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海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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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春风长安

    六

    张巡很快得到了有关父女俩的消息:大尹现场勘察,发现门栓、窗销、窗户均没有撬动的痕迹;屋顶有天窗,仅能通过一个偏瘦的小孩子,如果人从上面缒下通常会有声响,而且勘察屋顶也没有脚印一类的踩痕剐蹭痕,结果认定楚楚是贵重金钗盗窃案的唯一嫌疑人,她父亲可能是协助窝藏赃物的人。只是赃物寻不到,也难以定案,于是只能对父女俩用刑逼她们招供,开始二人拒不招认,后来上了拶刑,楚楚熬不过只好胡乱招认是自己偷了,藏在床下某角落,而当大尹派人去取时,又找不到,于是用刑加重,她只好又胡乱招承。一天之内几次用刑,昏死过去又被冷水泼醒,楚楚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大尹虽恼羞成怒,可最后也只得将他们收监关押。

    张巡也觉得很蹊跷,决定去杜府勘察现场,大尹的推论不无道理,可问题是楚楚父女的举动也很不合情理,既然她招认偷窃,却为何不说出或不能说出藏赃物的地点。张巡脑中闪现跟此案有关的种种情形……突然他灵光一现:对了,玉娘和杜老夫人都说到近似触碰的声音,还有鸟叫声。他找到二管家,说自己很喜欢断案推事,很想越俎代庖,来做尝试。那管家起初不大情愿,当张巡说道侦破此案,你家老夫人的失物寻到,你可是功劳不小时,这管家顿时有了兴趣,领着张巡来到现场。他们先来到屋顶,张巡反复查看天窗,天窗有钮销,在恶劣天气时可闭合,现在正打开,天窗正顶用的是比较紧实的涂了亮油的绵纸材质,两侧是通风口,他发现绵纸上有被撞击的小裂纹。他的思路逐渐清晰起来,这应该是鸟雀一类在上飞时撞出的痕迹。可这鸟雀为什么衔金钗呢,若是野居的乌鸦,他偶尔会从洞开的前窗飞进来衔走一些它觉得有趣的东西,可这次前窗关闭,却居然从天窗……他突然有了答案:被人训练的驯熟的鸟——大秦人的杂耍团里有听从人意衔物的鸟。

    可如何取证呢?对,这绝非突发的行为,一定有内在的规律。一想到狱中的父女俩,张巡觉得刻不容缓,必须立即行动。他马上离开杜府,去打问大秦人杂耍团的前踪和去向。

    晚上他回到客栈,雷万春正在里面等着他。一见到他,雷万春就说:“老天开眼,祖宗庇佑,二哥,我也中了!”紧接着就抱起张巡旋了起来。张巡赶忙说:“兄弟,得意莫忘形,兄长打心里替你高兴,快把我放下来。”雷万春放下他,神情突然庄重起来:“二哥,只顾了自己高兴,差点把要事忘了。快说说那边的事。”张巡便把自己先前的推理和调查结果一五一十告诉了他。“贤弟,愚兄调查大有收获,在杜府案发之前,已有冯大人府上也发生了离奇的重要财物失踪案,那桩案子也有大秦杂耍人的踪迹。为今之计,只有抓个现行才能顺利定案。我已打问好后日张顼大人府上有喜宴,也邀请了那伙大秦人,我打算明日告知崔大尹,依计行事,成败就看大后天了。

    两人晚上合计良久。

    第二天,张巡、雷万春来到京兆府衙门,以新科进士的身份谒见崔大尹,大尹后堂接见,听他们禀明来意。张巡把自己探查到的情况告知了崔大尹,建议他今日私下拜访殿中侍御史张顼大人,请求他协助配合,捉拿凶手。大尹正为楚楚的事犯难,听闻二人的建议,大为高兴,夸称张巡有见识,然后共同筹划后日的捉贼之事。

    第四天清晨,大尹命手下捕头埋伏在张顼府的房前屋后、地上房上,易暴露的进行了必要的伪装。果然,清晨,张顼大人的夫人寝室天窗飞出了那只鸟,那鸟飞到屋顶近空,听到稍远处一声怪怪的口哨声,便朝那里飞去,有两个人正躲在临街的一棵树下,一人擎起臂弯,那鸟便落在上面,另一人将它口中的东西取出迅速装入口袋,又给那鸟喂过东西,然后将鸟收入自己提着的笼中,掩合笼口。二人转身刚走了几步,四下捕快围拢过来将他们拿住。司法参军亮明身份,二人中波斯翻译争辩说:“我们只是早晨出来遛鸟的,请问大人为什么抓我们?”京兆府司法参军回答:“尔等涉及数起偷窃案,要押回府衙受审。”那波斯翻译向那大秦驯鸟师嘀咕了几句外语,驯鸟师顿时颓然。

    到了京兆府衙,司法参军向大尹回禀事实经过,大尹如释重负,问明二人的住处后,即令捕快带着签文去到驯鸟师住处进行了搜寻,果然搜出不少珍宝。三个捕快回来复命,剩下几个看住驯鸟师住处的其他人,防止有同案犯趁机逃走。大尹随后命人传唤失主确认,结果确认无误。大尹在一干证据确凿之后升堂审案。

    升堂坐定,大尹首先命人从监室提出丑奴父女,当堂宣布二人无罪释放,并拿出三两银子作为补偿。父女二人当堂谢过大尹,互相搀扶踉跄走出这闻之色变的是非之地。门外张巡、雷万春二人正雇了辆马车前来迎接,见二人消瘦了许多,急扶二人上车,他俩步行相随。丑奴父女推让一番,见张雷二人态度坚定,就先谢过二人落难相帮之恩,登车入帘。一路上车内车外谈着这几日监牢中的经遇。

    回到父女二人的住处后,丑奴礼让二人进屋,让楚楚烧水来沏茶,张雷二人客气两句欲告辞,丑奴执意要他们坐下喝完茶再走。一会儿楚楚强撑着将茶沏好端上,三人喝着茶攀谈起来。丑奴先问了二人的名讳,真诚表达了谢忱,接着说起幸亏府尹大人审明冤情开释父女二人。雷万春迟疑片刻说:“其实要不是二哥窥破案件的节点,向大尹禀明冤情,并同他一起设计捉拿真犯,你俩说不定难见天日,所以要谢得好好谢谢二哥他。”丑奴忙问情由,雷万春才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原委详细相告。丑奴听后热泪横流,拉过楚楚颤声说道:“二位与我们萍水相逢,却能仗义相救,恩同再造,请受我父女一拜。”随即拉楚楚要叩拜。张雷二人赶忙搀扶起来,张巡说道:“路见不平挺身相助,这本是自然常情,无需多礼。”丑奴听后,更是钦佩。他郑重地对张巡说:“古人云‘有德不孤’,似张相公这样的才德君子,应是所到之处人群翕然相随,我有意让小女拜你为义父,你意下如何?”张巡连说不妥。雷万春劝道:“二哥你刚高中了探花,功名在身,楚楚有你这样一位义父,将来也好有大树遮阴,这有什么不妥?”丑奴听罢,诚惶诚恐,忙说:“还不知道尊驾已荣登大榜,莫疑我有攀附之念。”张巡解释道:“并非为此。主要因为自己刚三十四岁,楚楚十五六岁妙龄,这年龄不大相宜,再加上自己德薄才浅,骤然称父,实在不可。”丑奴见他说话至诚,也就不再相逼。随后又问起雷万春科考结果,雷把情况相告,丑奴道贺。

    张巡又问起丑奴身世,丑奴作答。原来丑奴名叫陶一庸,与谢阿蛮有转折亲,祖上都是乐人。谢阿蛮红遍京城,自己就携家人来投奔她。楚楚的娘一路颠簸,感染风寒不幸亡故。幸得谢阿蛮帮衬,才得以安葬;后又靠她打点,自己和楚楚才入乐籍,在京城租屋落脚,自己的小女滟滟就跟着谢阿蛮。说道这儿,丑奴忽然有些酸楚,说自己来京城本想光宗耀祖,却连遭厄运,多亏遇到像谢阿蛮和你们这样的贵人相帮,自己才不至于颠踬不起,真是大恩难报,今后还烦劳二位看顾我们父女。说话间,楚楚过来续茶,她为张巡续茶时,看他的眼光就有些异样,有一种既倾慕想多看几眼又有点羞涩掩饰的成分,张巡当时正在说话,并未留意。第二次续茶时,楚楚竟将茶倒在了茶杯之外,惹得父亲还数落了她几句,张雷二人赶忙打圆场。又攀谈了一会儿,二人告辞,丑奴客气挽留,随后父女送他们到门口,楚楚的眼神中有些怅然若失。

    出门后,两人回客栈。路上雷万春问起近几日行止,张巡说,最要紧的是准备“烧尾宴”。雷追问什么是“烧尾宴”,张巡简单相告。原来,这“烧尾”二字还颇有点来头呢。其一说是新羊入群,群羊欺生,惟将新羊之尾烧断,才得以安生。其二说是老虎变人,其尾犹在,烧掉其尾,方可完成蜕变。其三是说在今陕西韩城县和山西河津县之间的滚滚黄河之上,有一两岸耸峙相对的地方,名叫龙门,因传说是大禹治水时开凿的,所以又叫“禹门”。据说自从大禹凿通此门后,每年三月冰雪消融、桃花含苞欲放之时,总有成千上万条鲤鱼联尾而来,聚集在禹门之下,溯水而上欲越过禹门。但禹门水浪急湍,每次都把它们无情地冲击下去。但这些鲤鱼都有一股韧劲,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但毕竟成功者寥寥,一年之中,能跃过的鲤鱼只有区区少数。更为奇怪的是,每当有一条鲤鱼跃上禹门,据说便有云师雨伯从天相随,电闪雷鸣,天火烧掉鲤鱼的尾巴,鲤鱼便顿时化成神龙飞上天去。这就是“鱼跃龙门”成语的由来,于是“烧尾”二字便成了前程远大、官运亨通的象征。而“烧尾宴”则是进士初拜官时的例宴,要招待前来祝贺的亲朋同僚。张巡说后天就要去吏部领官凭,然后准备这恼人的宴席。

    雷万春说:“几日后,我也要去兵部候任,还要赶快探察家兄的下落,咱们见面的机缘渐少,日后怕是天各一涯,一想到这,我就心头堵了个榆木疙瘩。哎!”

    张巡:“海内知己,天涯比邻,惺惺相惜,何必朝朝暮暮;再说四海之内皆弟兄,旧交新知情谊相同,不必有司马牛苦无兄弟之叹。我们鱼雁相慰,未为不可。”

    “你是说经常给我寄送些鱼和雁肉,让我打打牙祭?我看鱼就莫寄了,我们老家河鱼海鱼都吃过,至于雁,弄些倒无妨。”

    张巡笑道:“兄弟呀,此‘鱼雁’非彼‘鱼雁’也,我说的‘鱼雁’是指书信!”

    雷万春一拍脑门,懊丧地说:“唉!这回又贻笑大方了。羞人,羞人!”

    二人当晚小酌言欢,彼此互饯。

    七

    两日后,吏部大堂上,吏部尚书宇文清和当值官员落座。

    堂外,新科进士等待任命。

    尚书宇文清:“先公布一甲任命——除新科状元华元光左赞善大夫,榜眼徐无悖屯田员外郎,探花张巡太子通事舍人,三天后凭官牒赴任。”

    “谢恩。”三人叩拜,各自领取告身官凭。

    宇文清:“传圣上口谕,三位的烧尾宴,圣上有意御驾亲临。听说圣上前些日为太子的事烦心,而今想君臣同乐,几位可要用心。“

    三人下堂后面面相视,华元光说:“圣上御临,应是恩宠无比,可我心头却陡然压了块大石头。真可谓喜忧参半。”

    徐无悖:“我也是喜鹊乌鸦同时叫,搞得人难开销。”

    张巡:“我心亦戚戚焉,只是大丈夫行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为必有果。两位年兄,尽心去做吧。小弟这里有个不情之请,两位年兄的宴席能否容某忝位其中,好有个学样?”

    徐无悖:“要不,咱们彼此彼此?”

    华元光:“我看这个主意好,只是我的宴,年兄们可要头一天先到,帮我也斟酌参考补正。”

    “行。”

    又两日后,大尹派人送给张巡一份礼物,一是对张巡金榜题名表示祝贺,二是对他帮助侦破鸟盗案表达谢意。礼尚往来,张巡也回拜了大尹。张巡问起审案结果,大尹颇感自豪地说:“真是铁证如山,那两个蕃人当堂认罪画押,还招出另一个同伙。原来这几个人一路作案,因为屡屡得手,已经有恃无恐,直到这次在我们大唐长安才被识破,那些人对我十分佩服,他们哪里知道,破这案子另有高人。这次我也想到那玉娘提到的鸟叫声,只是勘察现场时见到老夫人舍前有棵树,便推想是鸟儿早晨在树上呼朋引伴,没有与碰撞声勾连起来,张大人推事缜密,可谓后生可畏,日后定当成为庙堂重器。”

    张巡赶忙说:“崔大人过誉了,我也不过是瞎猫碰了个被夹伤腿而大声哀嚎的耗子而已。要不是大人您心胸似海,虚怀若谷,我那点小巫见识哪能唬得了你个神仙。”

    “张新晋过谦了,过谦了。”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张巡告辞。

    八日后晡时六刻(下午四点半),长安望远楼,皇家卫尉环伺。

    为什么此时用餐呢?原来古代帝王实行四餐制以应四时,分别在天刚亮的“平旦”时吃一顿,叫“旦食”;中午“日中”时吃第二顿,叫“昼食”;下午晡时再吃一顿,称为“夕食”;最后一顿在太阳落山以后的“日暮”时进行,称为“暮食”。一般“旦食”太早,“昼食”(午饭)皇帝要陪后妃用膳,属于皇家专属饭点,“暮食”一般不能与吏民同食,怕晚上越过礼法之限,所以选晡时。

    典右春坊曹文泰在门口唱客,张巡在他身后迎让客人,华元光、徐无悖引路。

    “太子舍人董谦大人到。”“董大人莅临,里请里请。”

    “中庶子韩仁先大人到。”“韩大人赏光,不胜感佩,里请。”

    “京兆尹崔玉庭大人到。”“崔大人屈尊,学生不胜惶恐,里请。”

    “侍御史兼度支员外郎杨钊大人到。”“杨大人贲临,学生倍感光鲜,里请。”

    “御史大夫王珙大人到。”“王大人拨冗俯临,学生不胜荣光,里请。”

    “右相兼尚书左仆射、光禄大夫李大人轿到。”“宰相大人大驾光临,门生幸甚幸甚,里请。”

    李林甫掀开轿帘,翻翻眼皮,不屑地说:“你们三个好威风,一起家就居然劳烦乘舆[指皇帝车驾,代指皇帝。],害得我们也只好相陪,识相点,慎莫横生是非。”

    “宰辅大人只管放心,门生心中有数。”

    “那自然好,大家都好。等圣上銮舆临近,快点通告。”

    “门生遵命。”

    ……

    “车驾已近,速速相迎。”众人纷纷来到门外跪倒。

    “恭迎圣驾,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陛下,宴设在三楼,臣引路先导。”李林甫躬身说着,在前面引路,高力士搀扶玄宗上楼,两位宫女撑伞盖,两个祗候随后,一干侍者、众官员陆续相随。

    望远楼向阳而矗,共三层,第三层是开放式亭榭,上面已摆好席位,众人落座,张巡等三人侍立。

    “开宴。”“开宴”声向下传。

    侍者先上樱桃、蒸梨,玻璃杯中斟上红葡萄酒,接着上菜肴。

    “陛下,这个是‘锦绣江山代代传’,用料是东海带鱼,去杂物整条酱好后,先经炭焰炙烤,再浇入汤汁。”盘中s形盘曲着一大一稍小两条带鱼,两条鱼背脊朝上,鱼背上撒着绿香菜和红碎丁,腹部用水柳杆撑开,稍小的鱼衔着前面大鱼的尾巴,鱼身之间有乳白色汤汁。

    王珙:“这道菜别有匠心,鱼身是山,羹汁是江,有意趣。”

    杨钊:“名字不错,不知这鱼的味道爽不爽口,陛下,您掌舌。”

    高力士用银筷子夹了一小块放在玄宗皇帝盏碟的匙勺中,玄宗刚要放入口中,高力士忙说:“陛下,老奴口馋,想先尝尝。”

    玄宗:“好吧。”高力士从鱼腹处夹了一小块放入口中,咽下。

    李林甫看后赶紧禀道:“陛下、高公公放心,臣已命人先把要上的每道菜用银箸试过,然后才呈上。”

    唐玄宗:“爱卿用心了。朕不过是想君臣无猜,彼此相娱,不必搞得跟鸿门宴似的。”

    高力士与李林甫同时说:“陛下赎罪,是老奴、是臣多虑了。”

    玄宗尝了口说:“味道尚可,这炙鱼外脆里嫩,这羹汁也甘酸适口,宣庖厨前来。”庖厨上来。“这道菜是你烹制和命名的?”

    庖厨躬着身说:“这……这……”

    李林甫:“你让蜂虿蜇了,‘这’什么,圣上在问你话呢。”

    庖厨赶忙跪下回道:“回……回万岁爷,的确是小的烹制的,可……可名目和法子是张大人,噢,就是他想出来的。”他手指张巡,“还有几道菜也是张大人的授意。”

    杨钊:“你且退下吧,好生伺候着。”

    庖厨:“是,大人。”倒退着下去。

    玄宗:“众位爱卿,都尝尝。”大家夹尝。

    侍者又端来一盘菜,它盛放在陶甑中,掀开甑盖,里面是一只垂耳抱蹄的乳猪。

    张巡:“这道菜叫‘垂拱之治(彘)’[垂拱之治,多作垂拱而治,垂衣拱手,形容毫不费力;治:平安。古时比喻统治者什么都不用做,却能使天下太平。多用作称颂帝王无为而治。],将乳猪去毛和内脏后用多种酱料浸腌三五日,再塑形,最后蒸熟。”

    李林甫忽然怒目:“你好大胆,公然亵渎圣躬,你可知罪!”

    玄宗:“宰相肚里能撑船,十郎何必这么褊狭呢?”“十郎”是李林甫的族行称呼,玄宗如此呼之,足见对他的宠幸之深。

    李林甫:“陛下恕罪,罪臣一心铺在陛下身上,你的一丝一发都关涉着臣僚的荣辱,我纤毫不敢大意,望陛下慎莫见怪。”

    玄宗端详着乳猪:“朕倒觉得这形态很像咱们的一堵长城——”

    李林甫一捋髯须:“你说的可是安禄山?”

    “像”,“真像”,众人皆笑。

    侍者又端上一样菜。只见盏碟内雕着一条昂首奋鬣的龙,它的周围是排列整齐匍匐俯卧的半透明醉虾。

    张巡:“这叫做‘朝天子’,也叫‘朝天阙’,用绍兴花雕醉过的生虾作原料。”

    玄宗:“今天的菜肴不必吃,单单看着或听着就舒泰。”

    李林甫声音怪怪的:“张大人,圣上夸你,还不谢恩。”

    张巡:“下臣这几日坐不安席,食不甘味,绞尽脑汁,搜索枯肠,不求陛下褒奖,但求不获罪就已知足,在此先谢领陛下的天恩,后面万一有冒犯天威之处,还望陛下先恕臣之罪。”

    玄宗:“朕意在与众乐乐,卿何罪之有?”

    李林甫:“圣上德播华夷,功盖尧舜,责己甚严,宽待臣下,这是我们作臣子的福分,作为臣子,唯有肝脑涂地,为圣上分忧。张巡、元光、无悖,尔等莅职任事后要夙夜忧劳,勤政守制,莫把心思放在巧佞取宠上,结果辜负天意。”

    张巡心中气得够呛,可还得强做乖顺地说:“张巡谨记恩师的教诲,一定替万岁分忧。”

    华元光、徐无悖也赶紧躬身答道:“谢恩师赐教,学生定当铭刻五内,不辱箴训。”

    杨钊:“宰相大人说得极是。像下臣虽只是度支员外郎,替圣上理财,可我哪敢有丝毫懈怠,今日栉沐,突然发现已有白发染鬓。世人说我攀娘娘的裙带,又哪里知道圣上是量才而用,是知下臣有心算之才故而录用。”

    玄宗:“两位卿家所言甚是,有你们忧劳国事,朕甚是安心。”

    侍者又呈上一道菜。

    张巡介绍:“这道菜叫‘长城谣’,是用魔芋豆腐做成,既开胃,又补益身体,长食可祛病延年。”

    这道菜盘盏中间是垒成的暗褐**芋豆腐长城,最上面的一层还有垛口,对面雕着一个骑牛牧童。

    王珙:“万岁,这魔芋豆腐用料不同于常见的白豆腐,在徽州、长沙一带很常见,而在北方则少见,陛下可尝尝。”

    高力士为玄宗拨到匙中一块,玄宗品尝。“嗯,清爽滑润,略带酸辣,可以。”

    杨钊:“却为何呼之为‘长城谣’呢?”

    玄宗:“张爱卿是在提醒朕轻敛薄赋,简省兴作,爱惜民力,用意匪浅,奇思甚善。”

    李林甫对张巡:“尔等初涉官场,不知深浅,陛下励精图治,方有开元盛世、天宝宏业,圣思高远,早知这般道理,何须尔等多虑,休要哗众取宠。”

    杨钊:“听说文人舌长,喜好引经据典,弄一些微言大义,多为无事生非,邀宠而已。”

    玄宗:“罢了,理政玄思,一言难尽,先品美食。”

    侍者又小心翼翼端上了一道菜。只见盘盏底部有三段圆圆的莹白的铁棍山药均匀竖立,上面平铺着一面长条形平展木瓜片,木瓜片上并排着十枚圆鹌鹑蛋,木瓜片的两端各有一南瓜雕成的覆钟。侍者放好后小心翼翼地取走藕片下面两侧的山药段,此时形成了一个平衡的跷跷板。

    众人不解。张巡请玄宗先用,高力士用筷子夹走一枚鹌鹑蛋后,跷跷板倾斜,鹌鹑蛋滑向一头的南瓜钟。玄宗问菜名。

    张巡说:“这叫‘板荡钟鸣’。”

    “华爱卿,你说说如此取名有何深意。”玄宗问道。

    华元光:“《诗经》‘大雅’中有《板》《荡》两首诗,讥刺的是当时政治黑暗,民生贫苦,后来‘板荡’便被用来形容天下大乱,局势动荡不安。张年兄这道菜想必意在警政事,发忧思。”

    张巡:“当今国泰民安,政通人和,然居安思危,长治之道。恳望陛下本着言者无罪的宗旨,察纳微臣杞忧之言。

    李林甫:“大胆,尔敢恃宠要挟圣上,罪在不赦,万岁,容臣代天执法,严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狂悖之徒。”

    玄宗:“十郎,息怒莫嗔。皇曾祖太宗皇帝赐给萧瑀诗中有云‘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皇曾祖临朝常怵惕不安,虚心察纳雅言,以至有贞观之治,彼新晋士子初为官,难免有忧国之情,体政之心,其心可敬,其情可悯,慎莫为怪;若要究按岂不有违先帝钧旨,有不孝之嫌?”

    李林甫赶忙离席叩头说:“奴才远不及陛下立意宏远,目光如炬。仰仗圣上鸿裁,莅中抚夷,当今盛朝文治武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奴才庆幸忝列朝班,政通气顺,如臂使指,实实不愿有人妄议浪评,故而未及远谋,乞望陛下原宥。”

    玄宗:“罢了,且用新食。”

    杨钊:“张巡,肴馔要荤素搭配,你整得蔬素居多,快点献些喷脂流油的,你以为圣上在斋醮吗?”

    张巡:“是,下面即是。”

    侍者陆续献上清炖整只小牛而成的水炼犊;把青蛙剥皮去内脏后,沾裹精豆粉,煎贴而成的色白如雪形似婴儿的雪婴儿;将鸡腹中未生的鸡蛋与鱼白(鱼胰脏)相拌快炒而成的凤凰胎;奶酥雕花而成的玉露团;葱醋蒸鸡等。

    菜上齐后,李林甫起身举杯,众人随即起身举杯,李林甫面带谄谀的神情说:“一祝陛下万岁万岁年无休,赛过彭祖超椿寿,干杯。”侍者斟酒。“再祝大唐盛世代代传,君臣同乐永相欢,干杯。”侍者斟酒。“三祝海内薰风偃八荒,四夷十蕃归化长,干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最后上的是主食“御黄王母饭”和“长生粥”。

    八

    酒足饭饱,张巡上前说:“陛下圣明,诸位大人清朗,今日宴上未能列鼎鸣钟,席间无趣,为了弥补缺憾,在下特聘谢阿蛮仙子轻舞一场以祝雅兴,有请谢仙子荣耀登场。”

    “甚好”,“好”。玄宗和众人应道。

    原来,开元天宝时期,长安万余名乐人,平时宴集,多有乐人助兴,华元光、徐无悖的“烧尾宴”都有乐人助兴。本次张巡求助丑奴,托他宛转联系谢阿蛮,前来献艺。

    “有请谢仙子。”侍从下传。

    先是乐队成员登楼,接着谢阿蛮提裙款款上楼,乐队落座定位后,谢阿蛮施礼。众人移目定睛,只见她头上梳着双环望仙髻,髻上缀着晶莹珍珠,肩披薄如蝉翼的浅粉色暗花霞帔,身穿玫瑰红的低抹胸罗衫,下着荷绿色湖绉裙,飘逸的裙衫更显出玲珑剔透的诱人身姿。看那瓜子型的白嫩如玉的脸庞,尤为吸睛:额间蘸鸦黄;簇黑弯长的眉毛,非画似画;一双流盼生光的眼眸,荡漾着令人迷醉的风情神韵;颊间微微泛起一对梨涡,淡抹胭脂,使两腮晕染如花。举手时长袖见腕,腕上带着一个翡翠玉镯,与长裙相得益彰。全身高贵而优雅的气质浑然天成,如幽幽谷底的兰花。

    玄宗:“谢仙子,朕有些时候未见你的凌波步,走路时渐觉步履沉重似要扬尘,今日你切要携朕入龙宫。快,奏乐起舞。”

    谢阿蛮在美妙的仙乐声中,飘然登场,表演独舞。柔软的舞姿,轻盈的舞态,如空中浮云,如彩翼翻飞,似晴蜒点水,又似燕子掠波,绿裙飘转恰如翠荷圆飐,上身玫瑰红罗衫正赛红莲绽放,头上明珠闪亮,宛如珠光从水中迸耀,真可谓

    凌波微步袜生尘,

    谁见当时窈窕身?

    裙下如非台榭地,

    惊疑飞燕化宓神[飞燕,汉代赵飞燕,善舞;宓神,指洛神宓妃。]。

    玄宗一边观赏,一边拊掌应节,直至阿蛮谢幕施礼,他才回过神来。他感慨说:“曹子建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来状洛神,人皆以为尽得风流,朕却以为笔墨有失,把好好的一位水上仙子弄得尘烟四起,尘埃掩姿,不如改为‘罗袜生雰’。据此,曹子建应折才一斗,改称才高七斗,众卿家以为当否?”

    “当。”“极当。”

    大家兴致正高,玄宗忽然瞥见楼外晴空纸鸢(风筝)飘舞,原来楼外是近似现在广场般的坪地,很多人在放纸鸢。只见不同形状的纸鸢上下翻飞,似在空中嬉戏,很有意趣。玄宗见此情景顿时萌生一个念头。他对华元光,徐无悖、张巡三人说道:“樱桃宴上三位新科一甲初试诗赋才华,今日风和日丽,纸鸢当空,三位卿家以‘纸鸢’为题口占今体诗一首,华卿家先来。”

    华元光沉思一会儿吟道:

    骀荡春风澎湃天,

    鱼鸢齐啸彩云颠。

    翻飞绝艳惊移目,

    那见银丝绕指牵。

    崔玉庭:“‘啸’字一用生态毕现,使声势卓然,妙。”

    徐无悖略加思考后吟道:

    三栖[三栖,指天上、地上、水中,这里指鱼、鸢、蜈蚣等风筝。]骋逐凤楼前,

    凭借飘风舞九天。

    最是赢来人仰目,

    浮生毕竟不翛然[翛,音 xiāo ,超脱或自由自在的样子。]。

    “大胆徐无悖,尔似是在影射我等身处庙堂的人被圣上操控,失去自由,分明是挑拨君臣伦义,该当何罪!”

    徐无悖当即吓得扑通跪倒,朝着玄宗瑟瑟说道:“万岁赎罪,万岁赎罪!罪臣实实不敢冒渎圣上和诸位大人,实在是惊惧圣命,不假深思,急就而成,绝无此意!……”

    “罢了。朕知道你原无此心。”又对李林甫,“爱卿身为宰相,应容得人言,何必把好好宴集弄成大理寺审案!还是继续说诗。”

    李林甫:“是卑职多虑了,卑职最容不得下臣挑拨我圣朝君臣,所以一听到疑似非礼之言,不免怒形于色,还望陛下赎罪。”又对徐无悖,“徐大人莫怪我多疑,谨饬朝风是某的职责所在,也是我们诸位做臣下的分内职责,诸位切莫大意。徐大人,起来吧。”

    “多谢上相开恩,多谢上相开恩!”徐无悖抹着汗颤抖着起来,侍立一旁。

    “宰辅大人说的极是。”在座重臣都应和道。

    “好了,还接着说诗。朕以为华、徐二人的诗结句与前三句陡然逆转,起伏顿挫如苍鹰云天直坠,又如风荷翻转,荡然有姿。众卿以为如何呢?”

    “圣上天眼明鉴,高屋建瓴,微臣佩服得五体投地。”李林甫说道。

    “陛下语中肯綮,于羚羊挂角处[羚羊挂角,羚羊夜宿,挂角于树,脚不着地,以避祸患。多比喻诗的意境超脱。这里用原始意。]听得羚羊鼻息,实在是臣所不及,我圣朝诗赋昌达,良有以也[良有以也,的确是有其原因的。]。”王珙说道。

    “张巡,陛下既喜欢听诗,下面你可要用心做哦!”

    张巡随即吟出:

    浩荡青冥剪剪风,

    鸢钩隼爪斗长空。

    虽言浮世轻如梦,

    无憾飙扬骇瞩中。”

    韩仁先:“张同曹的诗激扬劲拔,一展盛唐雄风,诵来有鞺鞳钟鸣之韵。”

    玄宗深有感触地说:“想我泱泱大唐,开国以勇武,守国以诤臣,润国以诗赋,如今后继有人,堪以宽慰,三人各赏银二十两。高将军(玄宗对高力士的尊称),看赏。”

    “嗻。”高力士从谒者手中接过银子递给已跪下的三人,三人齐呼“跪谢圣恩”。玄宗呼“平身”后,其余两人起身,张巡仍跪着启禀:“微臣尚有一事恳请陛下恩准。”

    玄宗:“张卿家何事相禀?”

    张巡:“微臣以为,‘烧尾宴’由先帝中宗时佞臣杨再思为谄谀而兴,至今有几十载,实为害国害民的陋制,官秩高者一宴动辄耗费成百上千两,似我等初入仕者也需百两,就如今日的‘烧尾宴’,微臣倾尽所有,还告贷不少;若是公正端直的官员,这损耗慢慢用薪俸填补上,而那些损公肥私的难免就‘刮地皮’、巧搜罗了,因此微臣恳请陛下降旨,禁绝‘烧尾’之宴,以表明陛下扫除积弊的圣心,万望陛下恩准。”

    玄宗踌躇,面有不悦神情。

    崔玉庭:“陛下,张巡言语不知遮拦,违忤圣意,但念他初入宦海,一心为国,居心赤诚,还望陛下恕其犯颜之罪。”

    玄宗思忖片刻:“准奏,罢宴。”

    张巡:“叩谢陛下。”

    “恭送陛下。”众口同声。

    皇帝乘舆先行,李林甫、王珙、杨钊等随后出来。

    王珙问李林甫:“宰相大人,您对今日之宴有何感受?”

    李林甫:“当今圣上春秋已高,倦于政事,只想乐度所余的光阴;张巡之流不体圣情,矫意炫示自己,这样的人断勿使立于朝堂,聒噪圣听,宜速速驱出宫阙,这才是我等朝中重臣替圣上分忧的明睿之举。”

    王杨二人点头称是。李林甫忽然停了下来,对杨钊:“杨兄弟,你头脑机灵,焰火日炽,又有贵妃娘娘的祐护,日后在朝堂上还要仰仗您鼎力相扶哦。不过——嗨……”李欲言又止。

    杨钊:“宰相大人,还望明示一二。”

    李林甫:“你不妨拜访一下安禄山大人。”说完升轿而去。

    杨钊一脸茫然,急忙拱手问王珙:“王大人,宰相大人这是何意?”

    王珙凑近杨钊说:“你入朝不久,还有所不知,宰辅大人主政,朝臣中没有谁敢违背朝廷礼仪,安大人刚提拔为大夫,仗着深得圣上宠爱,加之身体肥硕,进宫朝见圣上不深弯腰,只是抚膺低头,宰辅见了很是不快。我当时已然是大夫,宰辅大人命我做个样子,我只好诚惶诚恐深深弓腰,安大人这才吓得直喘粗气,把那牛腰生生地弯下去了。安大人与宰辅大人说话,宰辅大人总能摸准了安大人的心思并先说出来,安大人曾对我说宰辅大人像神仙一样无所不知。后来一见到宰辅大人,他即使是隆冬天气也惶恐得汗流浃背;每次来京复命,都到宰相府拜谒。”

    杨钊迟疑落后,忽而紧走几步赶上上轿的王珙说:“多谢王大人相告,下官不会忘记指点迷津的大恩。”王珙掀开轿帘拱手说道:“杨大人客气了,日后还望杨兄弟多多关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