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海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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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续奏凯歌

    四十

    此时,河北的形势也一片大好,唐军主力郭子仪、李光弼的军队不断报捷,颜真卿等地方平叛武装也逐步壮大。

    一批被打散的唐军府兵也从开封方向慕名而来,他们中有一些府兵中级将领。张巡热诚相待,保留他们的官职,把他们合成第四部,由位居开府将军[当时府兵两千人设一开府。]的韩良德任统领。

    东都出逃的名医温弃咎也举家避祸到雍丘,开始时在街巷行医,张巡知道后赶忙亲自去延请他。在张巡大义感召下,他决定既做军医,闲时兼为市井百姓看病。张巡专门派心酣、玉秀去做他的小伙计,楚楚、二颟顸抽空做帮手。起初心酣、玉秀还不情愿,张巡高度评价军医在军营中不可或缺的作用,二人才同意。从此,一个不是很固定的军医小组成立了。温郎中将一些包扎急救方面的知识陆续传授给几位助手。

    张巡治军之余,不忘关心百姓生活,不时深入百姓之中吁寒问暖,百姓也愿意把他当作自己的父母官,遇到一些疑难杂事也来他这里让他帮助解决。

    城中张老倔父子俩相依为命,儿子张小可已错过了谈婚论嫁的最佳年龄,幸好从北边逃难过来的秦王氏母女俩寄住到老张家,两家认识了一段时间后对彼此都有好感,张老倔心中有合成一家的想法,私下问过秦王氏,她也挺赞成。但张老倔害怕别人有闲言碎语,同时又担心秦王氏母女俩没有个出头露面的男人主事,怕别人歧视她母女俩,为此整天憋得难受。后来听说张大人亲民爱民,就硬着头皮去县衙央求张巡为他两家做主。可自己也没有跟张大人过过话,不知怎样去求,在县衙门口踱步搓手呆了好一阵子。那天恰巧心酣给张巡来送药,出衙时与张老倔打了个照面,张老倔忙上前叫住他,怯生生地问:“这位小哥,张大人可在里面?”

    “你说的可是经略张大人?”

    张老倔不知道张巡什么官职,他挠着耳朵说:“就是……就是那个长着须髯的张大人。”

    “他就是我们的经略大人。——你找他有什么事?”

    “我有……我有……大人们商量的事,你……你年纪还小,我要直接给张大人商量,你能带我去找他吗?”

    “你这老头,竟然小瞧我,我告诉你说,我可是大人的贴身侍童,没有我,你就别想见我们大人!”

    “这——那个——唉!你瞧我这拙嘴笨舌的,对不住了,小哥,我……我可不是有意小瞧你……”张老倔的脸都憋红了。

    “行了,要不是我们大人一再叮嘱我们要和气待人,我才不带你去呢。跟我走吧,我带你去见他。”

    “谢谢了,小哥。等我家的喜事成了,我一定让你坐大席,让你吃‘八大碗’。”

    “那还行!别忘了说话算话噢。”心酣带她见了张巡。

    “一言为定,我既是媒人,又做主婚人,我还做那闺女的干爹。”

    “大人,你叫我怎么谢你呢,干脆,我还是给你磕头吧。草民张老倔叩谢张大老爷!”张老倔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老哥,快请起,不必客气,要知道,咱们还是一个张家,是一家人。”

    “哦?对,还真是一家人,那我的祖坟上这回可有大旗杆了。大人,你给看个好日子呗。”

    “这兵荒马乱的,好日子都变成坏日子了,这样吧,你们几天能准备好?”

    “贫穷人家,三天就可以了。”

    “这么着,三天后是四月初二,就这天吧。你若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

    “你这就帮了我的大忙了,就我这样的身份,大人肯把所有难事都替我应承下来,说句不恭敬的话,这比皇上老爷子的圣旨都灵,要不是我豁出老脸,谁会有这样的恩宠?我回去就四处宣扬,就说大人你,我未来儿媳妇的干爹亲自保媒主婚,我让邻居们羡慕死。”

    “行,咱就这么说。”

    张老倔笑着刚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大人,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我那儿媳妇任你作干爹,她还得拿认亲礼,你挺忙的,我让她什么时候来拜你?”

    “穷家过业,孤儿寡母的,能拿出什么认亲礼,我看就免了。依我看不如这么着,办喜事那天那闺女先到我这给我行过认亲礼,然后从县衙上轿,风风光光接过去再拜堂,你看行不?”

    “这太好了,好得教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还是大人你办事周全,你成全了我们两家,可说是春风春雨让我们这枯黄的枝条又有了绿色,你就是我们的天,是我家的日头。”

    “老哥,天和日头都在上面呢,我可上不去,充其量我就是你们的结缘人。行了,快按照咱们刚才所说的认真准备去吧。”

    “好嘞,我这就去。你忙。”

    办喜事那天,张巡暂时推开身边繁多的事务,先举行了认亲礼,给了干闺女开口礼,又为两家人操办了婚事,还让楚楚购买了两件大红布被面作为贺礼。

    四十一

    张巡又苦苦挣扎了一个多月,其间在孤立无援状态下也取得了一些小规模的胜利,但粮草又渐至匮乏,生活又渐趋艰难。

    五月初,唐玄宗拜吴王李祗为太仆卿,因有人推荐袭封虢王的李巨有勇有谋,玄宗就任命李巨为陈留及谯郡太守、河南节度使,并统领岭南节度使何履光、黔中节度使赵国珍和南阳节度使鲁炅。

    才投奔过来不久的第四营府兵将领经常在一起悄悄嘀咕,他们对艰苦而且紧张的生活越来越不堪忍受。一日,张巡刚点卯完毕,以韩良德为首的六个原府兵将领没有即刻去训练,而是拦住其他将官要大家共同议事。

    听事里静下来后,韩良德对张巡说:“张经略,我们有一个建议需要你考虑。你也清楚,目前叛军重重包围,我们与朝廷也失去音信往来,朝廷的指令我们也无从知晓,甚至朝廷是否还存在都值得怀疑,我们死守危城,缺衣少食,如果圣上和朝廷知晓,下优诏褒奖,哪怕体察抚慰一下,我们的付出也算值得,可现如今我们这样拼死拼活、劳筋伤骨、吃苦受罪,究竟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忠义虚名?”

    “那你们想怎样?”

    “依我看,我们不如暂时权宜一下,先向城外写封书信,假意归附,以后观风使舵,伺机反正,岂不两全?总比终日惶惶不安、忧心忡忡要好过些吧?经略以为如何?”

    张巡不知他们影响程度大小,有多少人有这样的心思,转头问其余几人:“几位将军也是这个主意吗?”

    “我们都觉得这个办法可保一时平安无事,是困境中的无奈之举,是不得已情况下的万全之策,望大人以手下无数弟兄的切身利益为念,莫一意孤行。”

    “好吧,容我考虑考虑。”张巡离开,其余人也都退下。

    张巡走出门,思考着韩良德的话,内心也闪过一丝的动摇。外面朝阳已升起,像一个人酡红的圆脸,张巡直视着它,它忽而变成武神关羽的面庞,那微睁的丹凤眼似乎在盯着自己,透过眼睑缝隙射出灼灼光芒,刺得自己很局促不安。他回转身,阳光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看着它,峨冠博带的轮廓忽而使他想到了三闾大夫屈原,似乎屈原正看着自己,眼中透出鄙夷的目光,森森的寒气射向自己的鼻尖……张巡错愕中一激灵,浑身似乎像被冰水浇过一样冷。

    他下定决心,铺好宣纸沉下心用工笔细描出当今天子的画像,等墨迹阴干后因陋就简在一块平板上喷上水,把画像装裱上去,收藏起来。

    第二天,他事先将天子画像张挂在堂前墙壁上,叮嘱好李辞等人,然后召集所有军士在堂前集合,整好队伍。他对将士们说:“今天把大家集合起来,是为了让大家见一位尊者,他老人家就是——当今天子,我们的圣上。虽然我们无从知晓他老人家如今是否知道我们要参见他,是否知道我们正在被围困,正在忍饥挨饿,但是我们依然要向他顶礼膜拜,因为他是皇天的儿子,是我们大唐的天,这天晴空万里时是天,阴云笼罩时也是天,朗朗乾坤万众景仰时他在我们眼中,而星月无光甚至风雨阴晦时他则在我们心中,有他在,我们大唐就有希望,我们兆民就有皈依。所以今日捧出他的画像共同瞻仰,就像仰睹红日,仰睹昊天,仰睹我们眼中未曾亲见却巍巍煌煌正襟危坐在心中的神祇,即便阴霾重重,纵使瘴气滚滚,我们的心房却得以敞亮,我们的灵海却得以平静。先贤圣训‘譬如北辰,众星拱之’,因为没有北辰,妖星、贼星就回淆乱宇宙,就会回到鸿蒙洪荒时代——”

    “张经略,去旧布新是天演之道,朝庙嬗代是世道轮回,想当年商汤发祥东北,入主中原,取代夏桀,形势使然;今日范阳大燕,兵强马悍,摧枯拉朽,直入中原,所当必破,所击必溃,天不佑唐,致其败乱。你仍效忠昏主,岂非迂腐?望影而拜,岂不糊涂?以蝼蚁之力抗雷霆之威,岂不悖谬?”韩良德打断他的话质问道。

    “盛唐坎途,的确源于君昏臣误,可是毕竟物阜民丰,国泰民安,而安史乱贼,出于贪欲,亵慢刀兵,天下荼毒,人神共愤,皆言可诛,虽说一时得势,又岂能长久?退一步说,即使嬗代,我泱泱中华,神龙玉麟,天意所属者应是礼仪冠族,岂能像安禄山那等步武[步武,脚步。]熊迹、开口狼呜、目异发蓬的茹毛饮血之辈?他若上位,保不准会成为北齐暴君高洋,视人为畜,肆意割刳,将宫廷变成淫乐场,将朝宴搞成玩尸房,辱骂太后,恐吓太子,摧凌亲王,腰斩诤臣,悖乱狂痴,无所不为,岂不是将百姓至于万劫不复的焰心渊底?那时人人自危,妻女不安,这难道是你们想要的结局?”几人被问得哑口无言。张巡接着说:“至于贼兵势大,却是事实,但他们失道寡助,加上人心骄横,骄兵必败。讨逆官军也曾收复大片失地,即便我们,兵只有千余,但仍可数次挫败强敌,这足以说明,敌人不是不可战胜的。只要有心杀贼,就可成就奇功。”张巡的将领和士兵纷纷鼓掌叫好。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出自《诗经·鄘风·相鼠》,前两句的意思是:看那老鼠还有张皮,而人却行为不端,不顾廉耻。]’,君臣大伦,仪中之首,忘恩背德,天地不容。韩将军,胡将军,你等官至开府、特进,按官位已属不低,却无视圣上和朝廷的恩宠,公然要附逆,我张巡想留下尔等性命,可宪令纲常却不容留下尔等,来人,将韩良德、胡青发等六人推出斩首,以正纲常。”李辞等人高喊:“这种人该杀,该杀!”韩良德被说得羞愧无言,低头伏诛。胡青发大喊:“张大人,我们愿意跟随大人除逆,听凭大人使唤,恳求大人饶了我们的小命。”张巡皱了皱眉头说:“国法无情,我不能徇私枉法,你们几个罪在不赦,不过为了你们的家人,你们伏法后我将以阵亡的名义告诉你们的家人,并妥善安置照顾你们的一家老小,你们不必挂心。行刑!”刀斧手斩杀完毕,张巡命人将六颗血淋林的人头放在几案上,点燃香烛,带着大家面向画像行三叩大礼。

    众人退后,翟良辅私下问用人之际刚才为什么没有答应那五个人赎罪的请求。张巡说:“那几人不比你们,他们反复无常,恋慕荣华,将来怕是个不安定因素,所以我痛下狠手,也许是错杀,但平乱之际,也只能如此。其实我心里也很难受,哎!”

    翟良辅安慰了几句,告辞而出。

    将士们经历这个场面后,既感动又慑服。张巡将六将所属的兵士分拨给李辞等将领,嘱咐他们以德感化,以理服人,妥善安置。

    四十二

    接连几天,城外并无动静。张巡心中不安,赶忙派探子出城探察。探子回报,敌营中有斧凿锛锯之声,像是在制作什么东西。张巡命令再探,密切关注对方动向。

    有几日,探马来报,说是令狐潮请了高超的木工制造木鹅梯冲。张巡不知道这木鹅梯冲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推想这东西应该不同于传统云梯,上次叛军用云梯攻城没有成功,这次的攻城器械应该更先进,但究竟是怎样的结构,他一时猜不出。他赶紧到城中去咨询木匠,正走在街上,忽然街头一个孩子正骑着竹马像跷跷板似的前后悠荡,他脑洞大开,木鹅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可怎样破解呢?万变不离其宗,一切攀城器械最终要达到将人送上城头的目的,想到这里,他心中渐渐有了些眉目,他反复推思破解的办法。

    果然,几天后,令狐潮又开始攻城。张巡在城头远远望见三个高过城墙、四周罩着草帘的大东西正被人推着缓缓逼近,后面有大队人马跟随。

    张巡赶紧命人在相应方位架起油锅,烧热油脂,并命令弓箭手瞄准待命。

    那东西越来越近了,离城墙约有一箭射程时,草帘似幕拉开被弃到两旁,显现真容——原来是一只又高又肥的大木鹅,那木鹅越来越近,张巡命火箭[那时的火箭是在箭头上绑一些像油脂、松香、硫磺之类的易燃物质,点燃后用弓射出去。]齐射,但火箭射到上面就坠落,那上面包了铁皮;张巡又命令油锅再加火烧热。大木鹅已推到离城墙十步远的位置停下,只见后面的很多人登上它的尾巴,鹅头高高昂起。张巡喝令热油手、弓箭手退后准备。忽见鹅尾的人往下跳开,那木鹅向前一倾,从鹅嘴中甩出铁爪紧紧钩住墙垛口,那铁爪的索筋被里面的人一拉,那铁爪便紧紧抓牢,接着里面乱箭攒射,那鹅嘴前趋搭在城垛口上,同时鹅冠打开,从里面冲出拥盾的士兵快速登城。

    刚才木鹅中的一通乱箭虽射倒了些城垛近旁的守兵,但随即就有补员的上来,鹅头两旁趴伏着的人舀起滚沸的热油泼向敌兵,烫得那些人扔掉盾牌,嗷嗷乱叫,此时两旁的弓箭手朝那些没有了盾牌防护的敌兵攒射,那些人还没有撕开一条冲锋带就或死或伤,木鹅中不断有人冲出,又纷纷倒下,守城的也在伤亡……木鹅一搭在城墙上,张巡已经窥出破解这东西的关键就在那钩爪,油箭战一开始,他就命人去取原来钩取木栅的铁钩,铁钩取来,他亲自拥盾上前,与马日升等人一起用铁钩钩住铁爪,然后一起往后拉,直至铁爪松动,然后一齐松手。这木鹅向后仰去,又向前荡回。反复几次后,那里面的人受不住了,东倒西歪被晃得晕头转向;木鹅后面的士兵也赶紧逃开。张巡命人击鼓,守在城门的李辞等率众开门杀出,云雷、青鸾抡刀挥剑冲在前面,敌兵溃败,四下逃散。张巡已授意出城的士兵迅速强占木鹅,从木鹅里面放火,将其点燃,然后迅速鸣金。

    张巡带人赶往其他两个木鹅处,如法炮制,那里的敌兵也被击退。

    令狐潮在阵后观战,一见败退,赶忙命令后面的士兵支援前锋,阻住对方的前锋。结果未及激战,对方已鸣金,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精心策划的木鹅攻城计失败,城下又躺下无数具尸体。

    后几日,平静的气氛罕见地呈现。张巡让云雷、青鸾教授士兵拳法剑法,城内掀起了操练的高潮。战士们渐渐有了很强的身手,成为日后杀敌的主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