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海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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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清河为官

    九

    天宝四年(公元745年)农历六月,张巡被排挤出京任清河(今河北清河县)县令,他经由濮阳、馆陶、临清去往清河,沿路沥涝成灾。一入临清(今邢台临西县),因地势低洼,霖雨积潦,房倒屋塌,庄稼被淹,炊烟不起,家室半空,这种惨状直到清河南部。

    张巡乘着驿马,因怕路上泥水沾污了官服,就把它包藏起来。来到县衙门前下马,进入县衙,拐过照壁,就见大门两边各有一个门役没精打采靠墙歪站,他问他们县丞、县尉在哪,二人因他未穿官府,也没有太在意,爱答不理,反倒问起他来做什么。他出示吏部任命文书,那两个才点头哈腰嘘寒问暖恭敬起来,其中一个领着他去找县丞、县尉。过了仪门,见到县衙院内人气萧疏,那人领他往东,先遇到正在院中浇花的衙役。门役做了引介,衙役赶忙参见。衙役接着先领他去找县尉,指给他厅事中的一间,告诉他县尉应该在里面。门半开着,张巡往里一瞧,见县尉正在床椅上打盹儿,那衙役要去叫醒他,张巡以手示意不要惊动他,又让他领着往西来到县丞的厅事,县丞正眯着眼坐在床椅上哼着小曲。张巡不由得怒火中烧,嘴角的髯须鼓了几鼓,自己从包袱中拿出官服换上,然后命令那名衙役击鼓升堂。鼓响过,张巡已坐在大堂暖阁的正座上,几个皂隶衙役慌忙跑了进来,此时只听门口一个声音在厉声嚷着:“谁如此大胆,平白无事乱鼓?”一见县衙暖阁正中座上有人正襟危坐,那官服他是认得的,立刻变了调躬身施礼:“参见大人。”

    张巡冷冷地说:“县尉大人,你好闲逸啊……”说着,瞟了他一眼。

    县尉突然身体激灵了一下,赶忙躬身颤音说道:“下官不知大人莅任,未及迎迓,恕罪恕罪。”

    张巡:“行了,你先上前来。县丞呢?”

    大家互相看了一遍,没有县丞。这时,看门的衙役忙说:“大人,他耳朵不好使,大概没听见,小的去唤他来。”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人声。

    “哦大……大……大人,”声音越来越近,一个五十来岁的人刚走到门口,好像被门槛绊了一下,扑通趴倒在地,慌忙爬起来打躬施礼:“县令大人,我来……来了。”

    张巡:“你刚才没有听到鼓声吗?”

    县丞:“回大人,下官耳背重听,下官模模糊糊听见有‘咚、咚’的声响,下官还以为是外边墙倒了呢,下官没在意。”

    张巡一拍醒木:“你个没有心肝的东西!莫论公衙民宅,哪个倒塌你也应该过问,可你竟然充耳不闻,难道朝廷养你只是让你哼小曲吗!”

    县丞慌忙下跪:“恳求大人饶……饶恕在下荒嬉之罪,在下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张巡:“我前来,一路上看到的是房倒屋塌,哀鸿遍野,是流离失所,炊烟不起;可你们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要知道你们挂起的是朝廷的威望,挂起的是为官的良心,挂起的是为人的资本。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为人父母官,却连子女的生命都漠视,你们为的这是哪门子官,你们做的这是哪档子事!”

    沉默,接下来还是沉默。

    县尉偷偷扫了大家一眼,见始终没人搭茬,就鼓了鼓勇气说:“大人,凭良心说,我们也想对此做点什么,可令长之位暂缺,万一举动失宜,我们怕承担责任。”

    “行了,紧要关头,追责的话不多说了,当务之急是统计灾民的情况,迅速上报,申请救助,水火无情啊!下面听我吩咐。”张巡井井有条地吩咐起来。

    出了大堂,县尉对正抹汗的县丞说:“看来你我闲散日子过到头了,我赶紧指派胥吏去联络各乡村邑,迅速统计灾情。”

    县丞:“我可是连汗也不敢出了。我也赶紧清查府库中的粮米和公帑的数量去。”

    第二天傍晚汇总灾情,死亡失踪1121人,受伤4500余人,清河16个村镇受灾严重,房屋倒塌2123间;更为紧要的事,清河大堤刚溃决了三四步的口子,河水倒灌,正冲向已经受灾的村落,这将使灾害加重,后果不堪设想。

    张巡闻听此言,心中如焚,赶紧询问县尉人手调派、设备集结方面的情况。县尉认为水灾严重,受灾各村之间道路泥泞或遭水淹,调集人员很难凑手;又汇报说库中有一些镐钎和竹木,但存量较少,难以为继,可砍伐沿堤、沿路一些树木来应急,可人手不足,运输不力。

    县丞汇报了公帑和存粮数目:钱两万五千钱,储备的粮食有三万石。

    张巡思考片刻,决定全部拿出钱粮赈灾,县丞听后赶忙阻止,说是未经上报批准擅自动用将招致朝廷降罪惩罚。张巡说事有缓急,通权达变方能解燃眉之急,让县丞迅速呈文上报,马上开仓赈济灾民,一切后果自己承担,与二人无涉,县丞才领命而行。此时张巡心中更急的是大堤决口,天色渐晚,无法夜战,只能明天实施堵口工作。

    张巡思量一会儿,赶紧吩咐衙役魏清江去取县志,让县尉张正快去汇总狱中男犯情况一会儿报知。

    魏清江路上寻思:县令让我去藏书阁把县志给他搬来?按理说这赈灾的事已经搞得他焦头烂额了,他还有心思猎奇消遣?真是莫名其妙。

    张正也正犯嘀咕:既然县令那么看重赈灾,却让自己此时去摸清狱中犯人情况,这不是重心偏失吗!毕竟人家‘肉食者谋之’的事,自己只管照办就是了,天塌下来有身高的顶着,还是先完成差事再说。

    张巡亲自在正门两侧楹柱上各书写一句:“欺人如欺天勿相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衙中人见此牌铭心怀敬畏。

    张正摸清了相关情况后回来复命。张巡问他牢狱中身体较粗壮的犯人有多少,张正说有一百二十来人,张巡先惊异犯人之多,随即向他说明自己的意图:明日要给这些犯人除去刑具,让他们带着工具去修筑堤防。

    张正一听立刻跪下说:“大人,私放囚徒可是大罪,你我都承担不起,恳请大人切莫一时冲动,酿成无法挽回的大错。”

    张巡先将张正搀起,深情地说:“眼下救灾如救火,清河大堤已溃口,如不及时堵住,后患极大,百姓已罹大难,你我怎能眼睁睁看着父老乡亲再受二茬罪。我知道兹事体大,事关利害荣辱,可为了清河百姓,我愿意涉险一试,今已写好契状,签字画押,一切后果我来担待。”

    张正继续劝道:“张大人,你的爱民之心卑职深为钦佩,可大人你想过没有,这些人中既有杀人罪囚,又有怙恶不悛的惯犯,多属不逞之徒,一旦他们脱释刑具,身处泥水之地,就如巨鱼脱钩再入深渊,后果真难以估测,万一有人逆君子之心,那时我们不好交差是小,大人的前程甚至身家性命可就不好说了,万望大人三思。”

    张巡:“谢谢县尉提醒,这些我都知道;然而为民父母官,拯救赤子哪有时间顾惜自身;再说我已有预案,也有几分把握,灾情猛如虎,即使存在几分不确定性也必须先试一试。”

    张正:“既然大人心意已决,也有契状在押,卑职也不再阻拦。卑职定会竭力配合,全程监察,以防不测,也算是为清河受难的百姓做了点什么。”

    张巡:“麻烦县尉回去速做安排,明天清晨迅速集合皂、壮、快三班衙役及民壮、弓兵、粮差、门子、禁子等县衙一干人等,集合身体比较结实的犯人,把他们押来县衙大院,相关狱卒都看护相随——只是今日之事先不要对犯人讲。”

    县尉领命而去。

    不久,获知口风的县丞主动请见。县丞见过礼后说:“卑职听说大人要动用犯人抢修堤防,老朽年过半百,此事闻所未闻,虽说当朝用刑宽缓,可私纵囚犯,也罪在不赦,大人刚莅任,救灾心切情有可悯,可一旦触犯律条,大人的拳拳赤心将被忽掩,大人你救民于水火的一切功德都成为浮云;再说大人犯险硬做或许成功,可这若在房杜姚宋[[房杜姚宋]分别指房玄龄、杜如晦、姚崇、宋璟,从唐太宗到唐玄宗时期四位有名的宰相。]当政时,或许无罪受奖,而放在当今,大人想想又会如何?下官毕竟年长几日,听下官一句劝,其他事可为,唯独这事万万不可为,大人!”

    张巡:“多谢县丞推心置腹坦诚相劝,我也披肝沥胆相告,先圣有云‘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邦有道……卷而怀之]出自《论语》,意思是国家政治清明时做官,国家政治黑暗时便隐退藏身了。],又云‘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值此昏政之世,我原本无心仕途,可难违父命,只好曲意为之,结果差慰人意,金榜题名,如今既已为官,就绝无退意,必须上报国家,下安黎民,中平怨气,别无他求。”

    县丞感喟:“大人忠正赤诚之心可昭日月,卑职等惭愧;见贤思齐,知耻后勇,我一定追随大人鞍马,跛脚驱驰。”

    张巡:“我和县尉明天先去大堤监督堵口,你着手放粮事宜,万望实施有序,不丢落一个哀哀无助之人。”县丞领命。

    张巡又命魏清江和另一名衙役分别去梁家洼和郑家洼村分派任务,告诉他俩如此这般去做;又吩咐厨师明天凌晨提前做好干粮,用县衙一头骡子和四匹马分别驮送食物,运输木材。

    晚上大堂暖阁,灯光下张巡翻查县志直到二更。

    天一亮,县中大部分吏差都到齐,张巡先向他们宣讲此次行动的意义,勉励他们各司其职,解民倒悬,随后分配任务。

    不一会儿那些犯人都被押到,犯人们满脸疑惑。

    张巡站在台阶上对犯人说道:“各位被羁押人员,我是刚上任才两天的新任县令张巡,虽然此时看起来你们和我的身份不同,你们被刑拘,我却能呼三唤四、吆五喝六,但有两点我们此时基本一致——一是你我都是父母所生,都有家人或乡邻牵挂,当家人、乡邻有难时,我们岂能袖手旁观?如今清河水患横生,父老乡亲水深火热,危在旦夕,你我怎能不管?二是你们和我都是有心的人,有心的人就要凭心说话,用心做事,我刚在这儿写了副牌铭,‘欺人如欺天勿相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这里的‘人’也包括你们,因为你们都有心,这里的‘民’也包括你们的家人、亲人、乡人。现在清河大堤已决口,即将让清河父老雪上加霜。紧要关头,我决定违反朝廷规制,为你们开枷去锁,带着你们去围堵洪水,整修堤坝,你们愿意的就站着,不愿意的就蹲下,站着的可能有生命危险,但却证明你是个堂堂正正的人;蹲下也是你们的选择,但起码我是看不起你。下面自由表态。”

    囚犯们先是彼此互视,随之有个膀大腰圆的举手开腔:“县令大人,我们要是去,你真敢给我们开枷去锁?”

    张巡:“你现在拿定主意,那现在就为你开锁。”

    那大汉:“我愿意去。”

    张巡:“狱卒,去为他开枷。”狱卒照办。其他犯人见状纷纷表示要去。

    张巡:“司狱人员看看有蹲着的没有?”狱卒回答“没有”。张巡边鼓掌边说:“我首先谢过众位壮士对我的信任,同时也感谢你们将为清河父老乡亲所做的奉献,下面为所有壮士除去枷锁,日后我们将根据你们的表现为你们争取减刑甚至开释,我委托狱卒来记录你们今日的表现,下面听县尉作具体安排。”

    县尉:“各位犯人——不,各位壮士,今天是我当值以来最感到惊诧的一天,昨日,县令大人找我来说明情况后,我很诧异,当时我就表示不同意,后来县令大人的一番话深深打动了我,但我仍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今天县令大人刚才的这番话让我这个冷血之人也落了泪。各位壮士,县令大人上任才两天,就把拯救我们清河受难百姓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甚至不惜冒着违反法度规制,可能会因此丢官罢职,甚至可能为此跟大家一样身入牢狱的危险,他可是一个外人,本来可以批批文书,装装样子就可以应付过去的,他却当做自己家的事,你们说,上哪找这样的好官?刚才,他把你们看作堂堂正正的人,看作同胞兄弟,对大家倾心以待,你们说,天下有这样的好官吗?”

    那壮汉:“反正我活了这么大真的没见过这样的人,”对其他犯人,“你们见过吗?”众人都回答“没有”。

    县尉:“刚才这位壮士可是叫石承平?“

    “回大人,我正是石承平。”

    “石承平的话一定发自内心。人家堂堂县令大人对咱们罪囚真心相待,我相信咱们也一定掏出心窝子给他看。事情紧急,我不再说什么,下面我来布置一下任务——张昌你带着十人每人领把镰刀到沼泽里去割蒲草,要那些长而有韧性的,捆绑东西用;石承平你带着五十人领些锯子斧头榔头去堤上和就近的路边砍伐树木,选比碗口稍粗的七八十棵,树干用来打桩,要一头稍尖,树冠用来捆成篱笆;贺九你带着其余的人领些草袋铁锹去堤岸附近填土石装袋。狱监刘铁栓带着甲字号所有狱卒随张昌一组,狱监崔二带着乙字号狱卒随贺九一组,狱监常信带着丙字号狱卒随石承平一组。下面分头行动。”

    县衙院内一队队人员鱼贯而出,他们边走边吃着干粮,直奔清河大堤,张巡和县衙大部分人员也赶赴大堤。一路上涉泥泞,趟浊水,时不时有险情出现,但大家相互扶持,终于来到大堤决口处。

    站在大堤上,只见决口处水流滚滚冲下,一夜之间,溃口已扩大了两倍多。溃口那边,魏清江、张正也带领两村的青壮年自带工具赶来。张巡说:“我查看县志,过去堵河堤溃口曾用木栅栏法,这跟我预先的想法不谋而合,就是先借助两端的树架起横木筏,三四人在木筏上往下钉木桩,下面的人用绳索牵拉固定木桩的位置,木桩打好后,再把捆束好的树冠蒲草拦水,然后在栅栏内外堆砌沙土袋,咱这边石承平组先伐木搭木筏,你们那边也伐木赶制木桩,其余组按计划行事,快行动。”各队纷纷行动起来。

    木筏搭好,两端系好绳索,石承平把那端的绳索头绑上一小段木头,掷向溃口另一端,然后将自己这头的绳子穿过木筏两侧再打结在不远处的树上,绳子形成三角形,然后让对面也如法炮制。石承平挑选自己组内精干人员在木筏上抡起榔头打桩,那头壮实小伙也照做。其间曾有人掉进湍急水流中,幸好腰间有保护索,及时被人拉上来,其危险可想而知。张巡和县尉开始时分头指挥调度,后来也亲自抬物背东西,其他人员也都参与行动,真可谓脚下冰凉,身上火热。渴了就在堤边沙滩上挖个小坑捧起涌出的水喝,午饭大家一起吃干粮。

    经过一天的苦战,大堤溃口终于合拢。张巡又吩咐人昼夜巡视堤坝,然后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回县衙。一回到县衙,张巡让狱卒都站立堂前台阶上,自己朝他们深鞠一躬,感谢他们义举,自己要为参加这次行动的所有壮士申请减刑,根据狱卒的记录结果,其中石承平等十二人减刑的幅度最大。

    狱卒见状都扑通跪下,石承平更是热泪纵横地说:“罪人石承平感谢大人厚爱,要是早遇见大人,我等何至于触犯刑律,真是悔不当初,只恨与大人相识晚;今后我一定好好服刑,争取及早脱胎做人。”张巡深情地对石承平说:“君子之过如日蚀月蚀,改过之后,人们更加景仰他。你不幸触犯刑律,但良心未亏,日后出来,可以找我,我会择才录用。”石承平含泪点头。

    十

    县丞求见,张巡问起放粮的筹备情况,县丞说粮数还有很大空缺,张巡问有何应急之策,县丞欲言又止,张巡追问,县丞说可借粮,但恐怕需高价,张巡继续追问借粮渠道,县丞回答可从本县豪族张牒家借,只是这张家已高价售卖粮食,怕是不愿压低价格。张巡听后激愤地说大灾之年,囤积居奇就是公然无视法纪,县丞面露难色地说这张牒的祖父就是曾官居宰相的张文瓘,张家财势极大,官府都怵他几分,不好惹。张巡问着张牒有什么喜好,县丞说这人好名。张巡说自己再想想对策。县丞临退时忽又转身问:“县令大人,你真的打算替今日上堤的囚犯向上面申请减刑?”

    张巡问:“难道这有何不妥吗?”

    县丞:“今日违规开释犯人,最好不要让上面知晓,不然,怕是反倒被他们抓住把柄,一旦上面有瞧你不顺眼的人咬住此事不放,甚至以此中伤你,大人你就百口莫辩了;再说对一群罪囚,即使失信,又有何妨?”

    张巡慷慨言道:“自古有言‘民无信不立’,如要民有信,官又怎能无信?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不能因一己的前途,而造成百姓对官府的不信任,为官的必须将心比心,不能怕丢官而猪油渍心。”

    县丞:“古语‘我之怀矣,自贻伊戚’[1出自《左传》引《诗经》,意思是我心里怀念祖国,反而给自己留下忧伤,这里指心怀百姓,反而给自己带来愁苦。],说的就是大人您呀!我只能企盼你化险为夷了。在下告辞。”出来后,县丞连连摇头叹息。

    张巡打定主意去拜访张家。他花自己薪俸先为张家定做了一块写有“为德于国,造福桑梓,薰播馨远,家风绵长”的烫金匾额,又雇用附近的吹鼓乐手,劝请县衙附近的百姓彩妆一番,四人抬着匾额,后面多人相随,放着鞭炮,热热闹闹来到张家。他先让应门的家丁往里通报,说是新任县令张巡前来拜望。家丁赶紧往里通报,不久张牒盛情来迎。宾主进后堂落座,侍女上茶,张巡开口:“敝县初来乍到,早闻贵府是世宦之家,宰辅荣居,倾慕之心,无以言表;又听闻张员外是德被四方,恩布乡里,更是钦仰至极,思来想去,无以为敬;再加上敝县也姓张,祖籍河东,出生邓州南阳,清河张氏实为族源,今日也算攀亲认祖,特恭谨奉上匾额一块聊表鄙怀,还望笑纳,来呀,抬进来。”

    张牒一见匾额及上面题写的称誉之词,很是高兴,赶紧命人备饭,要款待今日所有来宾。张巡推托再三,张牒执意挽留,张巡只好答应。张牒专为张巡另摆一桌,规格高档。酒宴已摆上,张牒举杯敬客,彼此对饮一杯,张牒说:“刚听说新父母官荣任,我早想拜望,只是近日府中事务繁忙,县令大人应该知道,这连日淫雨搞得在下的店铺生意萧条,所以万望见谅。”

    张巡忽然放下酒杯、银箸,哀叹起来。张牒忙问缘由,张巡便把这几日耳闻目睹的惨状概述了一番,说自己正为清河饿殍遍野而寝食难安,今日登门拜望,也想借机求张家略施援手,帮清河共渡难关。张牒此时已明来意,赶紧辩解说:“大人,外面的人看我们张家好像家势赫奕,富得流油,其实大有大的难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也正为店铺遭水灾而犯愁呢。”

    张巡一看他这是要叫花子打梆子——唱穷经,就故作惊异地说:“我昨日出门,不经意听到一个小孩在念叨什么,一问才知道他在唱清河童谣,说是‘清河张,遍地仓;弃旧衣,绫罗光;油烟飘,香倒猫;门前狗,嘴流油;穷人莫从门前走,走时自叹不如狗’,足见贵府富足程度。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张府虽说也受损失,那只是进项略少,根基还壮得很。再说我正让石匠给贵府镌制功德碑,还打算上奏朝廷给予旌表,另外已拟好新童谣,计划让群童传诵,其词为‘清河张,响堂堂,恤鳏寡,赈穷荒,乐行善,惠四乡,好家风,美名扬’。况且乃祖功德天下尽知,员外是要冒辱没先人的罪名,还是要将之发扬光大,就看你眼下的选择了。”

    张牒是吃饭筷子上夹着半条蛆——怎么着也不是味,沉吟片刻只好说:“悉听县令吩咐,量我财力而用。”

    张巡说:“跟员外这样的通达之人谈话就是爽快,其实敝县也没有过高的要求,只要贵府做两件事就可以了——一是开设几个粥棚,救活那些快要饿死的人;二是平价卖粮,帮助一般人家渡过眼前的难关,我想这两件事做过后,贵府将来的生意一定会随着信誉声望的提高而愈加红火的。”

    张牒听后爽快应承。

    张巡:“灾情甚于火,还望贵府速做安排落实。”张牒说即刻就办。张巡告辞。

    张巡又将县衙一干人等分成三组,分别由自己、县丞、县尉带领日日到受灾严重的村中巡理,现场办公。张巡所到之处平易待人,亲民敬民惠民,解民纷争,救民倒悬,受到百姓称戴,百姓呼张巡为菩萨县令,称颂县尉县丞为好官。不久连相邻州县的一些受灾百姓也慕名来清河避难,清河勉强撑过这最艰难的时段。

    大灾结束后,张巡一方面劝课农桑,另一方面又兴文教,办学校;还组织说唱社,选一些有说唱功底的人,自己给他们编写底本,精选一些历史上和当今的志士仁人的事迹,尤其注重挖掘本地的典型事例,趁农闲时到各村演说。办学校,面对的是幼童少年,搞巡回说唱受众是成人。

    张巡还把两个孤儿收作书童,一个叫张心酣,一个叫郑玉秀,闲暇时经常教他们习字读书,给他们讲一些志士仁人的事迹。

    理政一年后,清河风清气正;两年后,夜不闭户;三年后,政通人和,物阜民丰。

    县丞感慨地说:“良令三年可换天,老朽今日方得见。”

    县尉也说:“跟张大人当值,虽说辛苦不少,可看到百姓由畏惧自己到亲近自己的变化,尤其是家母颇以自己在张大人的手下当官为荣,因此很感到欣慰和自豪。”

    十一

    在清河为官期间,张巡除了把精力用于政务外,闲暇时博览群书,尤其喜好兵法战策;又喜好结交过往的侠义之士,常常仗义疏财,甚至倾囊相助。临清人马日升被当地豪强所欺凌,率领众乡亲到官府告状,没想到官府已被那豪强买通,不问青红皂白,将他定为刁民暴打一顿,他忿忿不平,一怒之下火烧那豪强家的马厩,被迫出逃到清河,见张巡清正为民,就找他来伸冤,张巡说属地不同,按朝廷规定自己无权管辖,劝他先在清河安顿下来,再帮他出主意。张巡还不时接济他,后来把他介绍到张家作家丁,很快成为护院领班。

    张巡远离家乡,非常思念家中的父母妻儿,只能鸿雁传书表达思念之情,他曾以诗寄情,如《春思》:

    盥中红杏面

    栉下早莺声

    万里关河外

    三更暖梦惊

    家中妻子韩氏也粗通诗文,拟《新妇忧》一首来相和:

    平旦庭芳醒,

    钗松急视频。

    惟忧招巽二,

    香瓣落泥尘。

    张巡见到这首小诗,不由得心潮起伏,浮想联翩,不禁想起那年的情景。那是妻子嫁过来的第二年冬日,自己在家中准备应考明年的秋闱,外面风雪刚停,妻子已有身孕,挺着个肚子来给自己斟茶。书房里小泥炉中炭火像个久痨的病人,聊胜于无地发着些热能,这比起很多寒士来已是难得。妻子递过热茶,自己道个谢。妻子说这是为妻的分内之事,何必称谢,说着,又有些不便地躬身去挑炭火。自己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动情对妻子说道:“巽二滕六何足惧,家有贤妻自温煦。”妻子追问“巽二滕六”所谓何物,自己告诉他是风神雪神,妻子点头暗记。

    如今妻子诗中遣用“巽二”一词,甚是妥帖,张巡不由得心中暗赞,对妻子的思念之情油然而生,同时又有几分惭愧,觉得身在宦海,缺少对妻子的关心。

    第四年,任期已满,朝廷考核上上等,他需要到京城等待新的任命。清河百姓遮道挽留,跪成一片,说已向朝廷递上万民表。

    张巡激动地说:“我感谢清河父老乡亲的一片真情,我也也舍不得清河,舍不得你们,但国家制度还需遵从,我自己无法决定去留,还请大家谅解。”他看了看人群,对其中一位五十多岁的人招手说:“张老爹,你的腿好点了不?天气不好时,就不要再挑担子走街了。”

    “张大人,今后你怕是吃不到我的千层饼了,这不,我给你带了点,路上充充饥。”张巡推辞。“大人,去年冬天要不是你找人把我抬进县衙延医医治,我这腿估计早废了,我这几张饼钱还不够你垫支药费的零头,你要再拒绝,我就要跪下了,大人!”张巡只好接收。

    “李二娃,你娘的病可曾又犯过?你哥当兵戍边,伺候你娘的重担恐怕还需你担待一阵子,别忘了三伏天给她贴膏药,那可是哮喘的最佳预防节点。”李二娃边哭边点头。

    “那可是‘小树猴’?”“嗯,大老爷,是我。”“今后掏鸟窝要留一两个卵,要不鸟儿就不会来了。”“记住了,大老爷。”

    小树猴对身旁小伙伴说:“前年,我清早掏县衙门旁大树上鸟窝,当时这县大老爷看见,问起我的名字,跟我聊了几句,没想到到今天他还认得我,他的记性真好。”

    “那是,不然人家能做官。”

    ……

    马日升要追随他去新任所,张巡再三解劝,才把他劝回。百姓追送张巡很长一段路,张巡苦劝他们止步,那群人才陆续止步。张巡带着两个书童乘车上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