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海遗珠
字体: 16 + -

第1章 春风长安

    一

    大唐天宝四年(公元745年)农历二月二十日约巳时四刻(今上午十点),长安城朱雀门。张巡、令狐潮、雷万春三人正信步走出门。

    令狐潮(字信公):“馆驿禁足几日,心中越发憋闷,昨夜酒香醇,咱们三人同醉,错过了早饭,两位贤弟,咱们是去东市还是去西市安慰一下饥肠?”

    张巡(字巡):“东市多是权豪势要的府邸,先帝太宗爷有令,严禁官员、举子流连坊肆,一旦被纠察人员盘诘,多有不便……”

    令狐潮:“我朝此限令已大打折扣,谪仙人翰林学士李太白想必经常流连坊肆,不然他的《少年行》中何以有‘笑入胡姬酒肆中’的诗句;杜少陵《饮中八仙歌》中所提到的贺知章、汝阳王李琎、左相李适之、侍御史崔宗之、苏晋等人不都是达官显贵……”

    雷万春(字任生):“兴得了他们,为啥兴不得咱们?”

    “为保险起见,我们最好别去东市;西市各色人等混杂,很是繁华热闹,天下美食遍布,异域情调可随处领略,我们不妨观游一番……”张巡说道。

    没等张巡说完,雷万春带着南方口音粗声大气地说:“好的!好的!就去西市。这几天可把我闷坏了,我自幼不愿作书生,讨厌终日撕扯脑肠、熬枯双眼,折腾诗赋;想来这武举百来人中挑选十余人,应该容易些,我浑身是力气,负物、举重在我是小菜一碟,不似他们眼珠子瞪出血,臂弯里撑断筋,我本以为靠这石做的身板就可以撞出功名,谁知这武举也烦人,单单射术就考平射、骑射等五种,幸好我弓马、劈砍都练过,不然成了张飞烧湿柴——有劲也够呛。”

    令狐潮不禁莞尔:“任生兄弟出语就似雷公电母吵嘴——神气顿显。”

    张巡低声:“今年春闱又是杖杜宰相李大人和‘唯唯大人’陈公总领常科大比,我本无意趣……”

    雷万春脱口便问:“就是那个笑面虎李林甫和好好先生陈希烈……”

    令狐潮忙对雷万春伸出食指做出“嘘”的动作,然后偷偷扫视四周,见身边并无可疑之人,便说道:“小心言招耻,行招辱,听说京城到处都是他们的眼线,咱可要小心。”随后问张巡,“敢问贤弟,这‘杖杜宰相’从何说来?”

    张巡低声说:“先前曾听家兄说当今宰相李大人执掌吏部时,候选官员严迥的判语中有‘杕杜’二字。杕杜是《诗经》中的篇名,原意是孤生的赤棠树,比喻人孤立无援。李公不认识‘杕’字,便问吏部侍郎韦陟‘杖杜’是什么意思,韦陟低着头不敢说话。此后人们私底下便称这位宰相为‘杖杜宰相’,以讥讽这位李大宰相才疏学浅。”

    雷万春:“如此说来,这个宰相比撑船的也强不过几分。我以为只有我看‘墨’成‘黑’,闹了半天敢情这堂堂宰相也认‘贼’作‘赋’,有趣,有趣,哈哈哈……”

    令狐潮:“可这样的人做起官来却如鱼在渊,这不免让人想起孔夫子七十二贤人的事——颜回贤能却屡遭穷厄,英年早逝;子贡凭能言善辩而徜徉六国,存鲁,乱齐,灭吴,强晋而霸越,一次出使而撬动五国的政坛,既保住了自己的祖国,还顺路经商,大发其财,竟赢得孔圣人的赞叹——如此可见,能将天下玩于股掌的也是雄杰。只可惜我辈……哎!”

    张巡:“此人在朝中广树党羽,一手遮天;加之阴狡无比,口蜜腹剑,又精于读心揣摩,只怕会成为国家之蠹虫,岂可与七十二贤人相提并论。我弱冠时曾因家兄举荐做过鸿胪寺斋郎,后蒙荫到临涣县(安徽省淮北市濉溪县)做过一段时间县尉,正因为耳闻目睹朝廷和官场乌烟瘴气笼罩,污泥浊淖横流,我才不想涉身官场,可年高的祖父为了儒宦家风绵长不绝,加之家兄张晓今已官拜监察御史,京中还有个照应,非要逼我入闱,孝字当头,我也只好从命。为此祖父命家父折卖家产,通过宰相的管家托为疏通,哎,真是愧对先圣!”

    令狐潮:“两位还算家道殷厚,而我白衣寒士,绝无夤缘,如今这大唐盛世,泼天富贵者比肩接踵,让我心怎能够平?数年寒窗只在几日后放榜的一刻。”

    雷万春:“能做官固然好,万一不如意,小弟我陪着你闯荡江湖,岂不胜过低头对卵,向隅而泣……”

    令狐潮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黯然。张巡见状忙用肘触了一下雷万春的胳膊,同时以眼示意。雷万春顿悟,赶忙改口:“哦……兄长你一定会金榜题名,独占鳌头的,”一时感到失语,急又改口,“二位兄长并立鳌头,对,并立鳌头。——咱们还是先找家食铺吧,我的肚子又打鼓了。”

    “民以食为天,咱不要逆天而行,走。”张巡说道。

    街上人来人往,叫卖的此起彼伏。

    突然,一彪人马罗唣奔来,为首的身穿皂衣大声呼喝“闪开、闪开”直冲而过。几个路人纷纷小跑着避让,其中一个中年男子等他们跑过便怒冲冲地说:“熙熙闹市还这么凶悍,狗差官把京城也变成他们的跑马场了,见了边寇能有这份蛮悍?嗛!”

    张巡上前询问:“这伙人是干什么的?”

    刚才那人愤愤说道:“范阳、平卢节度使安大人说是要攻打契丹,听说特向朝廷索来群牧一职,专门挑选精壮马匹,他手下的差官每日在前面的马行强买好马,闹得马行这几天冷冷清清,没人敢买卖马畜,这两天,他们又打起波斯商人马匹的主意。”

    令狐潮:“市署官员也没有干预?”

    “他们当然去干涉,可那伙人手持朝廷的特准批文,人家也只好任其所为。”

    “太平盛世,这些人还狐假虎威,借机生事,滋扰地方,居然还哄乱京城,这还了得。再说契丹久已息事,不敢犯边,为何又要对契丹用兵?”令狐潮说道。

    那人感叹:“哎,没准又是蛇鼠一窝,假借名目,欺骗朝廷。”

    张巡:“只怕不只为了邀功。曾听从那边换防回来的兵士说,节度使大人不断向朝廷索要封赏和物资,当今圣上偏宠这胡帅,对他有求必应,他拿要来的东西除了遍赏手下兵士,还招募奇人异士,扩充人马。这些举动甚是可疑。”

    那人凑近张巡低声说:“我有一位从那边过来的胡商朋友,他曾透露说那位节度大人经常假意邀请款待契丹人,暗里下蒙汗药迷倒他们,然后割下他们的头冒充外寇首级,再谎报朝廷求得封赏,有时不凑手,就拿胡商的头来凑数,吓得我的那位朋友再不敢去东北边域做买卖。”

    雷万春听闻勃然大怒:“这还了得!难道那些内外官员全都是瞎子聋子,咋就不能管管这事,任这厮胡作非为!”

    那人说:“肉食者谋之,平头百姓想管也管不了。反正这位安大人是官越做越大,听说连那护官位好似护犊子的宰相李大人也没有阻挠他。”

    令狐潮:“猫有猫道,鼠有鼠路,没准老鼠舔猫屁股,猫也乐在其中呢。”

    雷万春:“大哥这话十分在理。咱们不在其位,也懒得谋其政。走,前面看样子是酒食坊,咱们先谋其身吧。”转而对那人,“这位兄台,千里有缘杯中见,要不赏光与我们三个小酌几杯?”

    “多谢美意,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三人拱手说道:“后会有期。”

    二

    小二把他们引到二楼雅间“三贤居”。

    “小二,你们店里有啥招牌菜?”

    “冷盘有五生盘,内有羊、猪、牛、熊、鹿五种肉,还有通花软牛肠,这种香肠可是用羊骨髓加上我店特制配料灌入牛肠中做成的,味道独特;热盘有水炼鲜犊,那可是地道的小牛犊腱子肉,阴阳火合炖,既滑嫩又有嚼头……”

    “小二,就你说的这几样,快上;酒,上好的剑南春。”

    “好咧,几位稍等片刻。”

    酒菜摆上,三人边说边喝。突然响了三下敲门声,喊进后走进两人——一中年琵琶师、一娉婷歌女。琵琶师以低沉而略显苍凉的声音问道:“三位可想听曲助助酒兴?”

    雷万春:“有什么好曲子?”

    歌女原本低眉,此时转正明眸答道:“奴家看三位爷似士子,我就献上一曲《红绫曲》。”

    令狐潮面露为难神情,转头看着张巡。张巡问明费用,表示同意。

    只见琵琶师拧柱调音,低眉信手挥弹起来。伴着音乐,那歌女轻启朱唇缓发皓齿唱道:

    红菱婉转舞清明,

    凤阙膏粱[凤阙,指京城长安;膏粱,指富贵家子弟。]赤耳争,

    一旦曲江天上宴,

    把来束饼赐新荣。

    那琵琶声似暮云暗度重山;那歌声如袅袅晴丝荡春朝,歌者更像洛神凌波一样楚楚动人。

    雷万春侧身目视歌女,刚饮了一盏酒,随即一拍大腿:“好,好。”令狐潮追问:“敢问兄弟怎么个好法?”雷万春:“人长得好,小嗓口也甜,反正听起来浑身毛孔都觉得爽适。”

    张巡:“人家姑娘说中了我们心中事。不日放榜,圣上会在曲江畔设宴,嘉赏登第的举子,席上会用红绫捆束红莲夹心饼遍赐每位沐恩宠的人。”又对歌女,“姑娘色艺俱佳,风神不俗,然眉心微蹙,似有苦情,可否一坦隐曲,让我们分担细愁?”

    歌女欲言又止。琵琶师见状替她答道:“多谢这位爷体察,我们实在不是有意搅扰几位的兴致,敝姓陶,贱号‘丑奴’,这是我的大女儿楚楚,我二人本在东市太常署属下的乐音坊,我属乐部,她属音声部。我们除了供奉大型盛典乐事外,闲散时还不时出入官家府邸、富商豪宅,供大人们传唤取乐,前些日被唤到范阳、平卢节度使,也说是贵妃娘娘的御儿安大人府上,谁知那安大人见小女色美而起下不良意,执意要小女侍伴到晚上,我们父女苦苦哀求,他都不肯,幸好宁王爷到他府上说要讨个稀罕物件,我们才伺机脱身。这不,也不敢再在东市露面,只得来西市讨生活……”

    “你们何不远离这是非之地?”令狐潮问道。

    “不行,其一是我们在乐籍,官家还有使唤;其二我俩讨点生活还得供她的妹妹滟滟,那孩子正在外教坊向谢阿蛮习练舞蹈;其三那安大人并不常驻京城,我们未必那么背运再撞见他,因此才流落西市。”

    雷万春:“撞不见那贼官,却撞见我们,这就是机缘,来,再让我们过把……对,叫啥‘绕梁三日’的瘾。”

    张巡:“我这个兄弟心直口快,您二人莫勉为其难。”

    丑奴:“既遇钟子期,我们愿奏高山流水来相娱。楚儿,来,再为客官唱一曲花朝节刚作的《扑蝶儿》。”

    琵琶弹出唢呐韵,驩咍嗢噱[读作huān hāi wà jué?,欢笑不止。]乐翻人;那楚楚也顾盼飞扬灵如燕,百般巧俏变如云。只听她唱道:”二八女多娇,提裙又蹑脚,百花丛中猫下腰,慢来莫急躁,奴扑向那枝头俏,哎哎吆,不好了,闪了奴的杨柳腰;二八女多媚,紧衣又绾腿,大树后面细寻追,粉蝶落雪蕊,奴迈过那藤蔓堆,哎哟喂,划破奴的花菇腿;二八女多妍,团扇又锦线,清莲池畔探下肩,尤物睡菡萏[音hàndàn,荷花、莲花的别称。],奴急忙用扇扇,扑通通,水中撑起一只四脚蟾。”

    三人都拍手称妙。雷万春似乎想起了什么,忙问父女俩:“你们可曾认识一个姓雷的,年纪跟我相当,黑脸庞,好像也在宫**奉舞乐?”

    丑奴正在思索,楚楚此时忽地想起了什么,说道:“阿爹,那琵琶善才雷海青学士不是姓雷吗?”丑奴恍然:“对,没准是他,他面色黧黑……”

    突然房门被推开,一个肥头大耳管家模样的人闯进来,后面跑堂的跟随。跑堂的先打躬赔罪:“很抱歉,惊扰了几位,这位是天晟布帛行的二管家,要寻唱曲的二人说话。”

    管家开口:“唐突唐突,这是二两银子,权作对几位的弥补,现在我要把这二人领走。二位,我家主人有请,要包下二位为我家老夫人寿诞添喜庆……”

    雷万春:“你这人好生无礼,凭啥我们听得好好的就得让给你,你以为丢下点银子就可为所欲为吗?不行!”同时一拍桌子。

    令狐潮:“算了算了,我们也耳目愉悦了,何必再执意生事。”

    雷万春:“那是他在执意生事!怎么说是我们?即便交由京兆尹、刑部过问,哪怕三司会审,理亏的也是他们。二哥你说呢?”

    张巡:“按理说当然是我们义正辞端,只是我们身份所在,不便张扬事态,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雷万春:“这……哎!好了,管家大人,你回去邀功去吧。”

    管家:“我也是情非得已,这话说的,真是……”

    雷万春:“再啰嗦我可要变卦喽。”

    管家:“好好。二位,委屈收拾一下,走吧。”回头对三人,“三位明日若肯赏光到我们天晟杜府,鄙人一定热诚相迎,算作是对今日之事的赔罪;我们东家喜欢结交读书人,也会倾心相待。另外我们还邀请了大秦国(罗马)的驯禽兽杂耍,还有南诏的大象杂耍……”

    雷万春:“这好,这好,看在管家你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份上,我们一定去。”

    管家:“明日我一定恭候三位尊驾,告辞。”三人离席。

    张巡:“贤弟你爽快的可以。我看你给人家拿什么贺礼?”

    雷万春:“这我倒没考虑。”

    令狐潮:“张兄弟的字有些模样,我们再琢磨个贺寿辞,只是要任生兄弟去走一遭了……”

    雷万春:“做什么?”

    张巡:“你去人家府上打听一下老太太的仙寿。”

    雷万春赧然回答:“行。”

    三

    天晟杜府,张灯结彩,鼓乐喧鸣,前来祝寿的人纷纷来到,主人杜有德与两位管家招呼来客。市监携礼走在前面,张巡三人稍后。

    杜有德:“哎呀,市监大人亲临,蓬荜生辉,真是三生有幸,请。”

    市监:“听闻令堂七十大寿,某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杜有德:“客气客气。”对大管家,“请入内堂。”管家领命。

    杜有德见张巡三人有点纳闷:“敢问您几位是?”

    张巡:“我们是春闱试举的,听府上二管家说今日是令堂古稀贵诞,特奉百寿图一张,讨杯酒喝……”

    管家急忙上前:“东家,这是我随缘而请的生客,没有来得及向您禀明,你看……”

    杜有德:“既然是有缘家母寿诞,一回生,二回熟吗,请。”二管家引领到内院。

    杜府两进两厢,两进之间跨度很大。管家将他们带到后院,安排好房间。张巡把自己写的百寿图递给他。管家对雷万春等:“从那个角门进后园子,下午那里将有杂耍表演。”

    雷万春一拱手:“昨日言语多有冒犯,还望包涵。”管家:“是我急于事功,失礼在先,彼此彼此。”

    宴前,大家纷纷到后院上房中堂向老太太祝过寿,过了一会儿,午宴开始,热闹而有序。

    下午申时两刻,杂耍表演开始,院中设置铁栏杆,栏内先是南诏驯象表演,一头六七岁的象做出下跪、作揖等动作,博得阵阵掌声。接下来是大秦(今罗马)驯禽兽表演,先是驯虎,虎钻火圈,虎踩跷跷板;再是驯一种彩鸟,那鸟会衔枚算数,还会受指令衔物。驯师操作,旁边一精通汉语的波斯人翻译,招来声声喝彩。杜府一帮人坐在靠里圈的好位置观看,表演中的多数动作都是向着老夫人,博得老夫人不少的“赏”字。雷万春在外围也不时叫好,有时指指点点,表示惊奇。

    杂耍结束后,老夫人回上房休息了片刻,就接着听楚楚父女的唱曲,父女俩抖擞精神,拿出看家本领哄老人家开心。楚楚唱了一曲《满堂乐》,歌词是:“杜府太姥最多福,东海流波总不如,财多羡痴赵公明,人旺堪比老葫芦;杜府太姥最康健,历经南山白石烂,彭祖来求养生诀,王母讨取不老丹。”老夫人听罢乐不可支,急唤楚楚上前,自己端详了好一阵子,连夸“这姑娘好俊俏”,忽然神情有些黯然,长叹一口气。杜有德忙问缘故,老夫人若有所思地说:“这丫头很像我那十五岁就早夭的女儿、你的阿姐。”众人顿时很无措。此时丑奴对杜有德说自己倒有个主意,不知合适不合适。杜有德忙请他说说看。丑奴说:“既然小女有幸与当年令姐神韵暗合,不妨让她在老人膝下盘桓一两日,既可逗哄老夫人开心,又可宽慰老人思女之心,是否可以?”杜有德和众人都称好。杜有德问起费用,丑奴说:“这权当做小女的孝心,不讨要薪费;若是东家高兴打赏一二,那算是东家慷慨有意。”此事就这样定下来。

    当晚除丑奴父女外,其他人茶凉人散。

    四

    第二天早饭刚过,杜府骚动。原来昨晚老夫人睡前放在几案上的镶有祖母绿宝石的贵重金钗不见了,杜有德急忙命人查寻,查来查去,最后他们认为楚楚父女嫌疑最大,于是一方面命人去京兆府报官,一面命人搜楚楚父女的行李,并把二人看管起来,父女二人大喊冤枉。折腾一阵子,也未从二人的行李中搜出失物。

    官差来了,了解事情大致情况后押走了楚楚父女。二人一路不断声称冤枉,好心遭恶报。路上遇到刚要上街的张巡三人。张巡赶忙询问怎么了,丑奴一边被推搡,一边大声扭着头说:“杜府丢了金钗,他们怀疑我们父女偷了,我们实在是被人冤枉,求几位想想办法搭救。”三人一路相随一直跟到官衙。大尹崔玉庭在堂上听了杜有德的陈述,迅速命人传来侍女及相关人等,并派人暂时把杜府其他人加以限制。相关人等传到后,大尹继续审讯。

    大尹崔玉庭问侍女承欢:“昨晚你家老夫人几时安歇?”

    “二更。”

    “是你侍奉你家老夫人上床安寝?金钗放在哪儿?当时还有谁曾见?”

    “老夫人跟楚楚姑娘交谈一直到二更,我发现老夫人已有困意,就问她如何安置楚楚,老夫人说她和这孩子有缘,就让她睡奴婢我平时睡的铺位,让我到隔壁奶妈玉娘那里暂住一宿,我就打发她老人家上床,又帮楚楚铺好铺盖,我明明记得把她的发钗放在几案上,然后出来,回身又叮嘱楚楚老人起夜的事。今早,玉娘早起惊动了我,我赶忙穿衣过去,隔门听见老夫人辗转有声,这才叫开门。”

    大尹问楚楚:“昨夜可是你闭门上栓?你后来可曾又出门?”

    楚楚:“昨夜送出承欢姐后,是我关门上栓,因为昨日我也很困倦,躺倒后就没动身子,直到今早老太太唤我起来,我才披衣开门的。”

    大尹:“那就是说,外边的人没法进去喽?”

    楚楚:“应该不会。”

    大尹:“传玉娘。”玉娘下跪,大尹问明身份。

    大尹:“玉娘你昨晚睡在老夫人隔壁?”玉娘答:“是。”。

    大尹:“那你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可察觉什么异常情况?”

    玉娘想了想回答:“昨天晚上承欢去我那屋后惊了我的觉头,我在床上翻转了一阵子才睡着,并没有感觉出有什么异常;今早起我醒得比较早,大人你知道,到了我们这个岁数,觉总是少的……”

    大尹:“闲话少叙,回答正题。”

    玉娘:“是,大人。今天早上我醒得早,好像听到一两声鸟叫似的……对,隔了将近半刻好像什么东西‘嘭’的一声,别的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大尹:“好,你且下去。传杜母。”杜母被搀扶上堂。

    杜母:“老身叩见大人。”欲下跪。

    大尹:“老人家免礼,我朝一向优待老者,看座。本官问你几个问题。”

    杜母:“老身知无不言,大人尽管问。”

    大尹:“昨晚你可察觉有什么响动,比如开门声或说话声?”

    杜母:“老身有点重听,可并未感到有何异常,除了天蒙蒙亮自己似睡非睡状态下似乎有触碰东西的一声响动,别的也没有听到什么响动。”

    大尹:“昨晚你可觉得睡眠比平时沉实,今早醒后显得头脑昏昏?”

    杜母:“昨晚因比往日兴奋些,睡的晚了些,可仿佛觉得睡时和醒后跟平时也没有什么不同。”

    大尹:“问话已完毕,可搀扶老妇人下堂。杜有德,本官要到你家中查寻一下。”

    路上,张巡三人议论审案。雷万春问张巡:“二哥你觉得这位崔大人断案如何?”张巡说可谓不失条理。令狐潮问起大尹为何问老夫人睡觉情况和醒后情况,张巡猜测说应该是怀疑有人对她下迷魂药。

    令狐潮:“这位楚楚感觉不像是狗盗之徒,可案情几乎已指向她。”

    雷万春:“她断不是盗贼,要不然,我用头走路。大哥,我们必须帮她父女。”

    张巡:“一切须用事实说话,用证据说话。再说明日是进士放榜之日,我们先明晓我们自己的命运再作区处吧。”

    雷万春极不情愿地说:“也只好先如此了。”三人同回客栈。

    五

    五更时分,礼部南院,一面面旌旗在晨雾中高高飘扬,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观榜人如堵,其中一些人还指指点点。很多富贵之家的人也辐辏到这里来预挑佳婿。突然,礼部院内火光通天,一声洪亮的钟声响起,人群纷纷朝东墙根涌去,只见有人正在东墙面上张贴榜文,共有四张,每张的最上头,用淡墨书写“礼部贡院”四个大字,下面用浓墨书写录取名单,这就是进士金榜的“淡墨题名”。距离墙根一步远有荆棘篱笆墙,万众仰头争观,把紧挨棘墙的人挤得直喊叫,远处的人盯的眼睛生疼,有的正揉眼。

    令狐潮三人正在棘墙左近,张巡先惊呼起来:“上面有我,‘玄’字号二十七座张巡,第三名,噢,我中了探花!信公兄,你呢?”令狐潮默不作声,他正像一头饿狼搜寻食物一样紧盯着金榜逐一去找自己的名字。他连寻了两遍也没有自己的姓名,他的眼睛有些恍惚不清,他用半沙哑的声音对雷万春说道:“任生君,你……你给我仔细找找,看看上面有没有我。”雷万春仔细寻了一遍,随口说出:“大哥,的确没有。”令狐潮立即感到喉咙里有一股腥咸的东西在往上涌,他想咽下去但未能,随即大叫一声“天啊!”,口吐鲜血,仰身而倒。惊得张巡和雷万春等人赶忙去接扶他,张巡去掐他的人中,雷万春去抚摩他的前胸。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口中低低嗫嚅:“我的运气为何如此乖舛!”。众人将他搀扶起来,他眼睛一见黄榜就似触电一样冲向棘墙,一条腿挤过去,一只手去够黄榜。

    张巡一见赶忙抱住他说:“兄长,不能撕,这可要惹官司的!”他痛心地喊着:“功名、前程,全成泡影,我情何以堪!心怎能甘!”张巡、雷万春二人用力拉着他挤出人群,叫了辆马车,由雷万春把他送回客栈。临走前张巡再三嘱咐雷万春好好看顾他,自己留在了礼部。

    当天晚上,张巡回到客栈,一进门口,就见雷万春在那里正焦急徘徊。见到张巡,他跺着脚说:“哎!大哥死活要回家,我左右拦也拦不住,我怕他路上有什么不测,真想送他回家,可明日我还得等武榜揭晓,我给他出银子雇个车,他死活不让,说更无颜见父老,我只好托店伙计寻了个靠实之人,暗中看顾他直送回家门。哎!”

    张巡听后也唏嘘再三,说看他能不能闯过这几日,等到有机会再去探望他。两人进屋内闷坐了一会儿,雷万春开口问:“兄长,你说说今日你都怎么风光来着。”

    张巡便把自己今日的荣宠述说一遍。辰时一到,礼部侍郎召集新科进士到礼部大院,给每个人披上宫式锦缎,然后按榜次骑马游街,十二街上争卷帘,人人引领观神仙,然后去月灯阁(今西安大雁塔东)举行马球赛会,再去赴曲江樱桃宴。在曲江池畔龙宴上,皇上赐每位新科进士一盏樱桃。洗干净的鲜樱桃果一颗颗摞在玻璃器皿里,让那绛红欲滴的颜色透过晶莹容器发出美不胜收的光芒,旁边还要再放一小碟糖蒸酥酪,大家拿樱桃蘸着吃,酸甜的果肉与醇厚的奶香融合在一起,在口腔里激荡出悠长的回味。皇上接着亲自接见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命三人即席上樱桃赋诗。自己作的那首《赋樱桃》诗,获圣上褒奖。后来皇上又遍赐与会者用红绫束扎的红莲夹心饼等。张巡把宴会盛况一一叙说,逗引得雷万春啧啧称羡,并要张巡写下那首即席诗。张巡写诗如下:

    雪墀金座映尧天,列士欣观玛瑙圆;

    串串丹珠出碧海,滋滋蜜液入涎咽;

    须经日炙方姿异,必历霜凝始味全;

    御果宜栽瓮牖[瓮牖,用破瓮做窗户,形容贫穷。]侧,黎民共享一枝鲜。

    雷万春请张巡把诗意给自己详细解说,张巡照办。雷万春羡慕地说:“看你们腹有诗书多么好,我咋就喝不进这墨水呢?唉!”

    张巡说:“明日兄弟也会尽享荣光,我看你晚上如何消停?”

    雷万春说:“太平时期,文士受宠一向胜过武人。我还真佩服则天皇后,虽然不少人对她老人家好嚼舌头,可俺姚某对她老人家却甚是钦敬,没有她首开武举,我们这些耍枪弄棒之人就少了个进身的阶梯,巾帼有时胜须眉啊。”

    张巡:“明日很想陪你去兵部观榜,可丑奴父女的事梗塞心头,不知他二人是否脱身囹圄。”

    雷万春:“你还是去探听一下她父女吧,我也着实挂念。”

    二人晚上又说了一会儿。

    忽然,店小二带进一个人来。张巡认出是兄长的管家宋太平,赶忙说:“宋管家,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可是兄长派你来的?”

    “不是大老爷还会是谁呀?二老爷,你看我把你一通好找。”

    “管家辛苦了,兄长可是要为我接风?”

    “我们大老爷真是能掐会算呀!二老爷您避嫌不去兄长府上,大老爷深明就里,事前也不让我们惊动你;他料到二老爷您会高中金榜,这不一大早就派我们底下人在榜下盯着,我们今天可是没有白辛苦,大老爷听说你中了探花后高兴得直喊‘打赏,打赏’,要知道大老爷可很少像今天这样大方过。”

    “管家您别‘老爷老爷’的,叫得我倒不好意思。”

    “您不让我称您老爷,那我就称您大人。”

    “兄长,你就随他的意吧,人家也是按规矩行事。”雷万春劝道。

    “劳管家和众人费心,我这里有二两银子,请弟兄们喝茶。”

    “哎哟——,那好,我替大家谢谢二老爷。你看我这光讨赏了,差点把正事给忘了,我们家老爷今晚备好酒宴,要给二老爷您接风洗尘,共叙深情。二老爷,要不咱们这就动身?”

    张巡忙向雷万春暂时告别,并把雷万春介绍给管家。

    张巡很晚才回来,雷万春因为很多事挂心,也还没有入睡。

    雷万春先问起今晚的情况,张巡简要做了复述,说兄长兴致很高,非要让他留下来彻夜长谈,他也很想和兄长长谈,可一想到还有丑奴父女的事,就借故告辞回来。

    雷万春夸赞张巡有君子之风,本来有夤缘可攀,却不勾通,他人有难,挂在心上,当成自己的事,的的确确让人佩服。张巡谦逊几句,两人很晚入睡。

    第二天,张巡去探听楚楚父女的下落,雷万春去探知自己的命运。

    (本章完)

上一章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