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命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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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命运真是变幻莫测,短短两个月的时间,谷穗二进周家,前后的滋味却是天壤之别,就算做梦也梦不到。如果说两世为人的道理,谷穗不清楚,可身份的变化却是真真切切,半点也骗不了自己。

    老太太是谁,是周家的老祖宗,谁有这么大的脸敢劝阻?整天和老太太在一起,没落下不是和奚落就烧高香了。老太太是家里的皇太后,是王母娘娘,只有她说嘴的份,谁敢在她跟前说长道短!姑且不说从她嘴里听见褒贬或呵斥,稍微皱皱眉头,吓得人们浑身哆嗦大气不敢出。

    说穿了,她一个白毛老婆子,没啥好怕人的,还生得慈眉善目,人们怕的是她身后的儿孙,一个是威严冷峻的团长,两个饿虎似的孙子。他们吐口唾沫,呲呲牙,就是小蚂蚁的洪水猛兽。俗话说:老虎不发威,还是兽中王,躲着绕着,尚且肝胆欲裂,谁有胆子去老虎头上挠骚胡闹啊。

    谷穗愁苦万千,嘴里含着冰冰不敢说凉,吃人家饭菜,穿人家衣裳,必须低头听人家吆喝。人家叫你向东,你不能往西,人家叫你打狗,你不能骂鸡;不听话可以,得掂量掂量自己多轻多重,人家不会怎么着你,好啊,走人!

    走?往哪里走呢?换了别人,或许有投奔寄身的地方。茫茫人世,谷穗没有一个亲人。相依为命的爷爷奶奶去世了,生身父亲音讯全无,连那块从小生长起来的故土,也用大扫帚把她从水雾乡清除了,她从小就认识、打小喊着“伯伯,叔叔,娘娘,婶婶”的人,把她从村里撵了出来,仅仅留下了童年的踪迹,踪迹的魂儿还迷失在风雪中。可怜的谷穗只能在梦里,才敢小心翼翼地走回水雾乡,在故土的原野上缩着脖子,东瞅瞅,西瞧瞧,每次醒来都泪流满面,眼睛红肿烂胖的。

    “穗儿,是想家吧?”周老太太抚摩着她的头发问。

    “不,不想!”谷穗赶紧低下头,含糊地回答着。

    “不想才怪了呢!”老太太道,“想家也不是丢人的事,人人都这样过来的。想当年,我刚过门的时候……”

    老太太刚要打开话匣子,猛然间发现,兜听自己陈芝麻烂谷子的,不过是个啥也不懂的乡下丫头,却不是那个诡秘古怪爱抬杠也敢抬杠的神婆了,心里油然而生寂寞凄凉的滋味,舌头无形中打结了,轻轻叹了口气,脑筋里走神了。

    谷穗像一棵旱地里拔起的葱,板结僵硬的土壤抽离了她的根须,连带着外包的糙皮也剥离了。她的芯里汪着涩水,却不敢流露,一流露,就会刺人眼鼻。她要萎靡蜷缩着,失却鲜灵水嫩,免得招惹垂涎的眼睛,一旦让垂涎的眼睛瞧见,不是被抓在菜板上切成葱花下油锅,就是被抹上甜酱卷着煎饼狼吞虎咽地吃掉。她要做的,即便还是一根葱,也务必是棵“野山葱”,谁都清楚,野山葱调菜没滋味,生吃辣死人!

    谁拿自个当根葱啊!谷穗的苦涩在心里翻腾,冲上鼻梁,溢出眼睛,深夜里打湿枕头,压抑着呜咽吞咽进自个的肚子里。

    她的命运从此辗转了全新的境地,幸与不幸,目前难以断言,唯一确定的是,她必须一个人面对似曾相识的环境和人群,这些人,和水雾乡的老老少少大不一样,一举一动,连看人的眼神,都是那么的离奇古怪,哪有水雾乡人的黑白耿直啊。

    谷穗进入周家,尚未三堂会审,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绑架,哪有心思理论她的去留。大花狗聪明地息事宁人,也不敢到夫人跟前征求安排,乖巧地把谷穗送到了老太太身边。本来嘛,是你老太太怜贫惜孤让接来的,人来了,干脆交给你,省了节外生枝,就算日后嚼咕起来,大花狗也有一肚子的说辞:谷家丫头和老太太熟悉,使唤起来顺手。

    老太太一门心思在大孙媳妇和重孙子身上,满腔子莫名其妙的邪火与儿媳妇咬牙较劲,和谷穗原就熟悉,也没觉得扎眼别扭,顺理成章地留在身边使唤起来了。

    家里的气氛凝重得可怕,人人觉得空气凝固了似的,呼吸,走路,像陷入泥潭的行者一样,不约而同的把眼珠子呆滞起来,嘴巴紧闭起来,脚步轻巧起来,一步一步,生怕越陷越深,脑袋里悬着一根线:老天保佑,千万别出可怕的事情,真要那样,还有人活的地方吗?

    不说团长和两个大儿子紧锣密鼓地筹谋着救人行动,不说夫人的脸色寒冷得跟数九寒天一样,一家老少的房间里几乎彻夜亮着灯,全家人骨肉相连寝食难安,忧心恐惧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只为团长的严厉呵斥才紧紧封闭在胸膛里。旁人姑且不说,最感到震撼灵魂的莫过于年轻的杰儿了。

    对杰儿来说,发生的绑架事件像晴天霹雳炸响在头顶上,除了目瞪口呆,还有肝胆俱裂。对他来说,平静的世界破碎了,温室的感觉荡然无存,曾经认为天经地义的生活本质彻底逆转,纯净无忧的心灵似乎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席卷了,沙尘,风霜,劈里啪啦地砸过来,让他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世界的颜色不再充满玫瑰色,他的眼睛启蒙一样地犀利深刻了。

    从娘胎里“呱呱”落地,杰儿作为最小的儿子,所享受的一切都是几个哥哥姐妹所没有的。一方天地里,家庭的地位和势力接近登峰造极,大环境,小环境,营造的似乎都是如日中天的感觉,杰儿沐浴的全是温暖和明媚。

    杰儿成长的过程跟哥哥迥然不同,他诞生之际,父辈们已然能够从名利场中缓过心神来长远全面地关注儿孙们的前程了:哥哥的成长是伴随着家庭的发展一起开始的,更多映射了家庭辛酸史的谱写,过程的完善必然烙印着粗糙和曲折,等家庭日渐圆熟臻美,哥哥已经长成大人,即便父亲审时度势地让哥哥们从戎,潜意识里也包含了许多无奈和遗憾。返过头来,杰儿横空出世,父亲的心智阅历登峰造极,某种程度上,甚而超升为“祖父级”的大德睿智,审视抉择杰儿的世路,自然是大开大阖挥洒自如。杰儿的成长,既承载了父辈的殷殷期望,也是父兄残缺愿望的完善,更是涵盖了“祖级”熟虑的绵长浑圆,延续了祖宗们古老遥远的期望。

    这一殊荣,本是平常辈份“祖孙”间的颐养命格,“祖级”们终其一生的睿智倾情灌溉,沃土肥田,菁华入脉,幼株自然会根正苗旺,日后木秀于林。遗憾的是,祖孙之间横卧着“父辈”的拦路虎,种种“老套”“陈腐”“落伍”的强词夺理,劈手夺走抚育权,磕绊着“自我”粗粝摸索的蹉跎岁月,咀嚼粗糙地哺育给儿女,无视年老体弱的“祖级”蜷缩一隅,悲天悯人地抱憾余生,将糟粕尽净的纯粹菁华埋入黄土。

    幸运的杰儿,兼享“父祖”双级于一身的审度与培养,剔尽糟粕,畅饮菁华,成长的历程上规格兼善,陶冶了山清水秀的奇经八脉,一直徜徉在“川壑空灵,层峦叠翠”的意境中。

    命运的安排就是这样,在家庭内外日趋兼善的背景下诞生的杰儿,从第一次睁开眼睛,注视他的目光就“兼容”着祖辈父辈的纵横开阖,包围他的是家族的荣光。他的未来,自诞生日伊始,不容置疑地注定了完美,容不得半点“残缺”的瑕疵,射入他瞳孔的第一束强光,是父亲头顶闪耀的光环,至今是他心中的太阳。

    人,在外人眼里无论多么成功,在内心里,总是有着无数的遗憾,而且是水涨船高,地位越是尊崇,遗憾越是博大。一辈辈积累下来,遗憾,梦想,就会积累得象泰山一样沉重和高远。看似望子成龙,实芯里,却暗含着让儿孙们去弥补久远的遗憾,浓浓的亲情****里掺杂着遗憾的苦涩,诱导着,强制着,让儿孙们喝下去,希望通过儿孙们的所谓功成名就,来焕发祖辈们年久日深的梦想光辉。

    “哪一天儿孙发达了,别忘了到祖宗坟前放礼炮。”祖先们临终前叮咛不已,不答应都闭不上眼,合不上嘴。

    平凡的生活也许是最幸福的。平凡,简单,容易满足,满足的感觉就是幸福。

    老百姓的愿望脚踏实地,平安健康,儿孙满堂,老有所养。活着,安安稳稳活着,就是最大的福分,对儿女们的期望本着“守多大碗吃多大饭”,很少异想天开。周遭没有太多的外部刺激,左邻右舍一抹水齐平,少有攀比较劲的成分,知足常乐。

    “穷有穷的乐头,富有富的苦楚。”这是挂在嘴上的口头禅,一语道破天机。

    杰儿瓜熟蒂落在富贵的温床上,迎接他的赞美就是“将门虎子啊”,而且这种赞誉一直追随着他的成长,这样的赞誉恰巧暗合了父辈的心思,他的人生“至高点”从此标签着“虎将”熠熠闪光,北斗星似的援引着父辈的目光。

    尚在襁褓中,他就被安放进了赌彩鲜明的轨道,由蹒跚学步,一步步加足马力,向着父辈们设定的方向疾驶前进,而且不允许设置终点。谁都懂得,人生是单行线,没有回头路。希望是殷切的,敦促是严格的。家族的风俗历来划分两条路线,男孩一条,女孩一条,既回避了重男轻女的嫌隙,又让儿女各自领悟未来肩负的使命不同。

    家族的列车急促地行驶,父辈们掌握着方向,紧盯着目标;哥哥们持枪荷弹站立于车顶,也把自身的遗憾一起呵护着,传递给了车厢里的弟弟,杰儿只能伸出双手接过来。辽阔的原野上急驶的不单一列火车,并行的列车上同样上演着梦想的传递以及世俗的角力。

    身在同一个地域,身处同一个社会阶层,名利场上,勾心斗角,明里合作着较量着自身的盛衰荣辱,暗暗里更较量着儿孙们的命运前途。俗话说:头十年看父敬子,后十年看子敬父。父辈们如果说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话,输赢是一时分不出来的。但是,时局动荡,风云莫测,廉颇终将老去,太阳必定落山,能否力挽狂澜把持住家族的命运甚至更上一层楼,千斤重担就不可回避地落在了儿孙们的肩上。儿孙们到底是龙是虫,真是家族兴衰生死攸关的大事啊!你说,谁敢在儿孙前途的问题上掉以轻心?

    父辈们铆足了劲头,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规划着,鞭策着儿孙们,按照心中的愿望前进。看得见的棍棒不说,亲情的鞭策更隐形残酷,伤痕斑斑的不是肉体,却是心灵。

    万流入海,年轻一代就被卷入了波涛汹涌的入海口,泥沙俱下。不过,这份凶险却被家庭巧妙地屏蔽起来了,用尊贵的生活水准和优良的教育方式,架设了一层模糊的水晶外壳,竭力淡化了风霜雪雨的湿冷寒意,用财力营造了和煦的阳光温度,让儿孙们在安逸的环境里耕耘着祖父辈的梦想田园。

    一句话顶住儿孙的后脊梁:“天塌下来由老子扛着,你们安心做事,早日成才!”

    幸运吗?杰儿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家庭教育里还有重要的一项,父辈们不忘随时提点儿孙们,去比照周遭那些清贫苦寒的家庭。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目睹贫民家庭的凄凉光景,比照一下贫民儿孙的无出头之状,也是激发儿孙们奋发向上、不懈怠、不颓废的方式之一。

    “你们要时刻警惕!不要像他们一样为糊口活命,披星戴月累死累活!那不叫生活,那叫活着!”

    杰儿是聪明的,勤奋的,特殊的家庭教育塑造了杰儿稳重大气的性格,含山隐水,处世不惊,举手投足,儒雅潇洒,加上样貌俊秀,愈显品格清贵,在一众年纪相仿的青年中显得超凡脱俗,赢得了世人的交口称赞,不仅令父母暗暗自豪,自己也难免有点孤芳自赏。毕竟,他还是年轻人,身体内流淌着沸腾的血液,热情,激昂,憧憬,梦幻,情怀。青春的本色时时涌动在心灵的天空中,轻云薄雾,风光旖旎,都是最正常的情感风云,也正是这股暗香浮动的润泽,为他架构起的品格青山增添了鲜活的清流韵味,把他推向愈发出类拔萃的奇峰。

    杰儿心灵的庄园是丰美的,润泽的,是芳草满天鲜花吐艳的,透过那层看不见的水晶外壳,周围的世界充满温煦的色彩。在他眼里,人与人的确是不同的,这是各自奋斗的结果。但他认为,贫穷也罢,富贵也罢,呼吸的都是一样纯净的空气,脚踩的也是一样深厚的土地;风光无限,各自的生活都是安静祥和的,愁苦的脸庞也罢,满足的脸庞也罢,不过是各自内心的映射罢了。杰儿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不同阶层的人们都静静遵循着各自的处世规则,互不影响,互不干涉,生活不就是这样吗?

    答案,眼下的突变,象一块陨石从宇宙之外飞来,击碎了水晶外壳,沉重地砸在了杰儿的庄园里,随之而来的,是头晕目眩的飓风和天塌地陷。

    宇宙的黑洞显露了,人性的凶残,迅雷不及掩耳地袭来,令保护他的父兄措手不及,切在了杰儿柔软的命脉上。

    内心的庄园一瞬间摧毁,杰儿踯躅在尘埃未定的废墟之间,灰头土脸,心惊肉跳。

    熟悉的风景烟消云散,内心的凄惶如蛮荒时代的地平线,杰儿本能地寻觅星辰的座标,却发现混沌中没有一点光亮。

    杰儿的心缩紧了,喉咙干涩,无助的泪水溢满了俊秀的眼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