习惯,没有过多的表情。

    “还没醒,珩儿陪着呢,孩子是保不住了。”如茶将半个身子靠在安阳玦身上,语气有些疲乏:“靳冭方才也来看过了,说人没事。”

    “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想来是这孩子来得太快,珩儿和却非也都没准备好,没了……也好。”安阳玦本是想安慰如茶,不想却被她瞪了一眼,遂扯开道:“你觉得,这次是谁?”

    “当年之事是安阳琏做的,可如今过去这么多年,要还是他,那也执念过深了些。况且若真的是他,何夫人的孩子就不会留到现在。”安阳琏是当年与安阳玦一争高下的五王爷,朝内呼声不比安阳玦低多少,以至于安阳玦登基四年,他竟还有能耐把手伸到当时已怀孕三个月的如茶身上。

    “你不怀疑何夫人?珩儿的孩子没了,她是受益者。”

    “她应该没这么傻。”如茶直接否决,却引了安阳玦一声轻笑,遂问道:“你笑什么?”

    安阳玦道:“我是笑我夫人聪敏。这幕后之人可没有你聪敏。”

    “你知道是谁了?”

    “八成把握。”

    “谁?”

    “青阳……”

    “不可能。”

    “……”

    ——————

    南宫一寝殿内室里,十月的天却烧了炭,平阳悲仍在昏迷,安阳秉珩跪在脚踏上握着她的手,满目愧色眼眶深陷,衣摆上满是斑斑血迹,他安阳秉珩何时这样狼狈,可她还没有醒来,教他如何放心,如何离开。

    寒露和霜降送走了御医便在外头一直跪着,伶嫣正在耳室煎药,微漾往前头去了。屋子里众人皆大气都不敢出,静悄悄的,只听得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又半日,天早已黑尽,伶嫣将汤药送进去后亦在外头跪着,其余那些宫婢太监见状也跟着跪了一地,平阳悲还是没有醒。

    深夜,前头的盘查全部结束,并没有抓到可疑之人,安阳玦不方便过来,如茶遂着人将伶嫣喊回去细问。

    翌日晨,安阳玦在朝堂之上下旨彻查此事,如茶因上朝时段去不了南宫,坐在堂上听那群妃嫔们胡乱猜疑。南宫那头,还是没有动静。

    御医又被请来了两回,皆说没有大碍,可至于平阳悲为什么至今未醒又答不上来,被安阳秉珩哄了出去。

    一直到午后,安阳秉珩守着的人儿才缓缓有了醒来的迹象,安阳秉珩几乎喜极而泣,抓着她的手轻轻唤她的名字:“却非。”

    平阳悲似是挣扎了许久才睁开眼睛,秋水般的眸子此时却空洞无神地望着床帏,她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轻唤,像是与外界没有关联。

    半晌,一滴泪突然从眼角滑落,安阳秉珩揪心般的难受,俯身过去抱住她,柔声道:“却非,不要哭。没事的,嗯?”

    平阳悲的瞳孔终于慢慢焦距,视线落在安阳秉珩的脸上,她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竟是一语成谶。夫君,妾…妾没能保住夫君的孩子。”声音那般沙哑,带着浓浓的哭腔。

    安阳秉珩红着眼睛直摇头,紧紧抱着她,只重复着一句话:“不要哭,没事的。”

    外头几人听见平阳悲醒了,忙各自通报几处主子,另有一人去请御医,剩下的也没再跪着,各自找了事情做,着实将皇后的一番教导执行得很彻底。

    不多时,安阳玦和如茶都亲自到了,安阳秉珩已在平阳悲身下垫了一副高枕让她半坐起来,见如茶来了这才退开,安阳玦道:“这里有你母后,你快去后头收拾收拾。”

    安阳秉珩低头瞧了瞧自己,不觉红了耳根,着寒露备了浴桶,自己去到偏殿收拾了一番,回来时只眼眶有些青肿,别的倒与平常无二。

    如茶嗔道:“在自己妻子跟前那样邋遢,母后是这么教你的吗?也不怕却非笑话。”

    安阳秉珩无话可说,如茶坐在床沿,他便跪在脚踏上,床头的瓷碗已经见底,想来是如茶喂过药了。

    如茶有意哄平阳悲开心,总也拿他说话:“这父子俩果然一副德行,当年你父皇也总二话不说就跪在脚踏上。”

    “儿臣这是跟父皇学的,那年母后……”说着说着安阳秉珩噤了声,左右看了看如茶又看了看安阳玦,自觉失言。安阳玦摆了摆手,解释道:“跪在脚踏上离床上的人近些,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平阳悲直觉气氛诡异,到底没问出声。少顷,如茶和安阳玦便走了,安阳秉珩陪着平阳悲又睡了半日,入夜方醒。

    御医叮嘱这几日不可大动,回东宫尚需缓个几日,可到底身处南宫多有不便,寒露霜降忙着前后打点,倒是秋分在跟前服侍。

    “娘娘,御医嘱咐醒时先进些流食,睡前再将药喝了方可。”秋分端上补血益气的药粥来,由安阳秉珩接了去,遂盍门退下。

    平阳悲坐在那儿看着他半晌,摇了摇头:“妾真的吃不下。”

    安阳秉珩将勺子停在她嘴边,柔声道:“之前一个月几乎也没吃什么,这又连着睡了两天,多少吃些才好。”

    闻言平阳悲的眼眶里倏地掉下泪珠子来,却又偏是忍着哭的模样,死死咬着下唇,安阳秉珩忙放下瓷碗去抱她,拍着她的肩膀道:“你若是想哭便哭罢,憋着才不好,我陪着你的,嗯?”

    尾音竟是带了些宠的,平阳悲再忍不住,双手圈上他的脖子大哭起来,几乎浸湿了安阳秉珩的半边里衣,情到深处教他不禁也泪落两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