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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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千江有水千江月

    自张顾之开疆戍边,来到敦煌,便征召八郡胄子设立学校,置崇文祭酒,位视别驾,历代皆任以豪儒名士,更于每年春秋行乡射之礼。至今传至刺史张伯仁,已五十八年。

    到了三月初三这天,除射礼之外,另有旅酬。宾至主迎,相揖登堂。论说凉州八姓,天水尹、陇西李、金城宗、西平申屠、武威索、张掖和、酒泉庞、敦煌张,多年来各据一方。有童谣道:敦煌张,牛羊不数头,南开朱门,北望青楼,可见张氏最为殷富。羽觞随波间众人列坐其次,男则朱服耀路,女则锦绮灿烂。又有曲项的琵琶、竖头的箜篌,钟磬筝弦、萧鼓钹贝不绝于耳。眼见茶茗酪浆、瓜荔桑葚、蒸牛烤羊、胡饼酸羹流水般端上前来,更有北地难见的洛鲤伊鲂、鱼鲊糖蟹。

    吴伊急得要哭,手肘一顶吴咎:“你说哪个最好吃?”

    吴咎擦了眼泪,“自然是糖蟹!”

    “你没听过?九月里取的母蟹,泡在干净水里不能损伤,过了一宿肚子里就干净了。先煮些薄糖,把活蟹泡在冷糖水里。煮蓼汤,和白盐,盐要特别咸!等汁水冷了把蟹放进去,蟹死泥封。过了二十天取出来,打开蟹肚子塞姜末进去又合上。每一百只存在一个缸里,用蓼汤全部淹住,不漏一点儿风。到好了,那滋味儿真是,嘤嘤——”

    吴伊冷哼一声,“你真是吴人之鬼!糖蟹再好吃,又怎么比得上北地胡饼?”

    吴咎气笑了,“饼也好吃?”

    吴伊伸出一根手指,摇头晃脑道:“安定噎鸠麦,洛阳董德磨,河东长若葱,陇西舐背犊,抱罕赤髓羊,张掖北门豉,洞庭负霜桔,仇池连蒂椒,配上济北盐,新丰鸡——”

    谢三被这两个小混蛋聒噪得头疼,转身欲走。

    忽听堂外一阵喧哗,就见一个精瘦矍铄的老头一边身体前栽似地往里直冲,一边高喊:“老奴在哪儿?”宾客算是终于到齐了。

    不知哪钻出另一高个儿老头也不示弱,边捋长须,边慢吞吞地踱出来,“老狗终于来了!”

    两人在堂前停下对视,武林高手般左走三步,又右走三步,左走三步,又右走三步,骤然上前一步把住对方手臂。紧接着,就像两只老枭一般,声震寰宇地哈哈大笑起来。

    尹汜气派十足地招呼,“咿呀,连珍老弟台,许久不见啊,哈哈哈!”

    李锦溜他一眼,也笑,“宿望兄!甚是想念喔,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里夹杂了寒暄,寒暄伴随着哈哈,顿时就营造出一派热烈的气氛。互相谦让着坐定了,二人也不谈闲事,继续哈哈。哈哈了足一炷香,直把旁人也哈哈得头皮发麻,李锦见尹汜笑得来劲,似乎可以毫不为难地哈哈上一天,只好和颜悦色地引导话题,“宿望兄,说起上次在贵府吃的蒸乳猪,那味道可是教我回味至今呀!”

    尹汜一把竖起拇指转了两转,“老弟台真是识货!不瞒你说,那乳猪是用人奶喂大,滋味儿自是与一般不同。”

    李锦“嘿嘿”笑了两下。当知这二人仗着富庶,是从小斗到大的挚爱亲朋。前些日子,李锦用饴糖浆代水洗锅,尹汜即刻命人点白蜡做饭,这一局算是尹汜占了上风。不久,尹汜又用香椒涂墙,李锦不甘人后,马上刷上赤石脂,李锦扳回一局。到了冬天,尹汜请李锦吃韭菜,真把李锦气得要死。要知道,没到春天,地里哪来的韭菜?李锦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吹胡子瞪眼睛恨得捶床,最后还是小妾被恼着心烦,一推他后背嗔道:“老驴儿,这还不简单!着人收买他家仆从,问一问不就知道啦?”李锦高兴得一蹦三尺,搂住小妾“啵啵”乱亲。再一问尹家仆从,真真笑到要死,——原来那哪是什么韭菜?不过韭根杂了麦苗罢了。第二天当着尹汜揭穿,气得尹汜将那泄密的仆从拖下去打得屁股开花,又自躺在床上足足病了半月。

    李锦这次因是有备而来,也不去和他争一时短长。抬手一拍,几个仆从就端上来一件物什,高有两尺。

    上前将锦丝一掀,——嚯,一株火红的珊瑚树现在众人面前。不远处握槊的几个小辈也不玩了,团团围上。只见一本三柯,百枝千条,真是绝品!

    李锦摇头摆尾,“前日得到,请大家观赏一番如何?”一边心想,你这老不修,哈哈哈哈哈。

    谁知尹汜只瞄了一眼,见旁边摆着几支筭筹,“蹬蹬”走过去抄在手里,又踱回来,对着珊瑚树就抽。——便听“哐当”声响,火红碎了一地!

    李锦真是要哭了,一把指住他的鼻尖,气急败坏地大吼:“老狗!你作甚!”

    尹汜这下倒是笑了,朝他一挤眼,“老奴别生气,这样的凡品算不得什么,我还你就是!”说完也一拍手,几十个壮汉“哼哼哧哧”地搬来十数株珊瑚。再一看,光三四尺高的就有六七株,最大的竟比李锦的高出一倍。

    原来尹汜也是有备而来。李锦知道收买自家仆从,难道他就不知?前几日得到消息,连夜赶紧准备,所以方才姗姗来迟。

    李锦这下是要晕去了,一张老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绿,气哼哼得说不出话来!尹汜得意得紧,一边也心想,你这老不修,哈哈哈哈哈。

    在场唯张伯任、索靖与二人同辈。索靖是位名儒,不肯轻易笑;宗无孤是李锦的外甥,不方便笑;申屠列人和庞飞龙赳赳武将,把着不能笑;和长鸾机敏聪慧,是万万不会笑的。只有张伯仁似笑非笑,将长须捻了捻,“你俩,成日里不务正业,这倒是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啊!”

    闹剧结束,射礼还没有开始。众人回归各位,又玩乐起来。

    女子戏藏钩。便是站成一列,将戒指臂钏取下,鼓点轻拍间将一钩藏在手心,地下潜流一般来回传递,最后神秘地落入一人掌中,其他人则作出假象迷惑。猜的人炯炯注目,鼓点一停,便须说出钩在谁手。一时间雪臂朱唇,金珠玉珰、步摇宝钗伴着莺莺娇笑响个不停。

    而索家五子目不斜视,安静象戏。

    再要说弹棋,和长鸾技称第二,便无人敢许第一了。旁人弹棋用手,他用手巾角,兴致所至,还能用头上葛巾。众人轮番上阵,也赢他不得。

    不远处,庞飞龙则和申屠列人的家将北宫良玩起了樗蒲,申屠与宗无孤自在一旁观战,两方又设一万钱相赌。其时北宫良掷得雉,庞飞龙掷得卢。卢比雉采数高,眼见北宫良取胜无望,庞飞龙却是个厚道人,趁着众人未得看清,迅速将掷具一翻,把自己所掷的卢破了。

    旁人没看清,宗无孤可是看清了。一边自怀中取出包粉末和进热酒里啜了一口,一边极自然地叹道:“大哥啊!”

    庞飞龙“哈”了一声,转过脸只是笑。

    吴咎别的没看到,只将宗无孤那包粉末收在眼里。又见他服食之后,一张敷粉般的脸蛋儿似是更白,白里又透着些粉,双目灿灿,真比女人还漂亮!吴咎吞了口唾沫,将脑袋左右转了转,向谢三低声问:“三哥,那个小白脸吃的什么呀?”

    谢三“唰”地瞪他一眼,又回视前方,嘴边慢腾腾地浮起个笑容,“噢——,寒食散。”

    吴伊站在他的另一侧,没收到那一记绿油油的眼刀,兀自开怀道:“那寒食散好不好吃啊?”

    谢三依旧眼望前方,“好吃啊——”

    “吃了之后,肤如凝脂,血似沸腾。能光着屁股叉着腰在马牙雪山上咧嘴大笑,转圈圈跑上一整天——”

    这回转过身来,像怕吓着人似地压低声音对吴伊一笑,“你要不要吃呀?”

    吴伊、吴咎各自想象了一下自己裸腚狂奔的样子,打了个寒颤,再不敢做声了。

    这时宗无孤抬手打了个哈欠,“我说,不要玩儿这个了。——不如投壶罢!”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叫好,不多时就有仆从搬了器具上来。

    前朝时投壶,壶中装有小豆,以防箭入壶中又被弹出。后世改进投壶之戏,将柘木箭改成竹箭,使之跃出还回手中,便叫做骁。有技术高超者,将箭投入而复跃出,悬于壶之口耳呈壁挂宝剑的形态,便是剑骁。

    眼见众人各展技艺,壶中竹箭已达四十之数。宗无孤这时才接过一支竹箭。

    将手指在竹箭上轻轻一抚,忽然一声长啸,提气扬手,就见投壶骁不断,四十支竹箭雨一般铺天盖地回射而来。宗无孤足尖一点,也不知他怎样动作,“唰唰唰”地将四十支竹箭全部抄在手心!再一个极利落的翻身,又一把投了回去。壶中箭一瞬弯曲,“啪”地全部反弹出来挂在壶耳,再一看,竟是一朵莲花的样子!

    “好!”众人先是一愣,继而爆出一阵震天动地的喝彩!

    谢三一拍手掌,“好俊俏的功夫!”

    众人至此,欢欣愉悦到了一个高潮,又有申屠列人琵琶助兴,北宫良胡笳起和,和长鸾打拍子,宗无孤半点也不推辞,翩翩恣意脉脉风流地舞起剑来。

    吴咎打趣道:“三哥,你看那弹琵琶的,虽是个粗莽的糙汉,手指头却灵活得很!”

    谢三背过手微微一笑,也不说话。

    这时司射自堂西取来弓及箭,靶位摆在百步以外,洪亮道:“弓矢既具,有司请射!”各人回过头来,敛衣肃神,知道这是乡射正式开始了。

    六名射者,射艺相近者两两配为一组,分别上耦、次耦、下耦,是谓“三耦”,每耦又有上射、下射各一名。各取弓一把,箭四只。

    司射继续道:“依次而射,不得杂越!”

    射者便脱去左手的外衣衣袖,右手拇指戴上钩弓弦用的扳指,右手臂上套好护臂,左手执弓,右手的指间夹一支箭,另外三支则插在腰带中。一番射不计成绩,二番射主宾上场。射者相互拱手行礼上堂,轮流张弓间,又有有司以筭筹记下成绩。

    前两番很快就结束,到得第三番,众人却骤然安静下来。

    双生子左右观望,就见堂内忽然涌进了百余名携木鱼、怀佛鼓的比丘和男女信众,皆一色宽袍大袖的海青长衫,行动间风声细细。只是低眉敛目,摆好了器具便分坐不动,竟不出半点儿声音。

    吴伊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了,抬眼去看谢三。

    谢三微微侧过脸,在他耳畔轻声道:“张家世代礼佛的。——嘘!观礼罢。”

    再一看,箭靶已换做一只狰狞昂扬的兽头,由五个赤膊精壮的汉子撤到了一百四十步之外。

    又不知何时,内堂铺架起三里蜀锦地衣、紫缎步障,一路蜿蜒而出。

    众人屏息凝神,只能模糊见到几道人影流水一般,自内而外顺着步障到得近前——

    一影最先,数影随后。

    到这时,可是真正落针可闻了。

    就见前面那影蓦地停步,似是伸出手臂,便从后影接过一把长弓。

    便此时,一点轻急的几不可闻的木鱼声传至耳畔,悠远好似由山林而来。敲击声先是低的,虔圣的,一只木鱼并做两只,再又三只,随后一点佛鼓也加入进来,敲击声渐渐高扬。

    一点佛鼓,接着四周数点佛鼓,大鼓接续而出,由轻而重,由缓而急,“轰”一声突然撼人心魄地由着节奏“咚咚”拍打。

    众人心绪随着鼓点起伏不定,鼓点又缓,忽而又急,忽而又缓,忽而又急,如是者三。

    霎地,便是鼓点停于高峰之处!一阵风起,紫缎轻扬,就听“嗖”一声划破长空,一支金箭穿隙疾射而去,“叮”一下,正中兽鼻!

    众人唇齿微张,还不及发出半点惊呼,先前分坐各处的百余信众骤然齐声——

    自始至终反复吟唱四句禅宗诗句,便是,“千山同一月,万户尽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钟磬之声瞬起,伴随咏偈诵经之声。由远及近,初时轻盈飘渺,而后荡气回肠。

    歌声渐低,一曲笛音清绝响起。串起全篇旋律,千回百转。空灵气韵恍惚乘风而去,至此终于消弭无声。

    吴伊、吴咎是不信佛的,此刻醍醐灌顶,竟不由觉出自身的渺小来。再一转头,便见谢三肃立合掌,平举当胸,是极虔诚地行了一个佛礼。

    “三哥,你——”

    谢三回身一笑,也不待二人跟上,便自离去了。

    主角们陆续登场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