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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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云孤山白不知春

    祁连山脉北支冷龙岭的东南端,乌鞘岭巍峨伫立,素有“盛夏飞雪,寒气砭骨”之称。南面马牙雪山峻奇神秘、玉质银齿;北面雷公山高耸入云,牛头山奇雾缭绕,双山并立、各展雄姿;而再向西去,古浪峡壁立千仞,关隘天成;山脚白牦塞道、驿马成群,清澈湍急的金强河如一匹洁白的哈达,飘然出于山根。又因地处河西咽喉,自古便是商途之要冲,军事之重地。登岭远望,只见乌鞘岭似一条披云裹雾的巨龙,龙首向西,蜿蜒曲折。

    时如逝水,此刻距离宣帝治下河清中兴已经过去多年。后世的天子为了避免各州割据,大封诸王,同时去州郡兵以避免权臣****,大郡设武吏百人、小郡五十人,大国守士一百、次国八十、小国只六十人而已,造成中原已无常备军守卫。与此同时,关内繁衍及塞外归附的胡人竟达八百七十万之多,虽胡汉各治,仍摩擦连连、纷争不断,渐成犄角之势将都城洛阳及以南的国土包围起来,唯有偏安一隅的河西凉州以及辽东平州成为北地最后两处乐土。永熙元年,幼主惠帝继位,太子洗马江祠于氐族首领齐无敌叛乱之后上表《徙戎论》,提出“夫为邦者,患不在贫而在不均,忧不在寡而在不安。以四海之广,士庶之富,岂须夷虏在内,然后取足哉!此等皆可申谕发遣,还其本域,慰彼羇旅怀土之思,释我华夏纤介之忧。惠此中国,以绥四方,德施永世,于计为长”,然未为朝廷采纳,江祠郁郁而终。不久外戚****,后宫乱权,又有汝南王萧亮、楚王萧玮先后挟天子以令诸侯,更有赵王萧伦篡位登基而后覆灭。连年内战使得民生凋敝,百姓苦不堪言。胡人趁势风起,一场大祸即将到来。

    远庙堂而入江湖,回到巍巍壮阔的祁连山。正是三月初二,冰雪融化、春水初生,党河清流缓缓,一路向西流入敦煌城中。敦煌地处沙漠,却是片浓荫密布的绿洲,三面环山、其山气势雄伟,西接泑泽、其水浩瀚无垠,犹如一枚鲜嫩晶莹的翡翠镶嵌在碧浪金沙之中。人说凉州八郡,敦煌冠绝。世笃忠厚,人物敦雅,天下全盛时海内犹称之,况复今日,实为名邦。又与中原玄学清谈兴盛不同,此地多信佛教,遂大起浮图祠,城外千佛洞宝相庄严、金光闪耀,令人叹为观止。

    出了敦煌城再往西南而去。一片虬龙蜿蜒的山麓下,沙丘环抱一湾曲如新月的清泉,微风轻拂间四周茂密的芦苇也随着荡漾。真真一道奇景!泉在流沙中,风吹沙不落;细风过沙坡,鸣沙不绝耳。不正是鸣沙山间月牙泉?

    正当时,红日西沉,风沙渐暗。耳听羌笛悠悠、蹄声阵阵,另一旁的沙丘上隐隐约约现出高大的一人一马一刀来。那马比寻常坐骑高出一截,淡金毛色、胸窄背长,四蹄精健透出一股剽悍之气。马上之人,青衫褴褛,风尘仆仆,头上戴着一顶箬笠。

    驰到近前,来人抬手将箬笠向上一推,便露出一张极英俊的脸。

    ——剑眉入鬓似刀裁、眸含幽潭若朗星,瞧着廿三、四岁,只是高鼻深目像个胡人。手里倒捉一把薄背曲柄的破风长刀,也无刀鞘,真正寒锋槭槭直教阴森白日掩云虹、错落池光动金碧!

    趣味得很,倒是已有人在此了。

    谢长安一跃下马,像只大号的猫儿一样展了展四肢,现出宽肩长腿。他解开缰辔,任由黄昏饮马傍交河,自己则信步上前,坐在了一旁。一边取下腰间的酒壶,一边状似无异地打量泉边濯足的小童。

    看身量,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着一袭广袖长衫,系一绦织成素带,手边也一顶箬笠,只是材质可比平常人家的金贵得多。两只白里透粉的小脚丫浸在泉中,趾尖微微蜷着,实在可爱。

    谢长安到这时就不好再瞧了。他低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并左颊一只浅浅的梨涡。啜了口酒,谢长安心道,原来是个小姑娘……

    那小姑娘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侧过一点脸,也看不清全貌。翻手取过箬笠扣上,起身便走。

    再听远处两声响若鸾凤的长啸,又两骑高头大马停在沙丘之上,正是一对漂亮的双生子。吴伊、吴咎各负一把半人高的环首刀,挺胸抬头地坐在马背上,一个脑袋歪向左边,一个脑袋偏向右边,眨巴眨巴眼睛,脆生生齐喊:“三哥!”

    谢长安哈哈大笑,翻身上马驱策迎去!他一把卡住双生子的后颈,“两个小混蛋,去哪儿了?”

    吴伊、吴咎小鸡崽儿似地缩起脖子,委委屈屈地一撇嘴,“——难得下山。”

    “——去买吃的。”

    谢长安收回手,又笑眯眯地在两人白生生的小脸上拍了两拍,“真有出息!”

    吴伊从怀里掏出一把葡萄干,吴咎捧出一只冻老梨,献宝似的送到谢长安面前。

    见对方不要,吴伊正好塞得满嘴香甜。腮帮子一鼓一鼓像只嫩兔子,咕哝着又问:“三哥,刚才从这儿骑马走的是什么人啊?傲气得很喔!真看不顺眼,咱追上去把他宰了罢!”

    谢长安有点哀而不伤,十分不愿意承认自己方才无意间做了一回登徒子,他斜了吴伊一眼,“宰宰宰,宰你娘!自己都一副小孩子样,倒管起别人?”

    吴咎赶紧马屁跟上,蹭了蹭满爪香甜的梨汁,又去牵谢长安的袖子,“三哥,你不要理他!我听说,明天城里有乡射大会,河西八郡的大家都要来观礼。会有好多漂亮人物,还有好吃的,我们左右也不着急回,不如看看去罢?”

    吴伊“呀”了一声,“奇怪,咱俩天天在一起,怎么你听说了我却不知道?”

    吴咎白他一眼,“你在买葡萄干,哪还理别的?”

    “那乡射大会又是什么?”

    谢长安笑了笑,“就是比赛射箭。”

    吴伊一拍手,“妙极妙极!”也去牵谢长安另只袖子,“三哥,我们去看看罢!”

    三人于是定下观礼不提,却说回城时遇着另一件趣事。

    吴伊、吴咎摆渡时在舱内唧唧喳喳吵个不停,被谢长安赶了出来。正得趣时,忽然听见舱外传来个陌生男子的声音,接着便是船工一阵喧哗。

    谢长安皱了皱眉,探身向舱外一看,倒真是哭笑不得!

    原来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汉子赤条条立在船头,一组**垂在两腿之间,身上是一件衣衫也没有,连靴子也脱在了岸边,正抬手向双生子作揖。

    文士将头低下,连连道:“与二位好汉同船,多有叨扰!还请包涵。”作势就原地跳了起来,要去帮船工摇橹。

    吴伊、吴咎还不知谢长安出来,咬牙切齿地憋住笑意,眼睛都快移到额角了,摇头摆尾只看他好戏。谢长安立时明白了!咣咣踏出来向二人瞪去一眼,转向那文士道:“先生这是做什么?”

    “我兄弟三人不劫钱财,更不害性命。而今春寒料峭,先生大可不必脱尽衣衫以示行装。还望没有受寒才好!”

    文士被谢长安扶起来,一个冷颤,抖着嘴唇“我我我”了半天也说不出其它话来,最后用手背擦了擦泪。

    谢长安气沉丹田,厉声怒嚎:“滚过来给先生道歉!”

    双生子吓得要死,一个起跃跳下船,殷勤地去拾扔在岸边的衣衫鞋袜,又忙不迭地替文士胡乱穿回身上。

    四人入舱坐定,谢长安倒了热酒推到文士面前。

    文士举起袖子将汗擦了,自报姓朱名旭字若虚。

    “少侠见谅,在下只知四书五经,手无缚鸡之力。来到这渡口时,只剩下这一条船了。我见二位少侠立在船头,一看就是武功卓绝的练家子模样,——又有几匹良驹,一望便知是跋山涉水的宝马。”朱若虚缓缓匀出一口气,“不瞒三位,在下身上这包袱虽大,却也只有几册闲书,倒是显得行李不少!想拔腿跑回林子,二位壮士已一眼扫到在下,便更不敢转身离去。走也不是,留又不敢,只好,只好出此下策。”

    其实,方才谢长安说自己不劫钱财、不害性命,那真是假到不能再假的假话。三人本是出自乌鞘岭的土匪,凭关自守,大道青天杀人越货,可谓无所不为。吴伊、吴咎年纪虽小,但自幼插香入伙,至今已逾数年,说是满手血腥也不为过。若要讲这一身的匪气真能吓着朱若虚,他是相信的。

    谢长安一摆手,“哈!本就是舍弟自小疏于管教,顽劣不堪!在下倒钦佩先生机变无双。”想了想,又问:“听先生口音,不是本地人罢?”

    朱若虚面不改色,“在下秦州人士。年前内子与人**,我将她与奸夫一刀杀了,而今受到通缉,不得不背井离乡。”

    谢长安这下倒是奇了。

    常言道,萍水相逢,话留三分,朱若虚倒是坦诚。

    谢长安低下头想了想,复问:“却不知朱兄欲往何处?”

    “我本浮萍,随遇而安罢!”

    “好。今日一番奇遇,也算意气相投。若是不弃,可往此处寻我——”谢长安将手指点进杯中沾了些酒,在案几上写起字来。朱若虚探过脑袋去看,正是劲削挺拔的三个字:

    乌鞘岭。

    朱若虚瞠目结舌,这次是真的惊悚了!

    “啊?你,你是?”

    谢长安一笑,现出浅浅个梨涡来。复抬手将字抹去,以嘴作型,无声地道出二字——

    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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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