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海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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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守卫睢阳

    九十

    张巡的骚扰政策搞得尹子奇很恼火,也很无奈。为了提前获知情报,他干脆派出数名甲胄蔽体只露双眼的探子在城门近处盯守,一有异动,马上射出鸣镝报警,相应方位的叛军立即准备反击。

    张巡获知这一情况后随即做出调整,他干脆来个顺坡骑驴,接天好几天都装成龟缩城中,无计可施;实际上正积极准备对敌发动致命一击。某晚上,张巡夜不能寐,浮想联翩,于是吟诗一首:

    鸣镝

    张弧冒顿轻弹指

    大漠金沙血染红

    灶下楛杆何日尽

    从此众鸟不惊弓

    五日后。张巡又故技重施,只不过又有了虚实变化:这边城门刚开,鸣镝刚响,却迅速缩回城中;没过一会儿,那边又城门大开,冲出一队人马,鸣镝响过,可这支人马却直奔敌营,等敌人准备反击时,这支人马却又折回。另两座城门也出现这种情形。

    守辕门大将把这一情报反馈给尹子奇,尹子奇不禁莞尔。他传令下去,以逸待劳,今明两日不必理会对方进攻,说这是对方的虚招,后天、大后天再认真防御,对方会来实招。

    果然,下午有两门也上演了上午的假招。叛军辕门将士不觉指着对方发笑。

    过了一会儿,四门同时打开,鸣镝响过,各有人马冲出。四面防守的叛军都以为是故伎重演,根本没在意。谁知,这次官军却是实攻,且勇猛异常,叛军四门都被攻破。而且,实攻队伍后面又跟着一队士兵和不少平民服装的人,平民们不去杀敌,而是各抱一大捆稿草,来到木桩下点燃柴草,来焚毁对方的木桩阵;南霁云率领的那队人马一手执武器攻防,一手抱着柴草把,有的肩背火箭,直接扑向敌人后营去焚烧营帐……

    这次进攻人员规模和烈度超常,尹子奇正在帐中听女乐演奏,忽听急报,说官军大举进攻。他斥骂传报员无状,让他传令下去,不必大惊小怪,这是对方在演戏,要以静制动……

    没等传报员回身,他的亲兵突然闯进,说:“帅爷快走,唐军已攻入内营,马就在外边。”尹子奇这才醒过味来,大骂张巡不按套路出牌,慌张上马,在亲兵卫队保护之下往外冲,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夺命狂奔。

    进攻的人马追杀一阵后,迅速摆出防守阵型,为的是给搬运战利品的人保驾护航。这次几乎是倾城出动,许多百姓帮着搬运粮草和作战器械,差不多军民能用的全部搬走。一路上,百姓和士兵有说有笑,人人称颂两位大人御敌有方。

    回城后,战利品一律登记造册,然后按一定比例军民分割用,不少衣食无着者都分得了基本的保障物资。

    尹子奇跑出三四里后才聚拢逃兵,直到第二天上午队伍才基本成型。清点下来,居然损失了一万两千多人,当然有不少人是借机逃跑,伤员比这还多,物资损失大半。尹子奇不敢向朝廷实报,只好下令从四乡抓壮丁,抢夺百姓物资,为此还害死不少百姓。百姓恨之入骨,有些人听说睢阳大捷,就连夜投奔睢阳。

    趁着敌人正准备卷土重来的间隙,张巡找到许远商量以礼减员的问题。许远担心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减员会不会影响战斗力。张巡说:“兵者,凶事也。大凶不绝灭,应让各家室能余脉相传。再说,兵不在多而在精,胜不在杂而在智勇。”

    “那具体应该怎样实施呢?”

    “史书记载信陵君夺了晋鄙军权后,下令军中: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父母)。我看咱们稍作改动,将‘父子俱在军中,父归’改为‘子归’以存续香火,你看如何?”

    “行!此外,若有新加入的,只要不违情理,我们也欢迎。你觉得呢?”

    “这更好。另外,还会有流民进城,可我们物资有限,拒绝吧,不近情理;听许吧,不堪其累,难办呀。”

    “要不,咱对那些流民进行劝解疏导,提供一些盘缠让他们向南去;同时,城中百姓若有出去意愿的,我们也听许,这样做总可以吧。”

    “也只能如此了。趁现在有机会,我们赶紧做。”

    不少人听说要让自己脱军籍回家,很不情愿。张巡向他们再三解释,晓以礼法,那些人才很不情愿地收拾东西。许远负责发放少量盘缠。父子、兄弟相拥洒泪而别,场面感人。

    当然也有新加入的人员,张巡嘱咐接收的人对其中的青壮年要仔细盘问,暗中核实,以防叛军乘机混入,一旦有可疑者,暗中找官军队伍中那人的乡人来辨析确认。

    张巡组织武艺精干的熟手教授那些新来的士兵,尽快提升他们的攻防能力。

    九十一

    一日,一位法号凌空的僧人游方到睢阳,非要见张巡不可。张巡闻报,赶紧到城门相迎。见老僧风神飘然、法相峻异,赶忙双手合十见礼。那上人口诵佛号“阿弥陀佛”,唱着“往来三世十方界,修持六度四摄行。世人见像皆膜拜,何曾金光生自身”的偈子。

    张巡问:“上人自何方来?”

    凌空答道:“从来处来。”

    “那上人自然当往去处去。请。”

    “施主好慧根。请。”

    “敢问上师有何见教?”

    “我受故人之托,欲度可度之人。”

    “噢?我与上师似乎未曾谋面,可总觉得有神交之因缘,似曾相识,莫非大师是要度我?尊座的故人又是哪位?”

    “佛机到时自有莲花现。至于故人,施主曾在真源……”

    “噢,无机子!”

    “老衲与无机子虽不同道,而甚相投缘,他曾逆推未来,羽化前有遗愿相托,老衲谨遵老友指针,故而来此。”

    “您二位一僧一道,竟可相能,却也少见。”

    “天苍地茫,果能相知,相携利世,又何必执着一端。”

    “上师语涉利世,乃我名教主张。上师学究天人,融合三教,真是大彻大悟。佩服佩服!”

    “万法归一,释家八万四千法门,归结起来就是明理、求证、解脱,目的是自度而度人;道家寡欲存真,儒家修身爱人,殊途同归,百川归海,抚顺大千世界。”

    二人说着话来到城中。“上师,本地没有浮图精舍,敢问如何挂单?”

    “一苇可航,一枝可栖,出家人四海为家。”

    “那我让人收拾一间空房,辱您屈身暂住,可好?”

    “皮囊之躯,存性而已。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自此这位大和尚便在睢阳行游化缘,传经布道,时而与张巡、许远论空谈玄。睢阳百姓渐渐认识并喜欢上了这个老和尚。

    农历三月末,张巡带人巡街,借机了解民情,看到大街十字路口的桃树基本是花稀叶新,偶有花瓣落在头上,顿时觉得光阴弄人,大好的春光还未尽情观赏就背影匆匆。回去后心中难平,提笔写下小诗《叹春》,其句为——

    东君不任力

    百艳盛衰匆

    难见蝶蛱舞

    徒惊萼蒂空

    飞绵眉戏寿

    落蕊发遮童

    常羡血成碧

    香魂愿化虹

    张巡决定趁这次大捷为将士们请功,就和许远商议人选,然后排序。有品级按官品的大小,无品级的按战功大小。张巡、许远直接由朝廷审定,姚訚本为县令也由朝廷量授,其余人员翟良辅最先,其次是雷万春,廉坦、南霁云等。正在誊写正文,雷万春有事请示,无意中看了请功表一眼,发现自己在翟良辅之后,心里就泛起了嘀咕,脸色凝重,用手直挠头。张巡看出他心有不快,就问他:“怎么,你有心事?”

    “大人,不是我争功,论公论私,我觉得我应该排在老翟前边吧,可这怎么……我有点不解。”

    “我也觉得雷将军冲锋陷阵,屡立战功,应该排在前面。不知张大人你这样安排有什么深意?”许远说道。

    “那咱们有话说在面上。按战功说,的确你要远远胜过他;论官秩,你们一文一武,你的品级也不输给他,可我为什么还要把他列在你前面呢?……”

    “为啥?总不至于因为他替你举哀去了吧?”

    “任生,我有那么自私吗?”

    “是啊,张大人岂是那样的人呀!”

    “对呀,我雷某也觉得刚才的话唐突无据。”

    “我这样处置的理由是——他在知礼守德方面胜过你。他奉事谦恭有礼,成人之美,隐人之恶,善待百姓,聚拢民心,还能直言指摘上官之过。循礼守德,为官之本。要知道功勋光耀一时,礼德影响万世。所以《左传》‘三不朽’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德在功之前。连我有时也觉得自己很多方面比不上翟大人,不信等日后翟大人回来后,我把本次请功的情况告诉他,他一定会谦让居后的。”

    “真要这样,俺雷某就甘居其后,毫无怨言。要不大人咱俩赌一赌?”

    “赌就赌,如果我输了,我公开承认我处事不当,罚半年薪俸给你。”

    “那我就做回证人。”许远说,“大人你看问题常有独到的眼光,军事上如此,政事冗务上也如此,我须好好向你学啊。”

    “许大人过谦了,就拿我刚才那个标准来审度你,你把睢阳的指挥权让给我,你的德行就远在我之上,我须向你学才是啊!”

    “谦让,谦让。彼此,彼此。”

    “如果人人能向许大人这样,朝中还会有倾轧排挤、党争揽权吗?在乱政方面,有能无德甚于有德无能。李林甫、杨国忠不就是这样搞坏了朝政吗?”

    许远点头称是。

    九十二

    四月上旬,张巡和许远正在议事,忽报翟良辅、陆家姑、楚楚、张惟清四人回来。张巡和许远忙去出迎。张巡问起家中情况,听到回答后忧心如焚,痛心不已。原来,叛军为了南下,选择从睢阳和南阳两个方向突破,睢阳正被围时,南阳也正遭叛军长期围困。翟良辅他们出入南阳城,都是通过贿赂在叛军中做校尉、把守城门的一个乡党才成行的。大老爷张晓毁家纾难,资财所剩无几。城中极度匮乏,一只老鼠居然卖到几百文钱,饿死的人相互枕藉,满街都是。张晓怕张家灭绝,就让众人一起出城,让自己的长子、夫人和张巡的儿子、夫人投奔张家河东祖籍避祸,翟良辅四人回睢阳,自己留下来守丧兼护城。

    张巡深为自己的兄长忧心,翟良辅说守将鲁炅大人正在四处求援。

    “这回翟兄弟可是为咱家吃了苦了,更为咱家挣足了面子。”陆家姑说起翟良辅代弟弟居丧的事,感动得直抹眼泪,“连为咱家主事的司仪都翘起拇指,说自己主事无数,像翟兄弟这样不是亲子胜似亲子的情况还是头一回见。”张巡又一次当众向翟良辅跪拜以示感谢,翟赶紧回礼。

    张巡告诉他自己和许大人为众人请功的事,并说把他列在众将之首。

    翟良辅听后忙说:“二位大人,这万万使不得。我未建尺寸之功,怎么比得上雷、南、李、石等将领亲犯枪林箭雨,杀敌致果。这会乱了章法,不利于军中奖惩,让人猜疑大人是出于个人恩怨,会给大人造成不好的名声。”

    张巡以眼示意许远,许远点头竖起拇指。许远说去告诉雷万春,张巡制止,说雷万春一定会追问此事的,让他当众出丑,不是咱们的本意。许远作罢。

    陆家姑当着楚楚的面告诉张巡:“如今楚楚已被家族承认,你媳妇也和她关系融洽,还对她长时间照顾你表示感激,把自己带在腕上的银镯子摘下来送给楚楚,说这是你送给她的,现在作为见面礼送给楚楚,楚楚连忙回绝,说自己不能夺人所爱,你媳妇硬要送给她,说日后她在你跟前伺候,手头没有个物件,岂不寒碜,那是在丢我们老爷的脸。楚楚无奈,只好收下,当时就向二夫人保证,日后一定尽心尽力照顾好老爷。楚楚这姑娘也知礼识趣,经常在夫人和别人面前夸你感激你,说自己只为报恩,别无所求。”说着抚着楚楚的肩膀说:“我这位楚楚妹子可招人喜欢啦,不仅没有给兄弟你丢脸,反而给你、给咱家挣足了脸面。”

    楚楚半腼腆地说:“我的姑奶奶,人家哪有那么好,让你说得人家怪不好意思的。”

    张巡伤感地说冲着楚楚说:“唉!苦了你了,楚楚!我真的无颜以对。”

    陆家姑也伤感地说:“可不是吗!本来应该让你们圆房的,可又遇到这档子白事,唉!”

    楚楚不禁悲戚,可还是强忍着故作平静地说:“这有什么,不就是多等些时日呗,反正我也习惯了。”

    陆家姑抚摸着楚楚的头,长时间沉默。

    雷万春得知翟良辅等人回来后迫切想知道打赌的结果,他觉得张巡会当他的面揭晓结果,可是一等两等也不见召唤,他一度怀疑应该是张巡赌输了,可又不自觉地推翻了这种怀疑。他被这事搞得很纠结,终于忍不下去了,就去找许远一问究竟。许远见他来找自己,不自觉地笑出声来,主动发问:“你是来问赌局结果的吧?”

    “是谁胜了?”

    “你觉得呢?”

    雷万春抓了抓脑袋,“我原本以为是张大人输了,可一见你笑,我觉得是我输了。是这样吧?”

    “张大人识人之明,我远远不及,当时我就想让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可张大人怕你当众抬不起头来,就不让我招你来。不说张大人了,我把翟大人的原话给你学一遍,你听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