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命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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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谷穗第二次迈进周家大院,做梦也没有想到,伴随着她的到来,周家发生了一次惊心动魄的劫难。

    七夕过去,马上就是七月十五“中元节”,民间里的说法,这一天是“鬼节”。到了这一天,尤其是晚上,给人的感觉都是阴森森的,很多人家天一黑就紧闭门窗,任凭外边无论发生什么异常的情况,打死也不出去。平日里,常常传说鬼节闹鬼的故事。因此,这一天,从傍晚开始,除非胆子特别大的人,或是万不得已,多数人心里都格外谨慎,夜里尽量不出门,尤其不喝酒。善饮的人干流哈溂子,轻易不敢碰杯,不论别人怎样嘲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也是“嘿嘿”笑着装憨。在很多地方都流传着“喝酒后被鬼架到千里之外”或是“围着乱坟岗子转一晚上”绘声绘色的故事,谁没事找事去试试呢!

    同时,这一天,在某些地方,也是祭祀先人的日子,目连救母,好多人耳熟能详。

    周家大少奶的娘家母亲,祭日偏巧是这一日,年年这个日子,大少奶都要回娘家去给母亲上坟。最初,大少爷带人陪护,年数多了,心理也淡然了,好几次便由家人陪着大少奶一个人去。今年,早早准备了,大少奶就带着家人去上坟了,两个孩子吵闹着要去,夫人说:“让孩子去给姥姥磕几个头,也是生儿育女一场。”

    大少奶叮咛了孩子们一番,登上车就走了,家里人忙着在祠堂里供奉先人,也是一片忙乱,加上老太太耍茬使性子,扭腔别脸,家里人都陪着小心,生怕老太太的雷公之火烧到自个头顶上。因此,人人紧闭着嘴巴,不敢多言多语。夹在两个精明能干的女人之间,日子真是不好过,何况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仰仗着身份尊贵,谁也不主动出击,相互对峙着,家人们都能感觉到乌云滚滚雷声隐隐,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天色逐渐黑了下来,夜色推波助澜地助长“鬼节”的气氛,临近傍晚,天空就灰蒙蒙的,灰色的云彩早早遮蔽了太阳,刮起了“飕飕”的风,不时地有一些树叶垃圾在地上随风翻滚,平日里夕阳明艳的时辰,人们都点上了灯。

    在祠堂里举行完祭祀,团长父子依旧回衙门里忙着,时局紧张,首脑们自然不得清闲,家眷们获悉不回来吃晚饭后就自行安排。大少奶带着儿女尚未回来,夫人也没多想,以前也有回来晚的时候,想必轻易不回娘家,多呆会子唠唠家常也是有的。请老太太吃饭,老太太说身上不痛快不想吃,夫人叹口气吩咐家人把夜宵备好,老太太想吃的时候马上做,和二少奶、杰儿、女儿平静地吃完饭,泡上热茶闲谈着。

    家里的下人侍侯完主人,匆忙吃口饭,有两个人出了大院门,去给死去的亲人烧纸钱。走在外面,夜风“飕飕”地刮着,裹着地上的烂纸到处飞,大街上灯火昏黄,行人稀少,每一个十字路口都能看到有人蹲着烧纸钱。这些人多数是不能回家或是无家可归的人,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祭奠故去的亲人,为表达一份心愿或是了却一份冤孽。早早买了火纸,用专门的纸钱印子打了,捻成一沓沓莲花形状,等天色一黑,就来到十字路口焚烧,先在地上画一个圈圈,嘴里默默念叨着,看着火纸在圈圈内烧烬,伴随着夜风旋上天空,扭头就走。火纸在圈圈里烧,嘴里念叨着死者,孤魂野鬼们是抢不走的。转身走不回头也是害怕野鬼们恼怒发坏,一口气进家门,赶紧把拦门棍往门口一横,就把跟在身后的野鬼挡在了外面。

    周家的两个家人拿着收拾好的纸钱,紧张地缩着脖子,眼睛不敢四下里张望,头皮上一阵阵地发紧,唯唯诺诺地走到离周家大门外最近的一个十字路口。蹲在地上,画一个圈圈,先拿块石头把火纸压住,掏出洋火,哆嗦着刚要点着,就听得一阵急促的跑步声奔来,猛一抬头,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吓得他们大叫一声,撒丫子就跑,脑后一股子的凉风,听得见血人的呻吟声和喘息声,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屎尿都要拉到裤子里了,一口气狂奔进周家大门,也顾不得跟守门的士兵说话,顿时瘫软在大门洞里,

    两个士兵奇怪地过来询问,猛地,大门口扑进一个人,一下子摔倒在士兵的跟前。他们一眼认出,那是跟着大少奶去上坟的老伙计啊!他们浑身激灵的同时知道,肯定出事了。

    团长和两个儿子匆忙赶回家的时候,老伙计已经清醒过来了,躺在炕上哆嗦成一团,任别人问什么就是抱着脑袋哆嗦,嘴里念叨着:“闹鬼了,闹鬼了。”

    火爆的大少爷一把把老伙计提起来,青筋毕露地厉声喝问:“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团长紧皱了皱眉头,沉声让大少爷把老伙计放下,仔细地询问事情的经过。

    在老伙计七零八碎颠三倒四的叙述里,团长父子明白了个大概。

    大少奶给母亲上完坟,在娘家略微闲谈了一会,搁不住娘家人苦留,在娘家吃了晚饭,看到天色不早了,带着孩子赶紧往回走。她的娘家是在县城外面,距离县城也就二十多里路,是一片的平原。坏就坏在正是庄稼茂密的季节,平日里路走惯了,跟随的家人也就大意了,打着饱嗝,信马由缰地驾车走着,有的还哼着小曲,欣赏着暮色里田野的景色。夜风扫过黑黝黝的庄稼,发出不绝于耳的“沙沙”声,夜空灰蒙蒙的,看不见一个星星,本来能照亮山川大地的月亮也被黑云遮蔽了,眼睛所见都是漆黑一片。两个走在最前面的人,提着新式的马灯,马灯的光亮在夜色里微弱地晃荡着,驱散着迷茫的夜色。

    一行人正走在一条穿越庄稼地的道路上,就听“哗啦啦”一片响声,从黑黝黝的庄稼地里跳出一群吊死鬼(“浑身白衣裳,耷拉着血红的舌头,眼珠子铮绿铮绿的”老伙计哆嗦着重复),把吓懵了的一行人“劈里啪啦”收拾了,掉转马车,拉着哭叫的少奶奶和孩子就一阵风跑没影了。剩下老伙计翻在沟里,头破血流,连滚带爬地跑回来了。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了周家大院,人人的心情像铅一样沉重。

    大少爷蹦起来就要冲出去,咬牙切齿地诅咒着,非要立刻拉出人马去追剿,被二少爷拉住了,劝大哥听从父亲的安排。

    “这绝不是什么鬼怪!”团长斩钉截铁地判断着,“这是计划好针对我们周家的!”

    “谁?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大少爷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是谁干的?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

    问题是,千军万马扑过去,人家也早没影儿了,既是计划好的,谁会蹲在原地等着挨收拾?

    “总会有蛛丝马迹的。”二公子的话不假,见父亲点头,立刻带人去了。

    大公子想跟着,被团长喝止住:“有你二弟就够了!咱们在家里等消息!”

    “干等着?”大公子目眦欲裂。

    团长强压住气息,缓缓地说道:“这个时候,把地面炸平了,伤得都是咱自家人!你明白吗?”

    急怒之中的大公子不明白,杰儿对大哥说道:“大哥,外面的人都盯着咱们呢!别轻举妄动!”

    团长略微讶异地瞥了杰儿一眼,紧忙着去安抚哭声震天的老母亲了。剩下的人赶紧安慰抱头蹲在地上的大公子。

    周家的惊变台风一样迅速席卷了整个清水县城,其强烈的程度不亚于山崩海啸,伴随着震惊、惶恐、咬牙切齿、幸灾乐祸等各式各样的社会波澜,人们确实感觉到了事实的诡异和乱世的残酷。

    几乎整个县城都陷入了一种激动之中,从上层到下层,一个个的圈子里都能看到交头接耳的议论,大家的心脏“砰砰”跳着,害怕着某种事情,似乎又期盼着某种事情,可是,都在自个的心里翻腾着,谁也不说出口来。大家你试探我的口吻,我揣摩你的心思,眼睛里交换着心照不宣的期盼,嘴唇哆嗦着,相互嘱咐着,一定要夹着尾巴做人啊,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的冒失言语和行动都可能招来杀身大祸。

    谁这么有能耐啊?竟敢在老虎头上拔毛,千万别弄个“偷牛的跑了逮住个拔桷的”!谁要是没眼色楞是拿脑袋往枪口上撞,真是活腻歪了。唉!每年“鬼节”一过,咋就保准有几个倒霉蛋呢!天意莫测,天意莫测!

    从表面上,人们似乎看不到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可细心的人们却分明呼吸到了血腥的气息,成为人们关注焦点的周家父子,除了大公子神情恶劣,团长和二儿子依然表情肃然,尤其是团长平静如水,丝毫看不出担心和失措,举止镇定得让人简直怀疑:周家不会是排演什么迷魂阵吧?还是早就成竹在胸了?神道,神道!

    如同前不久周老太太生病一样,闻讯前来的人们蜂拥而至。安慰,探听,出谋划策,真心的,假意的,各色人物纷纷登场。男人们帮着腔咬牙切齿,女人们拍着巴掌哀叹忧心。周家内外的人勉强压制住内心的焦躁,努力挤着笑脸,按照团长和夫人的吩咐接待,表情沉重却不失庄重,矜持却彬彬有礼。迎来送往神情肃然却深表感谢,一个腔口地说“老天爷保佑”再无其他解释,让前来探望的人们不知所以然,越发感觉到周家里外像团迷雾似的。

    实际上,连周家平日最不关疼痒的家人,这几天都觉得喘气困难。人人几乎没阖过眼皮,却谁也不敢打个呵欠,甚至脸上落上个花脚蚊子叮咬,也不敢伸手去打,惟恐一个马虎大意把大少爷那霹雳般的怒火引到头上。不说夜夜团长的书房灯火通明,父子们跟一些神秘的人秘密商量到天亮,两位大少爷马不停蹄地奔波,单单看见团长凝视天空的姿态和眼神,家人们就不寒而栗:这是个凡人吗?不,这是庙里的天王雕塑啊!他那平日里就深沉老辣的眼睛,此刻变成了令人粉身碎骨的利剑,百步之外都能强烈地感觉到冷飕飕的杀气。

    细心胆大的家人事后哆嗦着说,仅仅两天的时间,团长两角的鬓发就白了大半,嘴唇两边出现了很深的竖纹,满眼里跳跃着彻骨的寒冰,截然不同于大少爷火红的眼睛,如果说大少爷的眼睛让人觉得雷霆万钧,团长的眼睛则让人做梦都打牙战。

    说别人还只是焦虑和恐惧,夫人的忧惧却是雪上加霜了。虽然丈夫和儿子理解并安慰她,但来自婆婆的责难却几乎打垮了她。老太太一声一声“俺那苦命可怜的重孙啊!你快回来啊!”声声揪心,像一把锋利的刀锯挫磨着夫人的顶梁骨,让她的脚脖子都痛彻心扉。要没有丈夫和儿女们悄悄的安慰,夫人一准早疯了。

    人老了,可怕的不是糊涂,而是自认为不糊涂。老太太富贵日子久了,尤其是养了个有本事的大孝子,更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天底下孝顺的儿子千百万,本领大加上心细两全的,真就是凤毛麟角了。有的空有一颗孝顺的心,穷的叮当响,心有余而力不足;要么本领大却粗心大意,用锦衣玉食把老人一堆就万事大吉了;这样的孝子严格地说起来都不是完美的孝子。要知道人老了,不仅需要丰衣足食,更需要嘘寒问暖。

    老人的一生,经过了岁月的洗涤和筛选,大多会牢牢地装存在脑海里,回忆就如同老牛反刍一样。但随着心智的退化和薄弱,老人们已经不能承担独自咀嚼的寂寞了。他们需要倾听,需要参与,需要附和,需要栩栩如生地再重来几遍,以此来丰厚和拓展生命的层面,减轻对生命即将终结的悲哀和恐惧。任何一个人的生命,不论贵贱,回忆都是生命的再生,是生命的扩充,一个喜欢唠叨过去的老人,那是利用最后的光阴来拉伸生命的历程,请我们尊重这份对生命的热爱和珍惜。

    周老太太远没有沉浸在絮絮的唠叨里,距离反刍一生的境界还差那么一点火候。她用强悍的心劲鼓舞着自己,自认责无旁贷,要维护这个来之不易的大家庭。用她那双经见过世面的眼睛,从家庭的上空扫视来扫视去,越发觉得从自己到儿媳妇,再到孙媳妇,“黄鼠狼生老鼠,一窝不如一窝”。尤其是当家作主打理吃喝拉撒睡等等人情世故,那些章法哪有半点靠谱啊,简直是“灶王爷跳舞胡闹锅台”!没算计,没脑子,老祖宗多少年的教导都扔到脑勺子后边了,表面上对老一辈的教导唯唯诺诺,一转身就按着自己的性子作为,还真以为老人们都是睁眼的瞎子哩!要真能理料出个四五六来也行啊,偏偏就出了马虎眼!先不说老天爷打盹没顾得上保佑,咱这样的人家就是有个风吹草动也伤脸面啊,更别说活生生的仨口人被绑架了!这真是塌天大祸,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一家子还怎么过啊!

    老太太越想越气不打一处来,也知道眼下这个时候不该火上浇油,可心里就是压不住那股子邪劲,胸膛里胀得气臌一样“嘣嘣”响,一想到重孙重孙女可爱的模样,悲从心生,非要到儿媳妇的面前去哭闹一番。由谷穗搀扶着,颤颤巍巍地来回奔波,一家人都捏把汗,千万留神啊,一个趔趄就能把老骨头摔散了架。小的还没影子,老的可别倒下了,真要是那样祸不单行,一家子人可就连条狗也不得安生了。阿弥陀佛,老天保佑,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别再扒我们身上的皮了!

    有人似乎一下子想起了刚刚来到老太太身边的谷穗,暗地里连哄带吓唬地吩咐她:一定要把老太太劝在房子里别出来,更要劝着老太太想开点,吃好睡好。你来这里不是吃白饭的,别整天死眉耷拉眼的,打起精神来侍侯老太太,万一老太太有个好歹,小心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别以为整天猫在老太太的房子里看不见你,周家人的眼里可不揉沙子,进来只苍蝇也数得清腿上有多少根寒毛!

    谷穗诚惶诚恐地答应着,眼睛都不敢仰视那一张张吐沫星子乱飞的脸

    (本章完)