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鞘记
字体: 16 + -

第1章 楔子 洛阳风雨恨难消

    是夜,北军中候张顾之一手执伞,一手拎着壶酒,往晋王在洛阳的住处行去。夏雨急促,“啪啪”地打在伞面上,又挟风吹送,将他衣摆浸个湿透。张将军是个宽肩长腿的大个子,龙行虎步间几下就将举灯的家仆甩在了身后,利利落落地一挑帘子,人还未钻进屋内,先探个笑脸来,“阿彘?”

    屋内正中架着一盏打磨得极精细的琉璃灯,一侧案上另摆了一碗药糖稀并一只银匙,几册竹简随意散落,其中一册正握在一双白如玉兰的手里。再往上看,手的主人修眉凤目、挺鼻薄唇,——只是一张脸倒比手还白,白得几乎透出些青色,膝盖覆着一张薄毯子,病殃殃地歪在床上,便是晋王了。

    张顾之有些吃惊。他张了张嘴,迅速钻进来将帘子放下掖好,顺手将酒壶放在几上,又弯腰脱靴,“竟这么严重?”

    晋王萧懿挣扎着爬起来,缓而无力地将手递给来人。

    “别起别起!”张顾之赶忙握住他的手,“只知你回到京城,又发了风痹,不曾想——唉,都疼成这样了,还看什么书呢?”

    萧懿脸上现出一抹病态的红晕,“雨很大罢?”

    “——你看,全都湿了。”

    张顾之一把抹掉睫毛上的雨水,顺著对方目光向下瞧,这才发现自己把毯子也给浸湿了。他嘿嘿一笑,又扫了眼药碗,“这个不好,我给你带了菖蒲酒。”

    “好”,萧懿也笑了,吩咐仆从将酒拿下去温,“着人告知嫂子一声,今夜雨疾,晚些再走罢。”

    “哈,我可没打算走!出来前就告诉她了。”张顾之大大咧咧地向后一倒,长腿曲起“啪”一下踩在竹简上,又唤住端酒的仆从,“你直接取小炉并几样小菜来,再给晋王换一张干净毯子,不必侍奉了。”

    仆从听了却不动,抬眼去瞄晋王。

    灯芯须剪了,焦处缩作一团,待压住火苗,便是“啵”的一声灯花炸开,光影一抖映在晋王脸上。萧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骨节修长,只是瘦。萧懿似笑非笑道:“那你便下去罢。我与将军是难得叙旧的。”仆从踟蹰了一下,领命去返又将门掩上,果然静悄悄地退下了。

    张顾之冷哼一声,“你这仆从,架子倒——”话未说完,萧懿突然一把掀开薄毯,敏捷地跳到了地上!他伏在门上侧耳听了片刻,确定不再有人,才转身一把攥住对方袖口,凄切道:“顾之救我!”

    张顾之见机极快,摁住萧懿双手,左右环顾一遍,复沉声道:“慢说。”

    “顾之,你知道的——”

    萧懿垂目,两滴眼泪便顺着睫毛滚落下来,“皇兄这几年纵情声色,已是不行了。一朝龙驭上宾,皇后和太傅断断容不得我。”

    张顾之皱了皱眉。先帝立储时晋王尚年幼,虽然得尽喜爱,可终究不能违背立嫡立长不立贤的祖制。长大后的晋王更是仁慈聪敏,颇具威望。要说皇后与太傅将他视作眼中钉,大概,也是有的……

    张顾之沉默半晌,“那,你想——”

    萧懿也缄默了,只望着张顾之。

    又是一声灯花乍响,张顾之猛地一把抛开萧懿双手,“晋王,你这是死罪!”

    萧懿低下头,摸到腰间的一块玉佩,山玄为质,河图为纹,底下小小一个隶体的“晋”字。他将玉佩握在手心摩挲,幽幽道:“我本无罪,怀璧其罪。”

    张顾之认得这块佩,还是自己所琢所赠,没曾想他竟一直戴在身上!又忆起二人幼时侬傍相呼、抵足同眠,一时间心就软了。只是……

    重新握住萧懿的手,张顾之道:“阿彘,你先不要担心,我看也未必。身正不惧影斜,他们若真敢寻衅,我定然护你周——”

    萧懿一把将对方甩开,咬牙切齿地指住他鼻尖骂道:“幼稚!”往复快走了几步,萧懿一回头,“还是——”他垂下睫毛,将黑曜石般的眼珠子遮住一半,“张顾之,我已似风中残烛,你却仍要爱惜自己的羽毛?”

    张顾之嗫嚅了,闭目久久不语。

    这等千古骂名,张家门庭高洁、世代忠良,确实不能因自己玷污了。况且万一举事不成,自己便是为阿彘死了也在所不惜,可是家中近百口人哪,高堂稚子,夫人还怀着身孕。

    惶惶之中,他只觉自己已被萧懿轰出屋去,困在一团墨色般的夜雨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也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再睁眼时,窗外夜色依旧如墨,暴雨依旧如泼,自己却似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了。

    张顾之无声地叹了口气,“大将军萧爽随太子去高平陵了,晋王准备怎样做?”

    三日后,晋王萧懿挟持天子,连同司徒柏柔、太仆乐馆启奏:太傅杨俊与大将军萧爽谋反!

    萧懿令张顾之关闭各处城门,率兵占据武库,又以柏柔出城据守洛水浮桥,乐馆把持萧爽营地,东安公萧遥率禁军捉拿太傅杨俊,孟建、方宴率另一部分禁军捉拿其他杨党。

    而此时的太傅府中正在大宴宾客。

    杨家亲信连跌带撞地冲进堂中,“太傅!”不及奔到座前,那人便力不能支地扑倒在地,“太,太傅!皇上以谋反的罪名派兵前来了!”

    杨俊似是没有听懂,一手合在宠妾的胸前,他大张着嘴,“啊?”

    愣了半晌,倒是那姬妾突然一声惨嚎,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一时间琴终曲断,众宾客杯盏落地,食案掀翻,顷刻乱成一片。

    主簿赵振腾地站起,“糟糕!这必是晋王的诡计!”他上前一把搡开杨俊腿上的姬妾,急急道:“事不宜迟!请速率领家丁烧掉云龙门制造混乱,再打开万春门,接应大将军迎回太子攻入宫中,捉拿奸人!”

    这实是一出好计!太子东宫拥兵近万,大部分已随同往高平陵去了,加上外营兵又是万人,足可与京中宿卫军抗衡。而一旦迎回太子,更是师出有名。

    然而威风凛凛、善谋工断的太傅痴傻地仰起头,自下而上望住赵振。

    “太傅!”

    杨俊抽了抽嘴角,好半天才讪讪收回僵在半空的手,咂咂嘴答:“这个,造云龙门时花费巨大,烧,烧了未免可惜罢——”

    众人原本为赵振士气激扬,只等拼上这一把,若是功成,日后飞黄腾达亦未可知。此时瞠目结舌,竟被堵得说不出话!再一对视,登时明白过来,——原来杨俊临变也不过懦夫,到底是不敢孤注一掷起兵造反,又自觉平日待晋王不薄,况且他认为晋王是个仁慈的性子,只想赌一回,拣条性命罢了!

    众人至此再无心继续玩乐,立刻鸟兽般一哄而散,各自逃生去了。

    出了杨府,赵振的仆从战战兢兢问:“老,老爷,我们还回去吗?”

    赵振火气上涌,怄得难受,一瞪眼将仆从狠狠搡到地上,“回你娘!回去陪着老东西引颈待死吗?还不滚去收拾细软!”又补一句,“家中那个丑婆娘正好也不要了,从外宅将柔珠接出来,一起逃到乡下去!”

    后宫内,杨皇后知太子一时不会受到波及,匆忙写下诏书:“晋贼叛逆,救太傅者有赏!”急急命人送出后宫。可宫门被围,竟是出入不得。

    她沉勇有谋,便亲自领着一群宫女左右冲撞,将士虽不敢冒犯皇后,也不敢由皇后脱出。杨皇后见不成,再生一计,命人将诏书绑在箭上射出。这下萧遥没法当作没看见了,只得拿着诏书跑去询问晋王。

    虽是三伏天,屋内仍捂得严实。

    萧遥知道晋王素患风痹不能受凉,自己此刻却已热汗涔涔了。

    晋王斜倚在榻上,低头正把玩一块玉佩。

    手背白皙,手指修长,无端竟教人想起“十指如同春笋发,朱唇一抹樱桃滑”的句子。萧遥咽了口唾沫,收敛心神不敢再看,他总觉得晋王带一丝女相,只是——

    “殿下——”

    晋王抬起头,脸一沉、眼一冷,“皇后与太傅**有奸,何须来问我?”

    萧遥一个寒颤,立刻明白了,马上带兵攻向杨府。

    与此同时的另一条街巷里,杨俊手下左军将军刘愚听说兵变,即刻带领属下相援,在万春门正巧碰上右军将军裴燕。

    裴燕大为惊诧,“咿,怎会如此?刘兄,你我速去救出太傅!”

    刘愚是个实心肝的汉子,不疑有他,回缰便走。裴燕趁其不备,一刀将他斩于马下,收降了杨俊手下最后一支兵马。

    萧遥则带兵入府,府兵见他来势汹汹,皆不战而降。

    他将杨府上下数百口全部斩杀干淨,上至白发老妪,下到待哺幼婴,映着不祥落日,直杀得血染遍地。

    而众军搜遍太傅府,唯独不见了杨俊。

    萧遥最是手辣心狠,于马厩中发现一团草垛在抖,立刻倒悬长戟对著草垛就是一通乱刺,登时将杨俊刺得直如筛子一般。堂堂大司马、太子太傅,便这样命丧草垛之中!

    杨俊一党全部诛及三族,死者竟达千人。洛阳百姓直到深夜仍听得惨嚎四起,吓得人人自危,小儿大哭。

    另一方面,晋王提前派遣说客劝降诸位公卿。

    大司农桓怀远府邸内。

    恩宿端起瓷杯浅啜,他抬起头向着桓氏父子一笑,施然道:“晋王爱惜人才,在九卿之中尤其待大人礼遇有加。”桓怀远是个长须美髯的中年文士,素号“智囊”,立时猜出了几分来意。

    果不其然,恩宿又自怀中取出晋王手札,愿许三公。

    捋了捋胡须,桓怀远内心却翻涌起来。——晋王确为名主,只是终不够名正言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只怕事不利啊。

    正自思量之间,其子桓安却递来一个眼色。桓怀远会意,以更衣之便进了内室。恩宿客客气气也不为难,只安心品茶进果。

    门一合,桓安急急劝道:“父亲,这般忤逆之事,桓家万万做不得啊!”

    桓怀远权衡利弊,皱了皱眉,“只是晋王那边——”

    桓安又道:“如今太子在外,父亲不如出南门去投奔大将军!”

    桓氏父子于是定下计策,假意逢迎。趁着恩宿不备,桓安骤然取出腰带将其勒毙,桓怀远则由后门逃出。谁知赶到平昌门时,城门已经关闭了。

    平昌门的守将名唤司庆年,昔年曾为桓怀远旧部。

    桓怀远将版牒一亮,高声道:“诏书在此,速速开门!”司庆年只是个小吏,再想查验诏书,却被桓怀远厉声呵斥:“无礼,竟敢如此待我!”司庆年无奈之下只得打开城门。

    桓怀远纵马便奔,一出城门,回头对司庆年道:“晋王图谋叛逆,汝随我走罢!”

    这时,张顾之已带著七支精骑来捉!司庆年吓得血冷,步行追赶不及,只得翻身滚倒在道旁。

    桓怀远一扯缰绳夺路狂逃,耳听“哒哒”蹄声越来越近,又想亲儿此刻大概已是命绝,真真惊恸欲死!一边大呼:“张家贼子,辱没门楣!”

    张顾之乍听他这话,只觉心如擂鼓,痛不可当!桓怀远抓住时机,一个马跃踏过洛水浮桥,大将军萧爽一方立刻列队组阵,张弓搭箭向张顾之疾射。

    张顾之没捉到人。

    满怀煞气的萧遥领兵正要去杨府杀人,迎头便见面色灰败的张顾之回来。因是各怀心事,二人无声地一点头,便自相向而去了。

    晋王此刻双手交叠,就软绵绵地搁在膝上。

    倒了一杯水,先将他周身打量一遍,“顾之——”晋王突然问:“你怨我不怨?”

    张顾之皱了皱眉,“怨什么?”

    “怨什么——”晋王顿了顿,将瓷杯推到他面前,“怨我逼你,要你不顾安危同我一起谋逆?怨我毁你,教你张家世代忠名毁于一夕。”

    张顾之低下头合起手掌。——就是这双手,刚握住兵刃将桓安一剑刺穿,又暗自留情令桓怀安逃出生天。

    他疲惫地闭上眼又睁开,“我不怨。”

    晋王侧过脸,“死了也不怨?”

    张顾之倒笑起来,“死了还怎么怨?”端起杯子饮下大半,“我是永远不会怨你的。”

    晋王待他喝过,随手取回残水一口一口细品。

    抬起脸望着张顾之,一手支颐,一手在几上轻敲,晋王笑道:“桓怀远确有智谋,只不过萧爽是匹贪恋马房的劣马,既然家室都在洛阳,就做不了长远打算。依我看,他不能采纳桓怀远的建议。”

    果然,桓怀远劝说萧爽将太子挟持到许昌,然后调集四方兵力辅助。萧爽不答。

    桓怀远急道:“杨氏已经指望不上,现今只有这一条路了!”

    “大将军这样门第的人还想求得贫贱平安的日子吗?再者说,就算普通百姓被人劫持,人们尚且盼他活着。说句僭越的话,皇上落在晋王手里怕是凶多吉少,将军现与太子在一起,挟太子以令天下,谁敢不从?”

    萧爽依旧不答。

    桓怀远仍不死心,快步行至萧爽面前一把攥住他的袖子:“中军不是所有营部都听从张顾之号令,洛阳典农的治所也在城外,大将军可以调遣他们!如今去许昌不过两昼夜的路程,许昌的武器库足以武装军队!只有粮食问题需要忧虑,但是大司农的印章在我这里。将军究竟还有什么可犹豫?”

    萧爽还是不答,守着太子从初夜坐到五更,最后“唰”地站起,一把将佩刀掼在地上,“我是他的亲叔叔,即使投降,依然不失富贵!”

    桓怀远一听,顿时腿软瘫倒。

    一把扯散发髻,桓怀远捶地嚎啕大哭:“高祖何等人才,竟然生下你们这群如猪似牛的东西!没想到我一生傲岸,今日受你们连累要被灭族了!”

    消息传回洛阳城内,晋王将萧爽自请免职的奏表往几上一扔,哈哈大笑,遂将太子萧芳迎了回来。

    一月后,天子驾崩。戊戌,晋王又以“在逆不道罪”核奏朝廷,赐萧爽、杨太后金屑酒。

    萧爽涕泪横流不肯就死,左右奔逃。宦侍嫌他费事,从袖中取出杵药铁锥,一路追出。不顾惨叫连连,将萧爽乱锥锤死。

    杨太后却不流一滴眼泪,只道——

    “无良小儿,今日弑叔戮嫂,他朝身死权灭。此例一开,下僭上,臣越君,永不得安。”

    又抬手一指双目,“将它们挖下置于云龙门上罢!我只等着看你萧家亡国。”说完也不待人催,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一年后,萧芳禅位,晋王得登大宝,史为宣帝。

    算是前篇吧。

    第一次发文,喜欢的可以留言给点鼓励吗,谢谢你们,么么哒。

    (本章完)

上一章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